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隐

　　慕涣然曾想过“焕彩礼”会很热闹，却没想到会是如此壮观的热闹。

　　此刻，他们已立于赫塔婶婶所说的穹目殿前，在空阔的场地上静候赫雅部的公主现身，等待的间隙，慕涣然有些恍惚。

　　思绪飘回方才穿行市井之时——仿佛整座城池的人都涌入了长街窄巷，目光所及，多是盛装的青年男女，人人身着绣纹繁复的彩袍，流光溢彩，令人目眩。

　　她不禁想起杨桃那场荒诞的喜宴，在乱世中昙花一现。

　　对比眼前这等场面，心底难免生出几分唏嘘。

　　目光游移，落于不远处高阶之上殿宇的匾额，“穹目殿”三个鎏金大字森然夺目。殿门紧闭，似将一段不可告人的隐秘，与她彻底隔绝。

　　她下意识地抚上曾被贪噬蛊划伤的小臂。

　　“楚恒，”慕涣然悄声问身侧之人，生怕惊扰周遭，“风州女子的焕彩礼，向来如此隆重吗？”

　　楚恒亦压低嗓音：“寻常人家，不过在家中简单操办。即便是统主之女，也不过是场面稍大，宾客多些...这般举城同庆的盛况，我也是头一回见。”

　　风境对此似乎并不关心，他的视线始终落在慕涣然的身上。

　　因为他发觉，她的脊背愈发佝偻，连垂在身侧的双手亦在不自觉地轻颤。

　　这不是一个好征兆。

　　周围的喧嚣渐渐平息，慕涣然与楚恒的低语也戛然而止。随即，今日的主角随着身为统主的父亲，出现在众人面前。

　　日光透过云层，柔和的洒落在这片场地上，也为公主笼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诸位，这位便是我的小女儿—赫雅柔。”

　　众人的目光早在她出场的那一刻被引了去。

　　赫雅柔高挑的身姿，一袭水白长袖分身裙袍，以藏青色拼接纹样点缀，袍身空白处，银线绣制的鹰鸷展翅欲飞。

　　青丝编作繁复发辫，间缀宝石与莹润珍珠，额前流苏随着她的步履轻晃，衬得那张面容如同盛开在雪山之巅的娇艳小花，圣洁得不可方物。

　　她姿态优雅沉稳，唇角只微微扬起一抹矜持的弧度，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前众人。

　　“图朗部，献礼——！”

　　赞礼官浑厚的声音在空阔场地上回荡。

　　一名中年男子手捧一柄精致猎刀，阔步上前，单膝跪地。

　　“赫雅统主，我部因气候突变，正逢迁移之期，统主无法亲临，特命在下献上此刀，作为公主贺礼。此刀象征我部的勇士荣誉，愿公主如利刃般锋芒毕露，未来之路，皆能斩尽荆棘，化险为夷。”

　　慕涣然留意到，这图朗部男子衣袍上所绣的，似是狼形图腾。

　　赫雅统主代女接过猎刀，转身交由侍从。

　　“有劳，还请代我向图朗统主转达谢意。”

　　慕涣然又向楚恒身侧偏了偏头，细语问道：“我看他们的服饰上，图朗部绣狼，赫雅部绣鹰，那秦弘部是什么呀？”

　　楚恒微微躬身，轻答道：“自然是神马~”

　　慕涣然闭目莞尔，“瞧我这记性...”

　　她自嘲般摇了摇头，目光不经意瞥向一旁沉默的风境。

　　若在往日，她早已习惯他在人前自动缄默的姿态。可历经种种之后，她总觉得他有些不同了。这长久的静默，让她不由得想看看他此刻的神情。

　　然而刚一回首，她的视线便直直撞入他深邃的眼眸中。

　　他是一直在看着她吗？

　　抑或，只是巧合？

　　慕涣然下意识地想扯出一个笑容，却立刻感到脸上松弛的皮肤被牵扯得堆叠起来，连忙收敛了笑意。

　　“秦弘部，献礼——！”

　　赞礼官的声音再度响起。

　　楚恒应声而出，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款步至前，以赫雅之礼单膝跪地，姿态不卑不亢：“蒙统主相助，秦弘部神马才得以保全。楚恒代我部统主，敬献神马一匹于公主。愿此马能伴公主驰骋草原，一生热烈，永享自由。””

　　赫雅柔原本程式化的目光，在触及他身影时微微一动。

　　赫雅统主接过信函，展开阅览后，颔首道：

　　“代我谢过秦弘统主。人面蛾之事确实困扰这片土地已久，若有需助之处，随时可来寻我。”

　　楚恒起身时，收回的目光与赫雅柔有一瞬的交汇。他自觉唐突，微一颔首便退回到慕涣然身侧。

　　待所有宾客献礼完毕，赞礼官高唱礼成。

　　赫雅统主面向众人朗声道：“今日恰逢城中‘花笺节’，诸位远道而来的宾客，皆可前往游赏。待日暮时分，本统主将在府中设下薄宴，敬请诸位赏光。”

　　*

　　摊主将一屉热气腾腾的奶皮包子与一盘焦香的炙烤羊肉置于桌上。慕涣然直接伸手拿起一个包子，狠狠咬了一口。

　　薄韧的奶香面皮包裹着香而不腻的肉馅，在口中迸发开来，瞬间抚慰了她些许郁闷的心绪。

　　只因三人刚回到街市不久，身边便陆陆续续围拢上许多人，且多是女子。

　　原来这花笺节，是赫雅部落的传统盛会。

　　单身男女皆盛装出游，若遇心仪之人，便在其袖上缀别一朵写有自己芳名的花朵。若两情相悦，对方便会回赠一朵，以为应和。

　　望着楚恒与风境那几乎被花朵覆满的衣袖，慕涣然越想越不是滋味，小声嘀咕：

　　“要不是我现在被迫老了，给我簪花的男子未必比你们少！”

　　说着又伸手向笼屉摸去，却发觉那满满的六个大包子，早已被她一扫而空。

　　“老板，再来一屉。”她哑着嗓子喊道。

　　随即端起水杯，刚饮一口，抬眼间险些呛咳出来。

　　只见风境面前，站着一位白发老妪，正笑眯眯地在他衣袖上寻觅所剩无几的空隙，颤巍巍地欲将花朵别上。旁边的年轻女子们也不阻拦，只笑盈盈打趣：“婆婆，今日便让让我们这些晚辈吧！”

　　老妇人却摆摆手，声音带着笑意：“我这是要告诉你们，求爱之事，何时都不算晚，对不对呀，小伙子？”

　　风境面容依旧平静无波，却配合地接过老妇人因手颤而未能别稳的花朵，亲手将其固定好。

　　老妇人顿时喜笑颜开，又从篮中取出一朵，颤巍巍走向楚恒。

　　一旁的女子们娇嗔更甚：“婆婆，您可真贪心呀~~”

　　楚恒亦是懂事，直接接过花朵，自行缀于袖上，应和鼓励道：“您说的在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老妇人心满意足，拄着杖继续向前走去，众人这才注意到，她的篮中花朵盈满，看来是要去寻觅下一位“有缘人”了。

　　慕涣然觉得甚是有趣，甚至开始考虑，自己是否也该弄些花来，效仿老婆婆，去给欣赏之人以示喜爱。

　　正思忖间，一道高大的身影忽地挡于面前。她向左探身，那人便左移；她向右偏头，那人亦右挡。如此两三回，她终于不耐地抬头欲言：“麻烦您让一......”

　　话音未落，却被对方接下来的举动惊得僵住了身子。

　　男子两鬓虽已花白，却梳得油亮整齐，腮边胡须亦修剪得一丝不苟。面庞皮肤虽略显松弛，却仍能窥见年少时刚毅的轮廓。

　　此刻，他正俯下身，极为小心地将一朵花缀别在慕涣然的肩袖处，那双布满厚茧的手，依稀可见常年驾驭缰绳与兵刃的痕迹。

　　事出突然，慕涣然怔在原地，耳畔却传来对方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嗓音：

　　“在下雅勒，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这...这叫什么事啊？！按实际年岁，这人做她叔父都绰绰有余了。慕涣然只觉心惊，唇瓣嚅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报上了名字：

　　“涣然...”

　　雅勒沉吟片刻，唇角漾开一抹淡笑，深蜜色肌肤衬得齿色愈发洁白。

　　“很好的名字。不过，也听得出来，您并非风州人士。”

　　被他这般直视，慕涣然反倒有些不自在，抬手将额前并未散落的碎发捋至耳后，垂下眼睫，言辞间带了丝慌乱：

　　“是...是的。”

　　雅勒似察觉到她的窘迫，只再闲谈两句便告辞离去。

　　这时，楚恒与风境朝她走来，瞥见雅勒远去的背影，又瞧了瞧她袖上新添的缀花，楚恒立刻凑近，弯起一双看热闹的眼，打趣道：“看来，你也要交桃花运了~”

　　慕涣然睨他一眼，用手肘将他凑近的身子轻轻推开：“别顾着笑我，你们倒像是两只桃花运爆棚的大花蝴蝶。”

　　此刻，风境和楚恒的袖子上已经别满缀花，本就宽大的衣袖，再覆上一层五彩斑斓，一动一晃间，确如两对绚丽的翅膀在扑扇。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这是嫉妒呀？”楚恒继续调侃。

　　“哼，我若是从前模样，在这街上走上一圈，估计这身衣服都得换一层。”慕涣然撇撇嘴，以示不服。

　　“风境，你听听她的话...”

　　风境闻声，只微微牵起唇角，低声应了一句：

　　“可惜我没有缀花。”

　　闻言，两人皆是一愣，目光不约而同地扫过他那只堪称“花团锦簇”的衣袖。

　　这竟是头一回听他“凡尔赛”！慕涣然不由摇头，对楚恒叹道：“瞧见没？这便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啧啧...”

　　夜色降临，三人依约来到赫雅统主的府邸。刚踏入宴席坐定，风境却骤然发现，身后的慕涣然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楚恒，她人呢？”

　　楚恒正低头忙着摘卸袖上的繁花，并未留意，回视惊讶道：

　　“咦？不是一直跟在我身后吗？”

　　约莫一刻前，慕涣然跟随楚恒穿过长廊，正向宴席走去。行至转角处，忽被一名侍卫悄无声息地拦下。

　　“公主有请。”

　　侍卫的声音低沉而不容置疑。

　　慕涣然心中一凛，赫雅柔公主？她为何要单独见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