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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荷塘
已到傍晚,几日不着家的陆离终于到了家。
他这几天真是累惨了,只想洗个澡睡觉,但是后头几个跟屁虫又来了,理由还让人无法拒绝,说是要去吃还吊在井里的西瓜。
陆离将西瓜从井里摇上来,才端到院子里的案板上,就被饥渴的众人团团围住。
他无奈翻了个白眼,利落下刀。西瓜的清甜与凉气铺面而来,吹开了夏日的燥热,绿皮红壤黑籽,咬下去,从舌尖甜到心里,确实是不错。
随后陆离抬出几根凳子,摆在院子里,又拿出几把蒲扇,分给几人。
温映在此,他叹了口气,只能把最舒服的躺椅让给她,其余的有椅背的凳子给其他人,他就只能坐在小凳子上,双腿并拢,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支着头。
天边晚霞绮丽,红紫黄间染在一起,十分浓烈,掩在白云后,风吹云动,霞光却依旧还在。
直到后来,太阳落山了,天色从灰到黑,城里都点起了灯,蓝黑的天幕上又有了星星,月光温柔洒下,绿光在黑夜一闪一闪。
耳边有虫鸣蛙叫,和时不时的犬吠,以及外面孩子追逐的笑闹声。
明明这么热闹,陆离却觉得好似与他没什么关系,他一时怅然问:“你们什么时候走?”
没有人回他,戚念和时越早就靠着椅背睡着了。
只有景宴转过头看向他,对他比了个嘘的姿势,把外衫脱下,搭在温映的身上,显然他们中间躺椅上的温映睡着了。
景宴把椅子搬过来,对陆离悄悄说道:“再过几天,我们观完荷就走。”
陆离早知这天,也没说话,只往温映处移了一点,好让风能惠及到她。
这是个美丽的夏夜,燥热已散去,宁静的夜风裹来不知名的香味,时而馥郁时而清新,似花又似青草。
头上洋槐树的白色花串在随风舞动,昌江在远处奔腾流淌,蝈蝈蟋蟀在不停歌唱,陆离的扇子摇着摇着,头往膝盖上一点一点,走进了月夜幻想。
又歇了会儿,景宴见时间差不多了,弯腰背起温映,让戚念和时越把陆离扶上躺椅,悄悄离去。
就这样过了一月,洪灾告一段落,陆离休沐,终于有空,拿起了搁置已久的画笔,去落雁湖画荷花。他最近经常去,因为他还从没画过枯荷。
之前开放的荷花,因为落雁湖湖水暴涨,都被淹没泡死,洪水褪去后,整个荷塘都只留下桔黄残枝,叶上全是淤泥苔藓,各个耷拉着脑袋,没有生气。
岸上亭下陆离收笔,在等待纸上墨汁干涸之际,突然发现远处有个熟悉的背影,在湖边驻足,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在这里看到苏烟了。
远处藕色衣衫的苏烟一动不动,站在烟波楼前面,不知在干什么,站了许久。
陆离看看荷塘,又看看手里的画,实在不解:难道还有人和自己一样爱好的人。
他卷起画好的枯荷,不知怎的就莫名走到烟波楼下,正巧与苏烟打了个照面。
苏烟少见着了女装,藕荷色齐胸襦裙,缀以绿环玉压裙。与陆离福了福身。
陆离知趣,回了个寻常礼。
两人一时无话,还是苏烟先开口:“即便花中君子,洪水过后,也尽是残荷枯枝。”
陆离听出话中寂寥,目光四下扫去,忽见一抹粉色,他定睛细看,这含苞待放的荷花是满塘残荷中的唯一生机,他十分惊喜,指着它道:“不是的,雨过天晴,她还能活下来。”
苏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一朵荷花孤零零的,简直鹤立鸡群,却挺直腰杆,丝毫没有受同伴的影响。
“你知这里是过云楼的原址吗。”
“看过县志。”
“这里,曾是我家。”
苏烟思绪翻飞,埋在心里多年的事似乎有了宣泄点。
母亲回来的那天,还是阳光明媚,一行长队伍压着奇珍异宝进城门,箱子上一个大大的吴字。
吴家祖上经商,家大业大,然而到这一代,只得一独女,担起家族重任,行商之人遍走各地,漂泊不定,安定在江州,只因机缘之下与苏家的书呆子公子有了羁绊。
苏家书香世家,一座藏书楼过云楼名满天下,与之来往之人皆是学富五车。自吴家当家人成为苏夫人之后又深耕于书肆,造就梁国书肆五分江州胜景。
两人什么都好,独独与女儿相处不好。
小时候的苏烟不懂得为什么母亲总是离开自己,一走就大半年不见,父亲常年呆在过云楼誊抄古籍,没人管她,只除了老管家追着她跑,但是因为太年迈追不上她。
她聪明却顽劣,读书过目不忘,但总是和家里对着干。
母亲让她跟着去外面,她说要留在江州读书;父亲让她去过云楼抄书,她说要去游历河山。两人也不管她,随她去。
其实只要他们再多说一句,强迫她去,她也就去了。但两人在得了她的想法后,就嗯了一声再无下文,就各自去干自己的事。
少年的她总以为以后这样的日子长了去了,她有无数次的机会,那时的她只需要藏在江州城门口,看母亲给她带的东西,时常有西域的琉璃杯盏,波斯的柔软地毯,还有于阗的上好玉石。
那一日像往常一样,苏烟斜着眼看到母亲给她的礼物,哼了一声,看着她直直走进过云楼。
“过云啊,要和我们一起吃饭吗?”明亮轻快的女声从楼内传来。
“不了,我要出去和朋友玩。”苏烟转身就走。
“那你要早点回来啊,你母亲隔几日又要走了。”这次是温润儒雅的男声。
苏烟踢着脚下的石子,走出大门,心道:我怕是在外面玩半年你们也发现不了,最后发现我估计还是因为要找我顺走的孤本。
这一走却是天人永隔。
苏烟被迫接起两家的重任,要想重振家业,必先得报家仇,于是她弃了红妆,扮男子入了官学,考了科举入了仕。
与少年时纠结的选择半点关系也没有。现在家仇得报,她或许是可以让找回旧人,重新打算一番。
陆离默默听着苏烟讲话,心里实在是敬佩,这些天陆离心中早有猜测,能孤身一人与整个曲家做斗争的,决心毅力和狠劲必不可少。
“夏阳都在您的治下,这片土地大概都能算上是您家。”陆离顿了片刻,“房子塌了也可以再修,荷塘遭劫后仍能萌出新枝。”
苏烟笑着看向陆离,“不知如今你可领悟到你祖父万分之一?”
陆离也笑着答道:“给人一个家还是可以的。”
两人低声交谈着,有蜻蜓飞过两人身旁,又飞向那株荷花,停在花瓣上,接着又突然飞走,踢下花瓣上的晶莹露珠,让荷花一晃一晃,直晃入人心底从没有人到过的地方。
苏烟一瞬间移开眼,置于浮光跃金的湖面上,扯开了话题:“我当日女扮男装混入科考,不过是为了报家仇,其实动机本不纯。即便是途中艰难险阻,我也没放弃。但是荀语不一样,她并未遇过大挫,这一路走来必然很艰辛。”
陆离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荀语必然每日和他一样愁白了头,心头放松了点:“不论你动机为何,有勇气去做这前无古人的事,是令人敬佩的。至于荀语,她机灵着呢,别担心。前日还和我通信说参考了你拜荀相为座主的经验,她去拜了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为座主,这下没人说话了。”
苏烟浅浅一笑,确实啊,当日自己以寒门身份在荀相门前等了两天,第二日傍晚门推开的那刻,本以为要面临的是故意刁难,后来成了他的弟子才知,人均考验如此。
这荀姑娘也是有胆子,去拜了寒门一派顶上的大理寺卿,在外素有阎罗之称,这样下来,两派少有人再有人寻她麻烦。后日两派也能融合更佳。
陆离见她面上有淡淡的赞许,忙道:“你不要太看得起她,她估计就是看他爹的温吞样子看烦了,才去拜了冰冷严肃的大理寺卿。”
苏烟听出他话里的调侃,突然正经道:“你平时都这么议论上官?”
陆离哈哈一笑,挥挥袖转身:“今日只有陆宝璋和苏过云。”
苏烟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陷入深思。
陆离转身,正巧看到亭子里的温映正与景宴耳语。他也悄悄走近,附耳过去。
亭子里的温映正拉着景宴的袖子,仰头悄悄道:“你看他们般配吗?”
温映说完放下视线,扫到那么大一团的陆离,吓了一跳,瞬间埋头进景宴的怀里,心还砰砰砰乱撞。
景宴环着温映,手掌轻拍她的后背,看着陆离,脸上满是不赞同。
陆离自知略微过分,便软下声来,陪笑道:“阿映,我错了,不过你可以告诉我你刚刚的话吗?”
温映抬头,面上苍白,眼尾泛红,不过口中的话同这幅样子却又大出入:“收!笑出褶子了。”
发完指令,温映牵着景宴往外走去,“这残荷固然有新生多的还是萧瑟,我们去看十里荷塘吧。”
陆离瞬间正经,像个正常的公子哥儿。也随着他们一起去。
这次终于是正经的观荷了。
荷叶接天,青翠碧绿;红白绿黄,间缀其中。然他们的目光却被旁边的嬉闹吸引。
十里荷塘由不同溪流注入,其中一条古渠,不宽也不深,自街道中穿过,早已失去灌溉之用,有巧思者在上改造,贴入青砖,安上水车,造了一条安全的人工渠。
夏日泉水清凉,渠旁绿树成荫,路旁走过的人无一不想把自己泡入这水中。
也确实有人这么做了,小姑娘们羞涩,穿着草鞋,提着裙子,就往渠里走,水刚刚没过脚踝,来来回回走了几步之后,放下心来,便掬起一捧水,便往同伴脸上撒,你来我往毫不示弱。
往下一段池塘畔,还有两队人玩得更大,拿起不知哪里买来的瓢,舀起水就往对方身上泼。
温映看了会儿,把陆离往下面一推,瞬间就有水往陆离身上来。
陆离一瞬间变成落汤鸡,他看着那群欢闹的人,又看着没几步的温映,他瞬间明白过来,大家都很守规则,观战区和参战区分的明明白白,呆愣的他又被泼了第二勺,由于不敢太造次,他沉着脸加入战局,从水面拿起勺来回敬。
与来的苏烟点头致意后,温映拉着景宴,走向上一段,她其实很想淌水,便央着景宴一起。
温映在渠边脱下鞋袜,圆润的趾头粉白粉白,她提着裙角踏入水中,景宴低头给她的裙摆打了个结,好让她空出手来。
她的手被景宴牵着引入水中,水凉凉的,划过脚面,有些许痒,心里也有暖流涌过四肢。
景宴低头看到她的新奇样子,忍不住微笑,便带着她往光斑下移动。
温映随他的动作灵巧躲过小朋友们溅起的水花,抬眼,树叶间隙中的那道黄色光束变得晃眼,街道两旁的店也变得模糊,她栽倒在景宴怀里,耳边最后听到的是景宴的“阿映”。
陆离听见这声时,猛然抬起头,他默默丢下手中的瓢,湿漉漉从水中出来,回去帮他们收拾行李。
其实东西也不多,没多久就收拾完了,但他还赖在客栈不肯走。
欢笑散去后,只余狼狈,从没想过离别来得如此突然,但是散时也只能接受,只是接受时免不得满心失落。
等到温映醒来,看到桌子边垂头的陆离,突然就笑了,她向他招手:“我记得我们在学时做同桌,约定互相掩护,但有一次,我俩都看得起劲,被白老逮得正着,双双提到外面耳提面命。”
那阵子陆离正学皴法学得起劲,她也看佛经看得起劲,两人早就将那约定抛到九霄云外,才被白老抓住批评。
“你还好意思说,那阵子本是你应该帮我看着,是你不负责任。”说到这里,陆离忽得展颜。
温映笑着打岔:“那佛经我参了多年都没参透,正好去长乐拜拜。只是以后我是真的不能帮你看着了。”
陆离的神色稍黯,温映的身体状况,朋友们从来都知道。
在夏阳呆了这么久,是时候该启程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离别是为了下次的重逢,他突然释怀,便收拾迈大步离开了。
第二天站在城门外,陆离望着远去的马车,只希望温映一行早日能寻到药,此去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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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离拜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