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时

　　随寒薇换了一把伞。

　　雨季还未过，随寒薇却早早将伞收了起来，在家里的储物柜里又翻出了一把旧的。童雪问起时她只说上一把骨架被风刮坏了，实际却是晾干以后一页页折好卷起，收进放储钱饼干盒的抽屉里。

　　偶尔触碰时会怔愣与赧然——伞柄的金属杆似乎仍留着被章旬握持过的温度，布面上仿佛还能嗅到那一日在迎面而来的风雨里，因两人不得不靠近而闻到的温热气息。

　　物理课上讲伞面有孔隙却能遮住雨水，是因为有表面张力。而布料如果有什么味道，也主要来源于表面的孔隙。随寒薇觉得，这可真是个伟大的发明。

　　那日只两句“谢谢”和“没事”后，两人便默契地从不同的楼梯回了教室。晚自习课间章旬不在教室，大概是去吃晚饭。随寒薇将包好的唱片藏在校服下摆内走向门口，路过章旬的座位时状若无意地将他桌面的书碰掉一本，蹲下捡起时迅疾将唱片一并塞到桌面下的桌格之中。

　　没有任何署名和标记，她什么也不想让他知道。

　　她只希望某一刻，他的心情能轻松一些。

　　国庆临近，十一假期对于高三生来说基本等同于没有，真正的放假只有国庆节当天。姜经武宣布这个消息时教室里只短暂出现几声叹息便恢复了宁静。和之前的假期补课一样，只是白天上课，没有早晚自习。

　　随寒薇觉得挺好。童雪带着随绍回了奶奶家，随林早出晚归全在店里，将近一周时间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前所未有的清静中还能腾出空准备艺考。每天挤出一些时间练习素描与速写，周末集中到刘子川的画室请他帮忙指导。加上色彩都是统考科目，每门都有自己的侧重考察点。

　　除了手上练习还有很多教材要啃，光是一本伯里曼人体结构就有够要命的。偏偏速写又是能拉开分差的一门，随寒薇只得硬着头皮把各种姿势下的骨骼肌肉形态往大脑里塞。许久没见到楼下那株合欢了，课间放松都换了个面向操场的窗口——发呆时的手指常常无意识地在腿上虚空中勾勒些形态，甚至练出了“透视眼”，看到跑跑跳跳的人眼前就浮出肢体的线条。随寒薇时常感觉自己忙昏了头，也着了魔。

　　十月一过照旧是y市的降温时节。太阳和悠闲的时光一起变得吝啬了，总爱拉开些距离，遥遥地投射到高压近乎密不透风的教室里。白日骤然缩短，午后的暖意还没持续多久，再抬头时窗外便已是沉沉暮色。窗口的冷空气凛冽如刀锋寒铁，吸入鼻腔迅捷地钻入肺腑的每一寸空隙。“高三”二字仿佛将所有人都带上了夜行船，漂于漫无边际的汪洋之上。除上课外的时间教室也是安静的，连讨论题目的时间也压低许多。

　　省统考临近，随寒薇将文化课暂时搁置了部分，请随林找姜经武请了周末的假。她没有对父亲解释太多，只说最近一个多月周末在刘子川那里练习。随林对女儿的学习本就秉持宽松放养态度，加上艺考无需他的经济支持，便也没有多问。刘子川原本说是“举手之劳”，在随寒薇强烈坚持下才哭笑不得地按照从前的价格收课时费——每课时30元，一周两节。

　　日子如刀片下的素描纸般被锋利裁开，不由人一点迟疑与留恋。画画与复习几乎吞噬了随寒薇所有的精力，星期天在画架前坐上一下午后只觉头昏脑涨。玻璃窗凝结的水汽将视线一并遮挡成模糊的云朵灰，随寒薇盯着白雾边缘的水珠，思绪陷入一片短暂的空白。

　　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想记起来。

　　翻了翻书包里的备忘本，这几天安排的复习和训练任务都完成了。跟刘子川一起打扫完画室，随寒薇背上画夹和手提箱往公交站走。

　　等车的间隙掏出手机，最近实在忙，连看手机的次数都很少了。不知道卢季雨知道后会不会感到欣慰，随寒薇却根本不敢告诉她自己在准备艺考。

　　逛了一圈微博后打开□□，弹出一条好友生日提醒。点开红圈后显示熟悉的头像——青草地上的油画人像，是章旬的。头像下面是两个浅灰色小字：今天

　　章旬今天过生日？

　　去年大概也是这个时候，某个晚上随寒薇想起运动会看台上他的请求和她的许诺，章旬的□□资料卡上却没有看到章旬的生日是哪一天，只记得他默认过自己的星座。

　　不知什么时候，他把在资料卡上把隐藏的生日公开了。性别年龄之后，一项一项标注着：11月20日、天蝎座。

　　“生日快乐”

　　不到六点，天色便染了一层墨色的黛蓝。正是视线不太好的时候，随寒薇对着冷白褪了色的标志牌上的字算了一下，下一班来的应该是末班车，还有一会儿才到。

　　一团团白气随着呼吸频率消散在夜雾里，天黑之后温度也迅速降了下来。刚一发完消息手机便塞到了外套口袋，随寒薇想了想又掏出来放在腿上，盯着镜头旁的小孔发呆。

　　这个时间y高的学生应该在吃晚饭。下午应该是两节占用自习课的考试，比平时下课早些，休息时间也更长。正估摸着，呼吸灯如烟花棒般一下下亮起闪烁的光点。

　　是黄色的□□提示！

　　章旬今天带手机去学校了吗？

　　迟疑间点开，通知栏跳动的头像后仅仅两个字：谢谢。

　　就没有了吗？随寒薇怅然吐出一口气，将下巴埋在外套领子里存一点余热。约莫过了两分钟，呼吸灯再次亮起。

　　Snowship：今年没有礼物了吗？

　　心跳缓了一拍，随寒薇方才笃定自己去年送给章旬的素描画他确实是收到了。想了想回复道：“你有想要的吗？”

　　刘子川收的辅导费用很低，加上这几个月控制了吃饭的花销，随寒薇算了算剩下的钱还有不少，足够给章旬买个像样的礼物了。

　　Snowship：一个答案

　　同学之间互送礼物大多是文具、书籍或是玩偶抱枕一类，猜测过章旬可能不需要这些寻常用物，但也不曾想是这样的回答。随寒薇回复了一个“疑问”的表情，转而心里生出些忐忑的期待。

　　8路公交车已行至左边的路口，过了绿灯便要停靠到站台。随寒薇将手机收进口袋起身，待车停稳后上车找到后排的空位坐下。

　　再往前走是菜市场旁的人行横道，没有红绿灯，要经过总得走走停停晃上半天。将画夹和提箱放到两腿间，随寒薇掏出手机解锁。

　　或许是屏幕上起步阶段遇上了其他车辆变道，骤停的公交车里屏幕上的一行字叫随寒薇几近晕眩——

　　Snowship：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会报哪个城市的大学？

　　是哪个城市的学校，不是哪一所。

　　车厢里开了热空调，没一会儿就烘得人两颊发烫。窗外朝远望去是静谧的天幕，车流拖着尾灯的光如自由穿梭的流星般来来去去，同街边亮起的招牌一起漾成了星河般的霓虹。猩红与铂金无声地疾驰，却无端在随寒薇心里酿出饮料泡一般甜蜜的沙沙声响。

　　汹涌的羞怯将血流一瞬间灌注进大脑，在她微微湿润的眼角晕染开来。灯光不再清晰成束，不再属于具体的车辆，在某个瞬间全都连到了一块儿，交融成红黄相间的琥珀色光晕。轻飘飘地托起，她从前以为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的未来。

　　这一年的初冬不同以往，因自主招生改到了高考之后。学生和家长们不再需要在这个时间点计算从前的每一次大考成绩，打听每一所学校的名额和考题，全部时间近乎倾家荡产地砸进高考复习里。

　　美术类省统考安排在十二月中，随寒薇起了个大早去车站。鲜少在这样整个城市还在酣睡的时间出门，街道宁静得冰冷而空旷。树叶不知什么时候已尽数凋落了，独留黑瘦的几笔枝干虬曲着四向延伸。

　　到省城的车上人不多，发车后陆陆续续都睡着。行至高速口时天际吻上了一抹浅橙与水蓝，摇摇晃晃地将流连此地的月亮融在晨雾里。

　　一天的考试安排很满，素描和色彩在上午，中午有一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拿到速写考题后随寒薇长舒一口气。

　　运动员的跌倒。

　　在开始准备艺考的时候刘子川就指出，由于缺乏长期的练习功底，随寒薇的素描和色彩是很难在短时间内提到很高分数的，但是速写可以。或者说，速写可能是她最终的逆袭法宝。

　　比理智更早侵入大脑的，是半年前的篮球赛。她几乎是瞬间想起那个热烈而怅然的下午，她守着最后的两杯饮料看着章旬处理完伤口，一步步朝她走来。

　　笔尖在画纸上无意识划行，勾出一个踉跄着的轮廓。线条一笔笔清晰加重，后倾的身体，弯曲支撑着的手臂，一瞬间发力而绷紧的肌肉，被一笔笔描绘出来。随寒薇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力可以这么好——本以为都藏匿忘记的细节，此刻都成了创作的笔触。他在跌倒时肩线是紧绷的，眉头大概会微微蹙起；衣物纹路顺着动作堆叠出褶皱，还有一部分被汗水浸湿贴在皮肤上。手肘擦过地面，双手因疼痛而握成拳。

　　这双手曾递给过她太多太多的东西，也曾在她哭泣时伸到她面前，告诉她自己只是想挡住照在她脖子上的太阳。

　　画面中还有三人，一人在投球，一人俯身想要将跌倒的同伴扶起，还有一人在场地边默默注视。她本不打算过度描绘面部细节，却在刻画时不自觉地在此稍作停留，渴望给画中人多一点的特征和辨识度。

　　铃声响起后随寒薇近乎虔诚地同那张牧顿纸告别，踏出考场的一瞬间恍若拜过一次寺庙的神佛。

　　小时候听父母讲，不论是上供还是到庙里，有所求就得先给人家点什么，通常是钱，或是供奉一盏灯。越是珍贵的东西，才越体现诚意。

　　昂贵的器物，随寒薇一件也没有。此时此刻能够寄托斯地的，也只有那个温柔坦荡、却也仁慈得叫她仰望的恒久孤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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