若痕

　　我会用毛笔，这应该也算是一种幸运。
　　我的字很硬，很有力度，却略显潦草，没有一丝本来应该有的那种秀气。就像我这个人，很硬很倔，总是矛盾，缺乏温柔。
　　我是趁着茫茫的夜色离开的，偷偷摸摸地，因为不想被发现。现在这处境，碰见了，实在太尴尬。相见不如不见。没有面对面的告别，我走得干净利落。
　　本以为心情会很低落，可是却总是说不出的轻松。我又是李陌然了，不再是云妆，卸下所有假面具，我才发现我还是那个我，从来没有改变过。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我还是第一次感觉这么轻松。仔细想想，即使是在云家的那几个月，虽说平淡恬然，却也不是真正属于我。倒是现在，在大街上东转西转的，总算不用担心有人突然跑来验明正身，然后毫不犹豫地把我撵走。
　　想得通了，心情一下子变得非常好。连逐渐泛白的天色都渐渐变得好看起来。
　　是时候想想该怎么生活下去了。我的专业是电子商务，本来在现代很有发展潜力的东西到了古代却好像屁用都没有。这里又是该死的架空世界，想当一个神棍的愿望也就变得遥不可及。最不缺的就是力气了，莫非要被逼上山去做土匪？也好，逍遥快活，说不定，我就是梁山好汉的原型。
　　一时间，我只觉得意气风发，浑身都是劲。畅想了一下美好的未来，我忍不住扯起嗓子，面朝天空高歌一曲：“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嘿诶嘿参北斗哇，一路看天不低头哇……”好听！有气势！
　　“嘿呀,咦儿呀，嘿诶嘿咦儿呀……”我边走边唱，一个劲地摇头晃脑，“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哇，风风火火闯九州哇……”
　　“吱呀”一声，一扇门突然被打开，一个男人披着外衣从门里钻出来，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啪”的一声，我的脚边被扔过来一个破碗，吓得我跳了起来，总算闭了嘴。
　　“臭小子，你他妈的烦不烦，一大清早鬼叫个屁呀！”男人骂了一句把门关上。末了，可能是觉得还不够解气，就又补充了一句：“有劲没处使，滚妓院玩婊子去。”
　　“哈哈，哈哈……”我张着嘴，用手摸着被扎成马尾之后还盘起来的头发，不停地傻笑。臭小子？光线太暗，把我当男的了啊。好吧，那我就去妓院走一圈。
　　万花楼，一听名字就知道是间挺老大的妓院。我摇摇晃晃地走了好久才总算把它给找着了，跳过去就砸门。
　　过了不知多久，里面终于姗姗来迟地传出一阵“啪啦啪啦”的走路声。然后“吱呀”一下，门开了条细缝，一张贼眉鼠眼的笑脸从细缝里伸了出来，贼眉鼠眼地四下张望。
　　看见我，那副贼眉鼠眼的笑容立刻板了起来：“走开走开，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说完就要关门。
　　我用手一把扯住大门，把脸凑过去：“这里有没有酒？”
　　“有。”已经不笑的笑脸点点头。
　　“那这里有没有歌舞可以看？”我笑得傻气。
　　“废话！”笑脸不但不笑，还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那就是这里了。”我抬脚就想要往里走。
　　“等等。”笑脸变成冷脸，“要来玩等晚上，要找人或是发泼……”
　　“请请请，姑娘请。”只砸了一大块银子，笑脸就恭敬起来，客客气气地把我请了进去。
　　我要了一个房间，美美地睡了一整天。
　　整个盏红院的人好像都很激动的样子，没见过女人逛妓院吗？真是少见多怪，不光是来逛一下，我还要在这里长住呢。
　　终于入夜。夜晚，一些人觉得是一天的结束，一些人觉得是一天的开始。我笑了，颠倒黑白。
　　我一个人坐在桌子边，愣愣地面对着一桌子酒菜。几个舞女在不远处的台子上跳着最标准的古典舞。到处是浪声浪气，还有一大股脂粉混合着的汗臭味。恶心又无聊！
　　我端起杯子，狠狠地往肚子里灌了一杯酒。好辣！从喉咙开始辣下去，一直辣进了心里。我被呛住了，低下头不停地咳嗽，咳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美酒，美酒。其实只要你不醉，酒就没有想象中那么美。但它的确有一种魔力，能让人感觉很舒服，让人心里都暖暖的。
　　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我的舌头都已经麻木了。我现在只想醉一场，等清醒了，一切从头。原来我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潇洒，那么坚强，那么满不在乎。我拿不起，我也放不下。
　　“云妆？”一个好熟悉的声音。我抬起头，眯着眼，眼前无数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晃晃悠悠，好不容易重叠在一起。原来是貌赛潘安的韩靖禹。他居然在这儿？他也会来这种地方？他不是下半身有毛病吗？这样看来他也只是腿有毛病，所以他还可以逛妓院。我坏坏地想着，然后坏坏地笑。
　　我大方地一挥手：“韩靖禹，陪我喝。”韩靖禹向窗外看了一眼，优雅地用两根手指捏起酒杯。
　　“你在伤心？”韩靖禹问。
　　“不光是心，还有什么肝啊，肚啊，肺啊，脾啊，肾啊，胃啊，全是伤。”我笑得全身都在颤。
　　“你已经醉了，别喝了，跟我走。”韩靖禹拉着我的袖子，提醒我清醒点。
　　“我没醉。”我趴在桌子上，两只手高高地举起来，“你可以考我，随便什么问题。从小学到高中，语文数学英语政治历史地理，顺便你问。”“但是大学的就不行了……”我羞羞答答地笑，“嘿嘿……大学知识……我没好好学。”
　　“云妆，你真的醉了，跟我走。”韩靖禹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看着我，“你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听都没听说过。”
　　“我不是云妆。我是李陌然。不许乱喊。”我突然用力在韩靖禹的轮椅上一拍，站起来，摆出一个超人的Pose，“我就是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洒脱迷人，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德智体美，全面发展，貌比嫦娥，智赛诸葛，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李陌然。”
　　“发酒疯。”韩靖禹无奈地看着窗外，开始下结论。看我又要光荣倒下，韩靖禹一把拽住我：“是不是因为南宫伊楚？你们又吵架了？”
　　和南宫伊楚？吵架？何止！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跑出来？”韩靖禹的眉毛皱在一起，但是丝毫不影响美感。
　　我愣愣地看了他半晌，突然高声唱：“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
　　“什么跟什么啊？”韩靖禹无奈地看着窗外。我毫不理会，继续大声嚎叫：“看成败，人生豪迈，亦不过是从头再来。”
　　“天啊！”韩靖禹伸手支撑着额头。
　　我止住声音，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凑到韩靖禹面前，满嘴酒气熏得他直皱眉。“想不想知道一个秘密？”我问得很神秘。
　　“什么秘密？”韩靖禹瞪大了眼睛。看来他一很相信酒后吐真言这件事。很可惜，我的习惯是酒后吐胡话。
　　我“嗖”的一声跳上凳子，一手叉腰，另一只手高举指天，眼睛微眯，大声唱：“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
　　“一分钱？是一文钱吧。”韩靖禹很受打击，向窗外看了一眼，“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吧。已经很晚了。”
　　“你真的想知道？你确定你想知道？”看见韩靖禹点了点头，我神秘兮兮地趴在他耳边，悄悄地唱：“我们都有一个家，名字叫中国。兄弟姐妹都很多，景色也不错。”
　　“中国？那是什么国家？这里是明国，隔海还有凌国，安国之类，但没听说有中国，那是你所在的国家？”看见我没有丝毫反应，韩靖禹倍受打击地摇头，又往窗外看了看，“你真的醉了。”
　　“你干嘛老看外面？不行！这样是不尊重人的表现。转过来，看着我！”我伸出手，把韩靖禹的头扳正。好，这样才对。我满意地趴在桌子上，头埋在双臂里。好像有一点晕啊。
　　我旁边的凳子响了几下。谁呀？走路也不注意点。不过不管了，我想睡了。
　　“喂。李陌然。别睡。起来。跟我回去。”好大的力气！晃，晃，晃。晃得我的头更晕了。
　　“别管我，我不跟你走，我要回家。”我闷闷地抬起头指着前面，眼前已经是模糊的一片，“韩靖禹，你别管我，你马上给我走。如果你敢不走的话，哼哼……”
　　“如果我不走，你能怎么样？杀了我？”韩靖禹怎么笑得这么奇怪？脸型呢，好像有点变化，难道他和变形金刚一样？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你要是敢不走的话!”我怒喝一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前进，软软地说，“我走。”
　　韩靖禹一把把我拽了回来。“你也不许走，我问你，你究竟是哪儿来的？你家在哪儿？”
　　“我的家啊，在哪儿呢？”我想了一会儿，平视前方：“从前，有一座很高很高的山，山上，有一座很老很老的庙。”抬起头，看着房顶，继续:“呀拉索，那就是青藏高原。”
　　“没听说过。”韩靖禹摇摇头。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你也太缺乏常识了。”狠狠地教训他一句。“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我用手比了几个甩袖子跳舞的动作，顺便摆了一个造型，“嘿，巴扎黑！”
　　一声长叹过后：“可是，你连路都不认识，怎么回去？”
　　我充满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无知的古代人啊，什么叫做思想，什么叫做实践，什么叫做伟大的哲学。“条条大路通罗马。敢问路在何方？”我饱含禅意地摇头晃脑，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缓缓说出答案，“路在脚下。”对面再次飘过来一声长叹。
　　我用手捧起他的脸，盯着看了半晌，喃喃自语：“果然不愧是表兄弟，家族的遗传基因作用，长得还真挺像南宫伊楚的。”
　　“你心里除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什么？”脾气再好的人也终于有不耐烦的时候。
　　我郑重地站直身体，整理好衣服。“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他。”我想象着李宇春的样子，摆了一个自认为超时空绝帅的造型。
　　“信不信我已经很生气了？”不好的评价。
　　我突然被人一把抱起来。“你少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了，马上跟我回去。”语气超霸道。
　　“咦，你的腿怎么好了？”我还是有那么一丝清醒的。回答我的只有重重的一声“哼”。
　　叹气，我嘴唇翻飞：“你想让我跟你走啊？韩靖禹，你要是想让我跟你走的话你就说话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让我跟你走呢。虽然你很有诚意地看着我，可你还是要跟我说你想让我跟你走的。你真的想让我跟你走吗？那你就带着我走吧！你不是真的想让我跟你走吧？难道你真的想让我跟你走吗？”
　　我喘口气，继续：“你真的想让我跟你走啊？你想让我跟你走说清楚不就行了吗？你想让我跟你走的话我会跟你走的，你想让我跟你走我当然不会不跟你走啦！不可能你说让我跟你走我不跟你走，你说不让我跟你走我却偏要跟你走，大家讲道理嘛！现在我数三下，你要说清楚你想不想让我跟你走。”
　　“一……二……三……”我歪着头睡着了。
　　“我还要办事，先走了。”韩靖禹的声音。
　　“慢慢走，不送，记得关门。”我模模糊糊地接话。
　　“李陌然，你这个疯子。”隐隐约约地，怎么好像有南宫伊楚的声音？这么快就开始做梦了？我不耐烦地撇撇嘴。看来今晚又要做一个噩梦。
　　当我混淆了现实与梦境，我不敢再动。我怕我会醒来，那么等待我的将是无尽的黑夜。
　　于是，黑与白混淆了，真与假混淆了，生与死混淆了，爱与恨混淆了。喜与悲，也跟着混淆了。
　　我的世界，白天变成了黑夜，黑夜变成了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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