涩苹果

　　“老板，来袋酸菜。”
　　“好嘞！”老板是个穿着发黄老汉衫，叼着烟的中年男人，他数了数柜台上的纸币，一面往纸盒子里搁，一面起身去货架上翻找，随手就把烟灰抖在地上。
　　少年接过酸菜扔在车筐里，脚一蹬一荡就骑远了，只留下一串车铃声。
　　小卖部孤零零坐落在马路边，周围荒凉一片，不远就是菜地和山路，邻居只有几家汽修店和五金店。室内昏暗，墙体斑驳，挂着老式挂历和观音像，一对塑料红烛闪着幽幽的光。里侧一张床靠墙立着，地上铺着纸壳子、不锈钢盆和电饭煲，唯一的一张矮桌前坐着一个手握铅笔的男孩，他的眼珠在昏暗中亮的出奇，透着原始的恶意，让人不寒而栗。
　　电风扇呼啦啦吹着，又在旋转时发出年久失修的吱嘎声。床上的起伏中传出呻吟声，这才让人知道那里竟然还有活人。男人啐了一口，恶狠狠走近，把被褥裹得更紧了些，“还堵不住你的嘴，怎么还不憋死。”
　　室内又恢复了安静，男孩在一边冷漠地看着他血缘意义上的奶奶，像在看一摊烂肉，又低头扣着袖子上的破洞。
　　学校里的人都嘲笑他的破衣服，于是他想象着自己扣下同学身上的血肉。
　　突然门口传来一些动静，一个身量颀长的女孩走进来，逆着光摘下头盔，一头黑发柔顺地落下，像女武神的披风。
　　“你还有脸回来？”
　　方才还算正常的男人神经质地暴起，冲上来就想打她巴掌，却被一把制住。
　　“我来是通知你的，我已经16岁了，已经拥有了劳动权，也拥有了用我自己的身份证注册的电话卡和银行卡……”
　　半晌，她似乎觉得多费口舌实在没必要，“从今往后，我没有你这个父亲，你也没有我这个女儿。”
　　男人愣住了，暴怒大吼，“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呢？我曾经的父亲。”女孩给了男人一个拥抱，在对方完全没反应过来时转身离开了。
　　摩托轰鸣渐行渐远。
　　在这个家过去16年的任何东西她都没有带走分毫，在她床头那只父母亲手为她挑选的玩具熊的肚子里，塞着1000块钱。
　　其实叶渊澄早就到了，她就站在门边，目睹吕常在买完酸菜离开。单车摇摇晃晃的，载着一盆红灿灿的三角梅，车把上还挂着三份锅魁。
　　她认得包装纸上的店名，离这老远，大热天围在火炉边要排很久的队，不用猜也知道是哪三个幸运儿能享此口福。
　　她叶渊澄，一个打五个都没在怕的，却不敢离开阴影，在阳光下和同学打个招呼。
　　她望向店里，从她弟弟的眼中读出他的怨恨，“他凭什么笑得这么好看，我想让他死。”羞耻和恐惧包围了她，这尖锐地提醒着她——只需一眼你就能读懂他的想法，你们流着相同的血。
　　最后一点犹豫都被斩断，她迈步走进她的“家”。
　　……
　　“酸菜粉条鱼来了！”章探之垫着抹布从厨房端来一个巨大的砂锅。
　　“来啦来啦。”吕常在一个鱼跃将餐桌上的书本扫开，难免有的掉在地上。
　　刘铭惊呼一声，弯腰去捡，嘴里骂吕常在。
　　“写写写，还写，别写作业了，快吃饭！”
　　“好耶，是酸菜粉条鱼，我们有救了。”顾勉摸摸肚子，食指大动。
　　“就差最后一步了，就差最后一点我就算出来了！”刘铭崩溃。
　　“大不了等会兄弟帮你算。”
　　“不一样，那不、一、样！”
　　结果还是酸菜鱼堵上了刘铭气鼓鼓的嘴。
　　“你说，会做饭是不是章探之身上最omega的特质了？”吕常在兴致勃勃地问。
　　刘铭不搭理他。
　　“我哥哥做饭才好，我只是学得他的一点皮毛罢了。”章探之笑着摇头。
　　究极兄吹·章探之
　　“我学做饭最开始也是想给我哥哥做。”
　　究极兄控·章探之
　　众人咋舌。
　　“那我们真是沾光了。”吕常在说完，众人就没在这个话题多做纠缠。
　　刘铭是公务员家庭，祖辈务农大字不识，父母都是本分老实人，乐呵呵的，很符合社会对beta的刻板印象，然而兔子窝里却养出了一只狐狸。刘铭在家中的地位早就超过了父亲，一家老小对他“唯马是瞻”，小到奶奶买保健品，大到三叔结婚都要过问一下他的意见才安心。
　　刘铭是我们家里最聪明的，他说的总没错——众人这样想，事实也屡次证明。
　　这不，一放暑假，刘爸刘妈知道儿子的朋友们要常来，立刻收拾东西回老家了，还捎走了弟弟，怕打扰到刘铭。
　　厨房食材堆满，零食买齐，屋子打扫干净，水电缴费充足，甚至书城购书卡都被新冲了500块妥帖地放在书桌上，父母和幽怨的弟弟这才洒泪告别。
　　此时众人坐在刘铭家的客厅，享受着所有主流平台VIP全覆盖的影视服务，甚至挑拣上了。
　　“我想看《生化危机》。”吕常在举薯片提议。
　　“刚吃完饭，恶不恶心。”刘铭表情嫌恶。
　　“那看《老友记》怎么样？”顾勉试图调和。
　　“不行，我想看刺激一点的，不然没意思！”
　　于是章探之拿过遥控板，电视机播放起《今日说法》，三人排排坐看得津津有味。
　　云卷云舒，太阳的舞步悄然划过客厅，提起裙摆谢幕，隐入夜色，只留下破碎的天光浮在云海上流浪，无问东西。
　　“你怎么不看？”吕常在回头，夕阳正好洒在他身上，让章探之联想到站在林间小道路口，向你探头张望的松鼠。
　　“嗯，你们看。”章探之翻了一页书，啜了一口咖啡，继续缩在沙发里。
　　他拒绝了松鼠一起探索森林的邀约，表示让我再缩会儿。
　　坐在地板上的吕常在看着都热，撇撇嘴，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起身开了客厅灯。
　　白昼霎时铺满客厅，必然引起一片捂眼哀嚎声。
　　晚餐是油汤面，将中午剩的鱼汤细细过滤掉渣子拌入面碗，配上在面汤里过水因而散发着浓烈麦香和清香的莴笋叶，再撒上从顾勉家泡沫箱薅来的葱花。
　　“面好了。”
　　一声令下，三人就自觉进厨房端面。顾勉端起那个与众不同的盆，打开冰箱舀了一大勺小米辣和一大勺蒜蓉。
　　刘铭父母储备的调料早就经不住某人的挥霍，这些小米辣和蒜蓉都是四人亲手做的，那一天无疑是个厨房灾难。章探之忍无可忍把三人丢出厨房，于是他们三个苦力蹲在厨房门口苦哈哈剥蒜和摘辣椒头，厨房里传出一片金属铮鸣之声。
　　“好多油。”刘铭有些微嫌弃。
　　“你那碗和吕常在的拿反了”章探之回头看一眼，淡淡说道。
　　“拿来吧你。”刘铭狞笑着从吕常在手中夺食，快步奔向餐桌，吕常在懵逼地摸摸脑瓜。
　　除了面条，桌中还摆着一碗泡豇豆，和洒了红油的皮蛋，考虑到某些家伙是膨化食品脑袋，章探之又走向客厅，用集市上铲瓜子的不锈钢铲子从靠墙立着的口袋里铲了一铲子薯片。
　　“我开动了！”吕常在双手合十。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晚餐还有薯片吃。”顾勉笑得嘴角和太阳肩并肩。
　　热气腾腾的餐桌边，四人一边吃面一边聊天，客厅的电视机仍亮着光，停在首页闪动着各色广告。似乎有晚风，吹开窗帘，吹动了门廊口靠着饭厅墙的三角梅，隐隐有街区的喧哗声随风而来，路灯映着对楼的烟火，似乎也是一家觥筹交错。
　　半年前，章探之以为自己再不可能成为这烟火之一。
　　“你们知道吗？我今天去买酸菜，那条路我很少去又只遇到一家小卖部，结果那家店阴森森的怪不舒服，下次你们别去了。”
　　“你光这么说我们也不知道是哪家店啊？”刘铭觉得好笑。
　　“唔，总之看到那种荒郊野岭不正经的店别去。”
　　“那酸菜不会有问题吧？”顾勉捂着肚子脸色一变。
　　“我看过的，没问题。”吕常在和章探之异口同声。
　　“说起来今天的确是个好日子”章探之看了吕常在一眼，掏出手机神秘兮兮地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嘟嘟嘟……”
　　顾勉好奇地把脑袋凑近，刘铭咬着筷子，众人都屏气等待着。
　　“喂？”电话接通。
　　“祝叶渊澄16岁生日快乐！”章探之和吕常在凑在手机前齐声道。
　　“芜湖——”反应过来的顾勉拍掌，连声欢呼，仿佛花果山美猴王。
　　“生日快乐啊，学妹。”刘铭也凑近。
　　“一起来”吕常在指挥道，“祝你生日快乐——！”四人齐声道。
　　“你们……”
　　叶渊澄身处一片廉租房的楼脚下，抬头看天，不想让泪水流下。
　　“你们怎么打电话过来了？”
　　“这不是你的手机号码吗？你的生日也告诉过我们啊。”吕常在奇怪，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吕常在还为差点忘记这事有点愧疚，“怎么了？礼物的话开学给你带，假期里不好联系。”
　　“就是就是，都是这小子的错。”顾勉撺火。
　　“正吃着饭呢，突然掏出手机打电话，一看就是不重视。”刘铭附和。
　　“择日不如撞日嘛，我们吃得开心，顾勉拉着章探之惊呼是什么好日子，想起来不就是好日子吗，想着你也要开心才是。”
　　叶渊澄抬头，发现一轮圆月，是从未发现的美丽。
　　幸好，漂流过年年岁岁，共赏之人，就在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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