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告草

　　在漫长而寒冷的巴黎秋日里，天空常常是紫粉色的，塞纳河畔上的游船停泊在码头，河岸两边的树叶都染尽橙橘，日落前远处的埃菲尔铁塔还未亮灯，安南牵着淮北走在塞纳河畔听着一位街头歌手演唱。

　　秘书Mena的电话打来，说和告草的合同已经重新拟定好了，问淮北是不是真要用这一份，毕竟上一份合同，椿野集获利的可不少。

　　“确定，文件放在我办公桌上，我这会我正和我亲爱的在散步，忙完早点下班吧。”淮北说完便挂断了。

　　当地人没有加班的习惯，一天工作小时也不多，安南掰不过淮北，最终合同还是改了，淮北没到缺钱的地步，更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占安南的便宜。

　　这段时间，即使淮北嘴上没主动提及，但工作室的大家都看出来了，毕竟淮北往日里五句话里三句不离工作，现在每天上下班都有人接送，说是单纯的合作关系谁信？

　　淮北踩着满地落叶走路，一抬头，便撞进安南真挚的目光里。

　　“看我干嘛？”淮北笑着问。

　　“没。”安南嘴硬，下意识别过脸去。

　　无论什么季节，巴黎当地人都喜欢坐在临街的咖啡馆里喝杯热咖啡，秋天没有什么比一边喝咖啡吃甜品，一边感受四季流淌更惬意的事了。

　　待街边昏黄的路灯全部亮起，淮北打算去附近franprix买些水果，从11月中旬开始，巴黎街头陆续都有圣诞灯装饰品。

　　平日出门都是安南结账，恰巧这次他的电话响了，淮北便想自己支付。她刚调出手机付款码，却见安南已然亮出手表上的二维码。右手提着购物袋，头与肩膀夹着手机，左手则稳稳地牵着淮北。

　　电话仍在继续。淮北见他一人拿着所有东西，便想分担一些。

　　安南没说话，只是默不作声地将袋子往后挪了挪，让淮北够不着。

　　电话终于挂断。淮北忽然停下脚步，望着渐暗的天色轻声问：“安南，你说我们的感情，是缘分，还是天意。”

　　“是缘分。”

　　是人为的缘分。

　　安南在心底默默补充，牵着淮北走向街道内侧，挡开身旁的车流。

　　公寓前一个十字路口，坐落着巴黎的一处艺术公园。这一带的文艺青年都喜欢在这画画写诗，巴黎人都很喜爱绿植，连带着老墙上也爬满了藤曼，草坪不知道给翻新了多少次，左手边前阵子还绿油油的不知名小树也已经全身金黄。

　　“就送到这吧。”淮北望着前方仅隔一条街的公寓楼，回头对安南说：“明天见。”

　　“明天见。”安南挥手，目送淮北的身影渐渐模糊在夜色里，却迟迟没有放下手，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

　　壁炉里火柴声哔哩啪啦，淮北一回到公寓，便和姜枝晓一同窝进柔软的毛毯里。

　　“姜枝晓，你觉得安南怎么样。”淮北吃完最后一口香蕉，将果皮丢进垃圾桶，状似随意地问。

　　“挺好的啊，有责任心又有担当，反正他也在巴黎，我不反对你俩了。”姜枝晓懒懒散散地回应。

　　淮北正想坦白，转眼反应过来：“......不对，你怎么知道他来巴黎了？”

　　“三年前就来了吧？记不清了，遇到过好多次了。”姜枝晓摆了摆手。

　　“我怎么不知道？”

　　“你天天外出，当然不知道。”姜枝晓将毯子给淮北，自己从沙发的另一边拿出自己的风衣盖着，“他有时候会在楼下的公园坐一段时间，抬头看着我们这公寓楼。”

　　“难怪那天我走夜路，看到一个背影很像他的。”

　　“姐妹，你别说，他该不会就是为了你才来法国的吧？”

　　“怎么可能，我之前和他也没有很熟悉，顶多也就一个朋友关系。”淮北嘴硬，越说越小声。

　　“怎么不可能？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了啊，而且你没发现这几年公寓楼下总是有匿名花束快递吗？”

　　姜枝晓看着桌上今早刚拆，还没来得及送人的勿忘我，接着说：“淮北，你还是喜欢他吧。”

　　“你猜。”淮北打模糊眼，连自己手里的手机拿反了都未曾察觉。

　　“我猜？”姜枝晓挑眉，“你们俩可真有意思，一个视监对方八百年不看的□□，一个视监对方微信和INS ”

　　“姜枝晓，你偷看我手机？”

　　“你自己不贴防窥屏，怪谁？”姜枝晓反问。

　　“你信不信，现在往窗口一看，他肯定还坐在公园草坪那张长椅上，望着我们这栋楼。”姜枝晓这话才说一半，淮北就跑到窗外，她从桌上烟盒里摸出一支烟点燃，看着晚风将站在窗前的淮北的发丝尽数吹起，笑着引领道：“我好久没见过他了，让他上来坐会吧。”

　　一直以来淮北对这段感情心里都是既害怕离别又想靠近，刷开公寓的门禁走下去，在心里打鼓走了一路，回过神来刚好看见安南也在抬头看着自己。

　　“怎么下来了？”安南问。

　　淮北没有说话，她站在安南面前，按着他的双肩示意不用站起身，替他将落在大衣上的那落叶拍走。

　　淮北知道姜枝晓为什么想见安南，所以她下来打预防针。

　　淮北一坐下，安南就把淮北揽在身侧，双方的呼吸在下降的气温里呈现出雾状，安南对淮北永远有一种尊重的距离感，如果淮北没有向前一步心思，他也只会默默在后面跟着她，绝不出现打扰她。

　　天色渐暗，昏黄路灯下，淮北看着面前那棵今早刚被装饰圣诞氛围，闪着光的树问：“安南，你打算在巴黎待多久？”

　　待多久啊？
　　安南还真没想过，他一开始只想见见淮北，然后让自己离她更近一些。

　　“我没想过，我只想跟着你。”安南实话实说。

　　“行。”淮北笑得坦荡，转头又问：“我去哪你都跟着？哪怕我身边有了其他人？”

　　“是。”安南说。

　　淮北觉得安南永远都是这样，不争不抢的性子，太乖了，好欺负，于是上手捏了捏他的脸颊，“那你上次还说怕我被那什么金发碧眼外国人拐走？”

　　“你看不上那些人。”安南也偏过头看淮北，掌心将她贴近自己窝脖。

　　这样的动作保持了很久，淮北就这么轻轻靠在安南身上没有说话，直到夕阳完全落下，她才认真地问安南：“你喜欢我什么？值得让你大老远来这一趟？”

　　安南也说不清喜欢淮北什么，她真诚、热烈、有话也不憋着、打架也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唯一算不上好的事，就是她太容易陷入纠结，就好比现在。

　　“你的所有我都喜欢，包括你的小脾气、你的依赖、你的口是心非、你给我的陪伴和支持。”

　　淮北抬头，发丝被风吹起，碰上了他的鼻尖，她搓了搓手往手心哈气，随后捂着他通红的脸颊，“还好你来找我了，不然我们就真的错过了。”

　　淮北将手缩进口袋，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闪光点，语气变得平淡，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道听途说的传闻。

　　“我跟你讲个故事吧。”她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这故事的俗套，“以前有一对情侣，熬过了七年之痒，熬过了异国恋，连双方家长都见了，正在兴致勃勃地看婚戒、选酒店，筹备婚礼。”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男方突然就‘变心’了。变得毫无征兆，他开始频繁地找茬、冷战，最后，甚至和女方讨厌的人联手，上演了一出移情别恋的戏码。”

　　安南皱了皱眉，似乎知道淮北讲的这个故事主人公是谁了。

　　“两人离别前安安静静看了一部电影，谁也没有说话，但男方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是让女方察觉到了什么，这段时间他们确实感情淡了，男方在躲着女方，女方想要个答复，但她不敢问，怕结果是坏的，两个人就这么在沙发上坐了很久，过了好一会，男方看着女方，她猜到他要说什么了，安静平静的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说：如果要提分手的话，明天吧，明天你自己悄咪咪离开，我是在早上遇见你的，有始有终吧，今晚我还想抱抱你，可以吗？”

　　女方一连串的说话，男方还是同意了，但三更半夜，女方不死心，对着男方喃喃自语，说不想离开，男方是背对着的，他听到了，落了泪，但没有回应。

　　淮北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女方心灰意冷，选择了放手。直到很久以后，一次极其偶然的机会，她看到了一个关系不错的朋友没来得及彻底删除的聊天记录。”

　　淮北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个故事的细节。

　　“记录里，只有一笔又一笔，以封口费和感谢费为名义的大额转账，以及两人的打配合。聊天记录的最后，是男方近乎崩溃的留言，他说：别告诉她，求你了，就让她恨我吧，总比看着她被我拖垮一辈子强。”

　　淮北终于转过头，看向安南，眼神里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淡的唏嘘：“你说可笑不可笑？等女方终于从愤怒和恨意里清醒过来，疯了一样想去找他的时候.......你猜怎么着？”

　　“她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朋友说，他临走前唯一的要求，就是别让她知道。后来，她只能抱着一束他最喜欢的花，站在他的墓碑前。那时候，坟头的草，都已经长得老高了。”

　　淮北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秋天干涩得像是揉碎了枯叶。

　　缘分，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组词。
　　无论你遇到谁，都是你生命中该出现的人，绝非偶然。

　　ta的出现是为了教会你一些东西，你学会了，就会给你上名为“离别”的最后一课，学不会ta就一次次折磨你。

　　一切都有定数，无法更改，只能坦然接受，无论好的坏的，从萍水相逢到灵魂相知，再到擦肩而过，这就是缘分，有缘相聚，无缘则散。

　　安南听后半天没讲话，他没有说那个女孩怎么样，也没有问后续，只是伸出手，温热的掌心轻轻覆上淮北冰凉的手背。

　　淮北是被姚昭梨打来的电话唤回神的。

　　电话那头的姚昭梨语气轻快：“淮北姐这会在做什么呢？”

　　“在公园坐着呢。”

　　“和枝晓姐？”

　　“不是，”淮北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安南，实话实说，“和安南。”

　　“你俩终于在一起了。”姚昭梨的声音带着了然的欣慰，随即话锋一转，“对了，你知不知道安南他有个尾戒？”

　　尾戒？

　　淮北闻言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低头，目光落在安南随意搭在膝上的右手，小指上空空如也。淮北努力回想，似乎从很早以前，大概就是过年聚会之后，就再没见他戴过了。

　　“不过，淮北姐你应该没见过，平时安南他和你出去也会摘。”

　　“这几年你在国外的时候他就会戴，他说出国找你，还专门摘了下来。”姚昭梨的声音继续从听筒里传来，每说一句，淮北心里就漾开层层涟漪，心跳漏了一拍又一拍。

　　“不过，你应该没见过，”姚昭梨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平时他和你出去，也会特意摘掉的。”

　　一股滚烫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撞上心头，来得比任何一次灵感都要迅疾和强烈，淮北主动握住安南的右手，突然很想立刻摘下自己小指上那枚尾戒，然后，郑重地、毫不犹豫地，套在安南的无名指上。

　　电话声不大，淮北也没开公放，但两人相靠着，距离太近，安南肯定也听到了。

　　感受到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回复，姚昭梨喊了声：“淮北姐？”

　　淮北回过神来，想起苏一树和自家哥哥即将到来的婚礼，又瞥见姚昭梨朋友圈置顶依旧是与徐翌纯的合影，便自然地移开话题：“你和徐翌纯呢？什么时候修成正果？我能不能提前预定个伴娘席位？”

　　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下：“徐翌纯他，他20年初去了武汉支援。”

　　后续的话已无需多说。淮北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语气放缓：“你什么时候来巴黎？我帮你把房间收拾好。”

　　“我正想和你说呢，下周我就来。”

　　“好。”淮北应着，默默点开手机备忘录记下日期。

　　也好，她心想，下周自己正要回国参加两场婚礼，有昭梨在这里陪着，姜枝晓她，或许就不会显得那么难熬了。

　　.......

　　淮北推开门的一瞬间，没想到自己公寓会被收拾得这么干净。

　　“我回来了。”淮北朝门内喊了一声。

　　姜枝晓正靠在沙发边，闻声迅速将指间的烟按熄在烟灰缸里。如果靠近的话，就会发现额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呼吸略显急促，显然是刚结束一番打扫。目光扫过地面时，瞥见一只色彩鲜艳的袜子，立刻不动声色地用脚尖将其拨进了沙发底。

　　“安南呢？”姜枝晓刚问出口，抬头就看见了默然站在淮北身后的安南，眉梢微挑，“哦，在身后啊。”

　　冰箱里有之前去超市买的熟食，淮北和姜枝晓都不会做饭，热热就能吃，安南看不过去，又去楼下超市买了点菜，开灶半小时不到，菜就摆满一桌子。

　　姜枝晓从酒柜拿出一瓶白酒在安南对面的位置坐下。拿过一个空杯斟了些酒，推到他面前。

　　“喝点？”姜枝晓说着，又从烟盒里磕出仅剩的两支烟，向安南递去一支。

　　“他不吸烟，也不喝酒。”淮北伸手，挡开了递来的烟。

　　“这就维护上了？”姜枝晓收回手，眼里带着玩味的笑意。

　　“多谢好意，我确实不碰烟酒。”安南说。

　　饭后，淮北说什么也不让安南又做饭又洗碗，执意将他按在客厅椅子上，自己系上围裙走进了厨房。

　　水流声哗哗响起，客厅里只剩下姜枝晓和安南，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姜枝晓收起玩笑的神色，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在一起了？正式的？”

　　“在一起了。”安南顿了顿，目光掠过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背影，声音很轻，“但还不算正式的。”在安南心里，需要一场郑重的仪式，一次清晰的告白与承诺，才配得上“正式”二字。

　　“之前不是说远远看着就好了吗？”姜枝晓挑眉，“怎么？舍得出现在她面前了？”

　　“不然呢？”安南的视线转回，与姜枝晓对视，“等你介绍那些歪瓜裂枣给她？”

　　“啊哎？”姜枝晓眼睛微微睁大，随即失笑，“我什么时候给她介绍了，你别乱扣帽子给我。”

　　“上周那五个怎么回事？”

　　“那五个可是这一带有名的混血模子，要身高有身高，要脸蛋有脸蛋，哪里歪瓜裂枣了？”姜枝晓理直气壮地反驳。

　　两人你来我往地斗了几句嘴，气氛倒不显紧绷。片刻后，姜枝晓收敛了笑意，神色是罕见的认真，她直视着安南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安南，说真的，你会不会珍惜淮北？”

　　“会。”安南没有任何犹豫，回答得斩钉截铁，“我肯定珍惜。”

　　姜枝晓抿了抿唇，抛出了最尖锐的问题：“就算她和江玉晨有过八年感情，该做不该做的都做了？你也不介意？”

　　安南沉默了片刻。他听说过江玉晨这个名字，也刚刚从淮北那个故事里拼凑出过往的轮廓。说不嫉妒是假的，但也谢谢那个人，曾将淮北照顾得很好，让她成长为如今这般明媚的模样。

　　“我只恨自己没有早点遇见她。”安南抬起眼，越过姜枝晓，看着厨房里淮北微微弯着的背影，回了一句便走入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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