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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
飞花季快结束了,人人都忙。庄稼要忙活,冬祭也要忙活。大人脚不沾地,小孩子们倒是无忧无虑,给农活搭把手之余只惦记着节日能吃点什么新奇食物。
也不是所有小孩都这么悠哉,君华这个亚成年就得待在军营里不着家。
邻居们再次肩负起照顾小孩的任务,让她从街头吃到街尾,只不过现在这条街她两三步就跑完了。
祁访枫爬到屋顶,看看左邻右舍忙碌的场景。
邻家阿姨又在打小孩,满地乱爬的崽子蹭了一身灰,此刻哭得特别大声;连泽没了东莲王追杀,正被阿旭扶着出门晒太阳,柯晴还在家修养;司月指挥松娘把家里的书和刚写的字帖拿出来晾晒,一张字帖没压好,飞出去了……
被打得嗷嗷哭的小孩忽然没了声音,她困惑地拉下贴到脸上的字帖,鼻涕糊了整张纸,墨水蹭了一脸。
阿母又打了她一下。
小孩哇哇大哭!
祁访枫呆呆地坐了一会,带上自己的长剑往军营跑去。
许巢蓝军营里的老兵早就回家休假,只剩新兵还需要例行训练。但兼职门卫的士兵还得上班,她忍着悲催的心情继续996。
“姨姨!”
士兵左右看看,没在妖族幼崽的海拔处看见谁。她低头,惊喜道:“是你呀!”
祁访枫瞪她,长得高了不起吗!
……
西大陆的社会进程向封建时代看齐,但不是所有军队都是封建社会的兵匪。
兵匪她宰过不少,正规军到时第一次见。这个世界最常见的超凡力量就是摄政王的军队王军。
这些相貌平平气质也平平但非常高大强壮的士兵每一个都是武术宗师吗?
祁访枫四处张望,她这么问许巢蓝。
许巢蓝忍不住揉揉小孩的脑袋:“她们还不是。”
祁访枫瞪圆眼睛,歪歪头:“那要怎么样才算呀?”
许巢蓝把小孩抱起来。她指了指正在伏案苦读的君华:“起码要识字。”
祁访枫瞬间皱着脸移开眼神,她大姐确实有些不爱读书。
许巢蓝忍着笑意解释,士兵要先识字,最好再读几篇文章,能明事理知礼节。这些礼节自然不是怎么抚鬓才标准的礼仪,而是保有良知,善良正直。
“心性不足的人无法踏入门,”许巢蓝说,“士兵不需要像清修飞升的大妖那样锤炼修性修命,但如果不能确保信念坚定,很快就会走火入魔。”
祁访枫看着那些士兵,哇,她被功曹敲手板了!
“世人常说,只有术士修行才算修行,实则不然。我的士兵没有一个是术士,就像你大姐。”许巢蓝叹了口气,“她们都是非术者。但她们确实在修炼,提升实力,在一次次考验中保证自己还是个人。”
许巢蓝说:“战争不是好事,也没有赢家。她们浸淫其中,手里拥有了最基本的,且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力量,就更要确保自己的良知,否则就是在毁灭世界。同时也要保证自己不被世界毁灭,不然同样死路一条。”
祁访枫举着手挥了挥:“将军,我识字也知礼。”
许巢蓝愣了一下:“嗯?”
“我能修行吗?”
……
对于祁访枫的请求,许巢蓝抱着陪玩的心态允许了。
一番考察下来,许巢蓝发现这姑娘的文化水平完全可以去教自己手下的兵,战斗水平和她大姐的文化水平一样烂。当然不是说她很弱,至少从人类这个种族看来,她的体质非常好。完全没有同族那一步三喘,在风口站会就一命呜呼的样。
祁访枫不仅被养得活蹦乱跳,还会点武术,已经是堪比缺了一节脊椎的病人站起来的生物奇迹了!
但她确实不够格。力气和反应力比妖族弱了一大截,按许巢蓝的经验看来,如果这个孩子顺利长大,巅峰期的力量也不过比妖族平均线高一点。
这样的上限是不足以支撑她修行的,她就不是修行的料。
祁访枫不甘心道:“真的不可以吗?”
许巢蓝为难道:“强行让你跨过超凡门槛会损伤根本,要短寿的。”
祁访枫的脑袋耷拉下来。许巢蓝:“……但是!”
祁访枫仰头,眼睛亮晶晶的。
许巢蓝:“……”
许巢蓝只能说:“我可以先带你锻体,无论如何,体魄都是关键。你已经打好了基础,后续只要肯勤学苦练就能进步。其余的,等你二姐姐回来再说,她是世外妖。如果你决意要修行,那她应该会有办法。”
祁访枫陷入沉思,难道真要她抱着若木的大腿撒娇吗?这缺德鬼要真有办法,那也不是不行……
修行一事没影,锻炼身体许巢蓝还是能帮忙的。她和主簿打了个招呼,顶着所有人诡异的眼神将祁访枫塞进队伍里。
许巢蓝还给她准备一套合身的皮甲,制式和新兵们一模一样。
对自己人非常宽容护短的将军正式宣布,这个小姑娘是她们的同袍了!
所有人整整齐齐地盯着她们的将军,老兵见怪不怪,新兵新奇一会也不怪了。
将军治军严格,却善待兵卒。君华是她看好的后辈,也是她们都认可的同袍,她的妹妹想来玩一玩又没什么。虽然她一看就不用上战场,但她也不挂军衔啊!
新兵们对这个小孩没什么恶感,这也是孩子上进的表现呢!多乖的孩子!
祁访枫在若木手下练过一阵子,完全能适应军营训练的强度。
她在训练,君华愁眉苦脸地认字;她在学着舞刀弄枪,君华在生无可恋地读书;祁访枫在教士兵写字,君华就坐在下边听她讲。
同袍们小眼神乱飞:瞧啊,大姐要小妹来教呢。
指指点点,指指点点。
君华:“……”
祁访枫则在夜以继日地锻炼和疯狂进食下成功抽条。这很好,至少她讲课不需要踩着板凳。再来一回,她自己就能按住不吃药的大龄叛逆病人。
祁访枫站在讲台上,气势十足:“不要搞小动作!我站在这里看得一清二楚!”
“七娘!你昨天交上来的文章全是错别字!”
“七娘”惭愧低头。这不是她的名字,只是方便称呼的昵称。
“阿树!你别笑,你的文章更有问题!”祁访枫皱着眉,“你写的什么吗?是你写的吗?”
“阿树”躁眉耷眼地站起来。祁访枫恨铁不成钢:“你们这些人,抄也不抄得认真点!我已经改到十六篇一样的文章了,你们好歹换个人抄吧!”
又有十四个人低下头去。
“大姐你也别笑,就你写得最前言不搭后语!”
……君华恨不得盘在军帐上。
功曹远远看着她在训人,捧着茶杯乐:“将军还挺聪明,知道找人给我分担工作。”
黑眼圈浓重的主簿冷笑一声:“你的工作被分担了,还不快来帮我?粮草筹全了吗?铠甲锻完了吗?印书的钱有了吗?!”
功曹张了张嘴,没说话。
刚进军帐的许巢蓝,忽然很忙地走了。
……
君华在功曹和祁访枫手里千辛万苦地拿到了“文凭”,暂时脱离了识字读书的地狱。
“一会跟我去新营挑人,新入营的这批都是良家子,你挑三百人走,我再派十几个老兵跟着你,这就是你的第一批士兵了。”许巢蓝马不停蹄地宣布道,“这本名册用来记她们的名字和籍贯。”
侍从牵了马来,君华就呆住了。
君华看着那匹高头大马,马也看着她,没礼貌地打了个响鼻。
祁访枫不会骑马,但她有人带。小孩好奇地打量着那匹被称为“马”的四驱怪兽。它的关节自带一层坚硬的几丁质外壳,鬃毛粗粝,一双竖瞳时不时收缩。
和她从前见得不太一样,大抵这才是正规军标配,汗血宝马。
许巢蓝已经上马,回头见她还站着:“怎么了?”
君华说:“……将军,我不会骑马。”
许巢蓝也呆住了。将军看向祁访枫,小孩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
许巢蓝默默收回眼神,这个没办法,还没她腿高。
另一边,君华正生疏地拽着缰绳,马匹踏出几步,惊得她哇哇叫了两声。
许巢蓝默默下去替她牵马。
蛇妖正皱着脸和陆地生物对峙。她用双腿行走总共也才几年,日常行走乃至步战都还好,骑马就未免太难为蛇了。
路过外城的棚屋区时,本来还在和缰绳较劲的君华瞬间被其中的动静吸引了。
蹲在路边衣衫褴褛的流民们正向她们大胆地伸出干瘦的手臂,喊道:“贵人!贵人看看这!小的什么都能干,您收家仆吗?贵人!”
成为家仆一样苦一样累,一不小心就会被主家打杀。可主家不能没人干活,总会管他们一口饭的。
樗尤王的王城刚刚宏伟辉煌起来,而她的王城外,由草棚、木屋等低矮平房纠缠着构成的外城区,已经发展出王城望尘莫及的规模了。墙面贴着墙面,木材上挣开裂隙,蟑螂老鼠活跃地窜出,踩着污水隐入幽深的角落。
稍远一些的山坡上,岌岌可危、仿佛随时会倒塌的棚屋内,棚屋女妖正在熬生活。她们没有那凶悍的勇气,也没有门路搞来魔血,只能换个法子卖命。
棚屋女妖对着她们一行人“虎视眈眈”,想主动推销自己,又担心会引起贵人的厌恶,只好纠结又渴望地盯着她们。
战争刚刚平息,朝不保夕的流民们就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一起。草草地从山野带来材料,建出这样规模惊人的外城区。时不时有发迹的氏族来这里带走大量廉价的“家仆”,可这里的人就是不见少。
【“这不对。”】祁访枫皱着眉,【“樗尤王的内政能力再差也差不过东莲王,这不该有这么多人。”】
圣通王仍在沉睡,祁访枫看向许巢蓝,思及她对君华的招揽,心里有了答案。
【“……东莲王把氏族当年猪杀,逼得她们大批倒向樗尤王,否则樗尤王没可能在边界军叛乱的一夜之间攻城拔寨直逼王城。氏族立了大功,而她赏无可赏,封无可封,把平民作为牲口财货让渡给了氏族?”】
祁访枫有了个可怕的猜测:【“即使平民们努力治起了家业,她也会让她们家破人亡,凄风苦雨地走进棚屋,好被氏族一根绳牵走。”】
祁访枫眉头紧锁,她一方面不知道要怎么相信有摄政王这么傻,一方面又不敢高估樗尤王的下限,不是什么人都能想出引边界军屠城这么个把阴德扣成负数的法儿的。
那么问题来了,国主到底是蠢可怕还是坏可怕?
她正在担忧这樗尤王的脑子,有个流民就大着胆子上前,伸手招呼君华:“贵人,我们什么都能干,给口饭吃就行!”
君华下意识一拉缰绳,这是那匹马第一次听她的话。
许巢蓝疑惑地回头,她看着君华的表情,忽然有种微妙的预感。
“……将军,我不去新营了。”君华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那些流民,她说,“我就在这招人。”
许巢蓝那些纹丝不动的近卫侍从纷纷倒吸一口冷气,什么严肃姿态都端不住了。
祁访枫飞快瞥了一眼许巢蓝,没出声。
君华困惑道:“将军?”
许巢蓝搓搓脸,心情复杂道:“你确定吗?先不说别的,不,还是要说说的……她们没有户籍,你招了她们,来日她们当逃兵或是惹了什么祸事跑了,官府无法追责她们,只会追责你。而且她们——”
许巢蓝指着那个紧张的流民:“你看她们,像是能打仗的人吗?”
这些流民一个个都是营养不良的瘦子,甚至连几个高个都看不到,一眼望去全都畏畏缩缩的。别说拿着武器打仗,来个人推一下都能把她们摔骨折。
“要把她们养到能上战场,你知道要耗费多少精力吗?”许巢蓝用了个委婉些的词。
精力,直白来说,是钱。
许巢蓝培养君华,是奔着培养王将去的。因此她麾下的士兵必须是王将样式,正规军模样,不能是氏族军那种会挥刀就行的炮灰。而养出一支高素质军队,要充足的食物、到位的教育、丰厚的军饷,这些全都要钱。
许巢蓝不知道君华能不能意识到这点,但她的主簿可能会气炸毛。毕竟君华从不挣钱,她只花钱。
许巢蓝的目光再次转向流民。打了几十年的仗,见多流民,她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样:短视贪婪,胆小不忠,随时可能背信弃义。
她愿意庇护这些人,甚至愿意为了她们而战。但要她们到自己手下当兵,那还是免了。
君华静静地听她说着,忽然翻身下马,结果因为动作生疏差点摔倒。她狼狈地站起来,平视自己的将军。
“没人给过她们安稳的生活,所以她们只能尽可能多地抓住能抓住的东西。抓不住机会就活不下去,不贪婪胆小,避开危险,她们连被我看见的机会都没有。没人教过她们要忠诚,要目光长远,没人教过她们。”
她说得很慢,像是要说服许巢蓝,又像在安慰自己:“从前没人教她们,今天我看见她们了,我不能不管。”
许巢蓝皱着眉,满脸写着不赞同:“我知你心善,但这是战争。士兵是你存活的根本,我不能看着你带一群累赘上战场。你若实在放心不下,来日立功得赏,再将她们带到府中做杂役或是收为部曲就是。”
君华摇摇头,努力回忆许巢蓝的课程:“等我立功,她们都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了。将军,我会记住她们的名字的。”
“你把她们送上战场,也是要她们死。”许巢蓝说。
君华愣住,她就要回答,可如何也找不出反驳的思路。
祁访枫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她被惯坏了,祁访枫想。有人把残忍的事情都藏起来,只缓慢地、隔三岔五向她透露一点,让她以为世界或许不好,但并不太坏。
君华愣愣的,只是倔强地继续说着:“……我会给她们刻铭牌,如果她们战死了,我会把铭牌都收回来,一个都不会少。”
“我是不懂打仗的,我跟着将军学东西,是要保护我的家人。”她的神色还茫然着,却不松口。
许巢蓝深吸一口气,道:“你的主簿不会答应的。”
君华嘴角一翘,又压了下去。
祁访枫:“……”
许巢蓝也看过去。
祁访枫先是看了看那双漂亮的蓝眼睛,转头艰难地对着许巢蓝说:“将军你信我,这真不好说。”
许巢蓝说得每句话都很有道理,但若木不是讲道理的人。她会为君华养着整条南街,如今也会帮她养一支起步极低的军队。
许巢蓝憋屈道:“……你自己去问,看她们答不答应。”
一阵风吹过去,把语意零散地吹给了流民。她隐约听懂了一部分,但又不太明白,见贵人看着自己,她马上哈腰点头起来。
流民小心道:“贵人,贵人是要招人当兵吗?”
君华点点头,流民立刻一个激灵,她紧张地搓搓手,咽了咽口水,道:“管饭吗?”
“管。”
场面忽然寂静起来,下一秒,无数人一拥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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