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将尽

　　高二上学期的日子，像秋日晴空下的流云，看似缓慢，实则倏忽间便掠过天际。
　　施忆佳这个班长当得风风火火，深得人心，她身上仿佛有种天然的凝聚力，能让一班这五十来个心思各异的年轻人拧成一股绳。

　　这日上午的大课间，施忆佳拿着自己和裴长青的语文答题卡走去教师办公室，想让语文老师帮看一下作文存在的问题。
　　秋日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在她身上跳跃，那头利落的马尾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显得干练又充满活力。
　　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心里盘算着下午班会将要说明的上周班委开会情况总结。

　　推开语文组办公室的门，她脸上的笑容却瞬间凝固了。
　　只见办公室里的气氛一反以往，压抑得要紧。
　　她一眼便望到了他们班的语文老师李老师正坐在椅子上，肩膀微微耸动，眼圈泛着明显的红晕，手里攥着的纸巾已经被浸湿。
　　李老师年轻，温柔，教学认真，大考过后还会自费买些零食给大家吃，尤其现在怀孕快七个月了，挺着个大肚子依旧坚持上课，同学们私下里都很心疼她，上课纪律更是格外的好。

　　“李老师？”施忆佳轻轻唤了一声，快步走过去，将答题卡放在桌上，“您怎么了？”
　　旁边正在批改试卷的隔壁班语文老师赵老师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对施忆佳说：“别提了，忆佳。刚才李老师去十一班上课，看见后排有个男生趴着睡觉，就好心过去叫他起来。那混小子……被吵醒了美梦，张口就骂，说……说李老师‘胖得像猪，多管闲事’，还说……‘丑八怪就别出来吓人’……还有什么‘生孩子没□□’之类的一大堆污言秽语，话难听得我都学不来。现在的学生啊，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难管。”
　　“是啊，忆佳，要是个个学生都像你那么乖就好了。”另一位老师也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

　　施忆佳只觉得一股火“噌”地一下从心底烧到了头顶。
　　她看着李老师那双平时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蓄满了泪水和无助，看着那因孕育生命而显得笨重却伟大的身躯因委屈而轻轻颤抖，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十一班哪个学生？”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但眼里却烧满了怒火。
　　“叫王鹏。”赵老师摇了摇头，“那小子是出了名的刺头，家里有点关系，平时就吊儿郎当的。上课不是睡觉就是偷玩手机，有次考试还拿手机来作弊来着。”
　　李老师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忆佳，我……我可能就是孕期情绪有点敏感，过会就好了，你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施忆佳没说话，只是走上前默默抽出几张纸巾，轻轻放在李老师手边。
　　她看着李老师，眼神里有心疼，有愤怒，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没有再多问一句，只是低声说了句“以后再说吧，老师您好好休息”，便转身拿起答题卡离开办公室了。

　　回到班级，很多人都看出了施忆佳的情绪不对。
　　她分明是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可水汪汪的眼睛中却是强忍着心疼的眼泪，嘴巴也不受控制地往上抿。
　　“怎么了，班长？谁欠你两百万了。”林家豪走上前去问。
　　察觉到施忆佳强忍着眼泪，许念念赶紧走上前拍了拍林家豪，示意他别乱说话。

　　其他女生也走了上来问：“班长，出什么事了？”
　　施忆佳强忍着流水，开口将刚刚在办公室里的所见所闻说了个大概。
　　渐渐地，教室里的嘈杂声平息下来。
　　裴长青原本正低头看书，感受到这异常的寂静，也抬起头，望向讲台上那个身影，他的心紧紧一提。

　　等施忆佳讲完，差不多全班人都已怒火中烧、义愤填膺，为李老师感到愤愤不平。

　　“什么？！”
　　“李老师那么好！”
　　“老师还怀着孕呢！wc，那家伙还是人吗？！”
　　“md，不学滚回去养猪去，搁学校浪费资源！”
　　“这种sb，活着浪费空气，死了浪费土地！”
　　群情瞬间激愤起来。李老师的温柔和负责，大家有目共睹，更何况是对一位孕期的老师，这种侮辱简直令人发指。

　　“md，去十一班看看他是不是没刷牙。”
　　“对，去十一班给语文老师找回公道。”众人纷纷附和道。
　　裴长青看着讲台上那个仿佛在发光的少女，她的侧脸线条因愤怒而紧绷，眼神却亮得灼人。他的心也跟着激荡起来，一种陌生的、想要做点什么的热流在胸腔里涌动。他想起了之前陶瓷馆里她说过的话——“英雄看的是开始和过程，看的是有没有去做的勇气和毅力”。

　　施忆佳的目光扫过全班每一张脸，看到了大家眼中与她同源的愤怒和决心。
　　她不再犹豫，手一挥：“愿意跟我一起去十一班，替李老师讨个公道的，现在，就跟我走！”

　　没有一丝迟疑，几乎是瞬间，全班同学“呼啦”一声全都站了起来，桌椅碰撞声汇成一股坚定的洪流。

　　“走！”
　　“找他算帐去！”

　　施忆佳一马当先，拉开教室门走了出去。
　　裴长青见状，又替李老师烦恼，又替施忆佳担忧。于是，没有丝毫犹豫地，他放下笔抽开椅，迅速起身跟着走上前去。
　　五十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却异常安静，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和走廊里回响。一种无声的压迫感弥漫开来。裴长青快步跟了上去，紧紧地走在施忆佳的侧后方。

　　十一班班就在四楼走廊的另一头。
　　施忆佳穿着一身黑白校服走在前头，利落的马尾高高甩起，步步生风，十足像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队伍沉默地行进到十一班门口，此时十一班的学生大多在教室里聊天、打闹，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

　　施忆佳抬起手，示意队伍停下。
　　她静静地靠在十一班门边的墙上，双臂环胸，面无表情地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向十一班室内。
　　五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沉默地，聚焦。

　　起初，十一班的人还没察觉。
　　很快，有人注意到了门外黑压压的人群和那令人窒息的注视。
　　聊天的声音渐渐小了，打闹的动作停了下来。一种不安的气氛在十一班教室里蔓延。
　　十一班的班长是个戴眼镜的男生，他最先感到压力，冷汗几乎瞬间就冒了出来，他下意识地避开了施忆佳那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

　　班里几个社牛的男生，比如蒋川、林家豪、黄远等，开始即兴表演起来。
　　“唉，你说，这尊师重道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吧？”蒋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十一班的人听见。
　　“那必须的啊！”旁边的林家豪立刻接茬，“可惜啊，有的人长了张嘴，不说人话，尽喷粪。”
　　“听说还专门挑怀孕的老师欺负，这可真是‘本事’大了。”黄远说。
　　“可不是嘛，脸皮厚得跟城墙拐弯似的，估计导弹都打不穿。”

　　你一言我一语，指桑骂槐，句句不带脏字，却句句戳心窝子。
　　十一班教室里，不少学生都低下了头，脸上火辣辣的，也有人不满地瞪向那个始作俑者王鹏，王鹏则脸色发白，强装镇定地梗着脖子。

　　这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十一班的班主任，一个三十多岁的女老师。
　　她急匆匆地从办公室赶来，看到门口这阵仗，吓了一跳，随即板起脸：“施忆佳？你们一班这是干什么？聚众闹事吗？赶紧都回自己班去！”
　　施忆佳这才缓缓转过头，看向十一班班主任，脸上露出一个特别无辜，甚至带着点纯良的笑容，清脆地开口：“老师，我们班里太冷清，听说十一班王鹏同学话多，我们来找他团聚来着。”

　　“噗——”身后的一班同学里，有人忍不住笑出声，又赶紧憋住。
　　裴长青看着施忆佳那副“理不直气也壮”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秋天，天气微凉，这话说得何其刁钻又讽刺。

　　十一班班主任气得脸都红了：“胡闹！像什么样子！赶紧回去！”

　　施忆佳没动。
　　她身后，一班全班五十个人，就像脚下生了根，没有一个人移动分毫。
　　他们一个个站得笔直，眼神里的怒火和决心没有丝毫减退，甚至大有“你不给个说法，我们就在这站到放学”的架势。

　　整个大课间时间，走廊里就上演着这样一幕奇景：一班五十名学生静默地“包围”着十一班门口，与十一班班主任僵持着。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秋日午后的阳光，安静地流淌在这片充满对峙意味的空间里。没有任何一个一班的学生提出要回去，他们互相用眼神鼓励着，激情非但没有随时间消退，反而越发高昂。

　　这场僵持，最终惊动了年级主任。
　　他急匆匆地赶来，看着这阵仗，也是头疼不已。
　　他先是试图安抚一班学生，让大家先回去，保证会处理。

　　施忆佳这次终于开口了，她看着年级主任，语气不卑不亢：“主任，李老师的情况您也了解。我们不是闹事，我们只是想要一个公道，一个足以匹配对方恶劣行为、足以抚慰老师受伤心灵的公正处理。如果还是像以前某些事情那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我们绝不答应。”
　　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代表了身后所有同学的心声。

　　年级主任看着这一张张年轻而执拗的脸，知道今天不给个明确的承诺是无法收场了。
　　他叹了口气，郑重说道：“同学们，你们的心情我理解。请相信学校，这次一定会严肃处理！王鹏同学的行为极其错误，学校会依据校规校纪，给予其相应的处分，并责令其向李老师做出深刻检讨！现在，请大家先回教室，准备下午的课程，可以吗？”

　　施忆佳盯着年级主任的眼睛，似乎在判断他话语里的诚意。
　　几秒后，她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弛，抿嘴一笑，那笑容里带着胜利的意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转过身，面向全班同学，轻轻挥了挥手。
　　如同接收到最精确的指令，五十人的队伍，安静而有序地转身，跟着他们的班长，浩浩荡荡地返回了一班教室。

　　下午第一节课，是语文课。
　　铃声响起，语文老师李老师挺着肚子夹着教案走了进来。
　　与往常不同，她今天眼圈有些发红，站在讲台上，看着底下安安静静坐着的学生们，喉头滚动了几下。

　　她抑制不住情绪激动起来，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同学们……上午的事情，我听说了。”她顿了顿，努力平复情绪，“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能为老师……唉……”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努力深深地向全班同学鞠了一躬。
　　直起身后，她大手一挥：“今天下午，我请客！请大家喝珍珠奶茶！已经订好了，等下就送到！”
　　教室里瞬间爆发出小小的欢呼声，但很快又安静下来，大家都理解老师此刻的心情。

　　李老师的目光落在施忆佳身上，格外温和：“忆佳，你的那杯，是杨枝甘露。”
　　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没有人会责怪施忆佳今天的“冲动”。因为这件事，他们占理，他们守护的是不容践踏的尊师之道和内心的正义。而且，学校也确实需要靠施忆佳这样优秀、有领导力的学生去争光。

　　后来，那个骂人的王鹏被全年级通报批评，并给予了回家反省的处分，据说反省的时间还不短。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施忆佳的脸上，她插上吸管，喝了一口冰凉的杨枝甘露，甜意一直沁到心底。
　　她扭头，看向旁边的裴长青，他正捧着那杯传统的珍珠奶茶，小口喝着。
　　感受到她的目光，他也抬起头，对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却又无比真实的笑容。

　　“要不要干杯？”她问。
　　“要。”他点点头。
　　“cheers！”两人同时说出口。

　　这一刻，施忆佳觉得——当这个班长，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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