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蝶

　　濯英提着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几块蝶生小时候最爱吃的桂花米糕，脚步却有些迟疑。

　　她深吸一口气，才踏上那架通往禁锢着她阿哥的楼梯。

　　刚至楼梯口，一道玄黑的身影便无声地拦在了她面前。

　　姜谕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仿佛早已与阴影融为一体。

　　他的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压迫感，落在濯英身上。

　　“圣主……”濯英恭敬地弯腰，下意识地攥紧了篮柄，小声唤道。

　　“上去可以，”姜谕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冷冽如冬泉，“陪他说说话，送完东西就下来。”

　　他的视线扫过她带来的竹篮，并未多做表示，反而向前微微倾身，那双深邃的瞳孔锁住她，低声补充，那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警告：

　　“他如今，不可情绪太过激动，你也不用再动什么歪心思，这一次看在你阿哥的面上，我饶了你，再有下一次……”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冰冷意味，让濯英脊背微微发凉。

　　她毫不怀疑，如果她真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她将永远失去探望的资格，甚至可能引来更严重的后果。

　　“我……我知道了。”濯英低下头，匆匆应了一声，几乎是逃也似地快步上了楼。

　　推开那扇虚掩的房门，室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带着淡淡的药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死气沉沉的静谧。

　　蝶生正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绒毯。

　　他比以前更瘦了，下巴尖尖的，脸色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几乎透明。

　　听到开门声，他有些迟缓地转过头来，眼神起初是空的，像蒙着一层薄雾，好一会儿才慢慢聚焦在濯英脸上。

　　“……濯英？”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沙哑，像怕惊扰了什么。

　　“阿哥！”濯英鼻尖一酸，快步走过去，在他榻边的矮凳上坐下。

　　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给你带了米糕，还是热的，你尝尝？”

　　蝶生的目光落在米糕上，似乎有片刻的恍惚，然后很浅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脆弱得像水中月影：“很久没吃到阿妈做的米糕了。”

　　他的手从毯子下伸出来，指尖冰凉。

　　濯英注意到他盖着毯子的脚上，延伸出一条长长的银链，她心头一刺，慌忙移开视线。

　　兄妹俩一时无话。窗外隐约传来寨子里孩子们玩耍的笑闹声，那声音隔着距离，显得格外遥远而不真实。

　　蝶生安静地小口吃着米糕，眼神却常常飘向窗外，又或是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经抽离。

　　濯英搜肠刮肚地想找些轻松的话题，说说阿爹阿娘的身体，说说她新学的绣样，但每一句话在出口前，都被姜谕那双冰冷的眼睛和警告压了回去。

　　这种刻意的回避让对话变得干涩而艰难。她只觉得眼前的兄长像一只被豢养在笼中的鸟雀，安静，顺从，却再也不见从前的丝毫鲜活。

　　“阿哥……”蝶生忽然轻声开口，打断了濯英绞尽脑汁的闲谈。

　　濯英一愣：“阿哥？”

　　蝶生的睫毛颤了颤，没有看妹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圣主，他有没有为难你？阿爹阿妈，还好吗？”

　　他问的是最寻常的关心，却带着一种被隔绝于世的小心翼翼的探询。

　　自己都这样的处境了，却还想着他们，濯英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她用力点头：“圣主没有怪罪我，阿爹阿娘身体也硬朗，就是……就是很想你。”

　　蝶生沉默了片刻，极轻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将剩下的米糕慢慢掰碎，眼神又渐渐涣散开来。

　　濯英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意识到，姜谕的警告或许是多余的。

　　眼前的蝶生，似乎已经失去了对外界信息的渴望和反应能力。

　　他活在一个被精心编织的、无声的囚笼里，连挣扎的力气都耗尽了。

　　这次探望，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温和的绝望中匆匆结束。

　　下楼时，濯英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那个坐在光影里，安静得如同幻影的少年。

　　姜谕依旧站在楼下，目光扫过她微红的眼眶和几乎原封不动提下来的竹篮，什么也没问，只是漠然地移开了视线。

　　看着濯英的身影慢慢远去，蝶生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

　　竹楼里弥漫着浓郁的药香，苦涩中带着一丝奇异的草木清甘。

　　姜谕端着一只乌黑的陶碗走进来，碗中深褐色的药汁还氤氲着热气。

　　他走到窗边的软榻前，蝶生正蜷在那里，望着窗外，目光空茫，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直到那碗药递到眼前，苦涩的气息直冲鼻端，蝶生才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将脸微微偏向一边。

　　这是一个无声却明确的拒绝。

　　姜谕只是顿了顿，在榻边坐下，将药碗稍稍拿开了一些。

　　“温度刚好，趁热喝了。”他温声劝道。

　　蝶生抿紧了苍白的唇，不语，连眼神都未给他一个，全身写满了抗拒。

　　姜谕看着他脆弱又倔强的侧影，视线掠过他平坦的小腹，眼底闪过一丝隐秘的欢喜。

　　他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时，语气里竟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哀求。

　　“知道你怕苦。”他道，声音压低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可你瘦成这样，不为了我，也该为你自己。”

　　蝶生依旧不为所动，仿佛没听见。

　　姜谕的指尖在温热的碗壁上摩挲了一下，他倾身过去，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温柔却强势的将蝶生的身体转过来。

　　“就几口，”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喝完就没了。”

　　药勺抵在蝶生紧抿的唇上，微苦的气息萦绕不散。

　　蝶生僵持着，能感受到姜谕专注的、不容抗拒的视线。

　　最终，那点微不足道的抵抗在持续的对峙和身体深处传来的莫名无力感中瓦解。

　　他极其缓慢地微微张开了嘴。

　　苦涩的药液滑入口中，蝶生立刻难受得蹙紧了眉。

　　姜谕的动作却很稳，一勺一勺，耐心地喂着，直到碗底见空。

　　他放下碗，果然从旁边的小碟里拈起一颗蜜渍的杨梅，塞进了蝶生还没来得及合上的嘴里。

　　强烈的甜意瞬间冲淡了舌根的苦味。

　　蝶生怔怔地含着那颗梅子，尝着那陌生的甜，心里却比刚才灌下所有苦药时还要酸涩茫然。

　　他看不懂眼前的姜谕，是为了蝶灵？还是为了自己？

　　姜谕看着他失神的样子，轻轻用手帕擦拭他嘴角的药渍。

　　“睡一会儿？”

　　见蝶生微微点头，姜谕俯身抱起他送回床上，又将被子仔细的掖好。

　　他拿起空碗起身离开，蝶生看着他的背影发呆。

　　之前是他乱了方寸，差点害了濯英。

　　下一次，他只能靠自己。

　　首先，要让所有人相信他真的已经放弃逃出去的想法，他必须要再一次让姜谕深信他认命了，会安心待在他身边。

　　那么，该怎样从姜谕那里骗取信任呢？

　　蝶生摸着平坦的小腹，垂着眼皮轻笑。

　　只要顺利生下这个孽种，没有人会再怀疑他还有出逃的想法。

　　世间没有人能割舍下自己十月怀胎诞下的血肉，当然会包括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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