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流浪猫饲养指南

　　铁门在身后合拢，温翎冲下楼梯，脚步快得成舟需要小跑才能跟上，径直穿过早起人群渐散的小区，直到走到车水马龙的主干道旁，才猛地刹住脚步，胸膛剧烈起伏着，大口呼吸着外面带着汽车尾气的空气，仿佛要将肺里残留的压抑彻底释放。

　　成舟默默站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阳光已经变得有些灼热，将她单薄的肩头镀上一层金色，却驱不散那周身弥漫的悲伤和疲惫，成舟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次，那些酝酿在舌尖的安慰和开解，最终都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咽了回去。

　　这件事，无关谁对谁错，很难简单地将悲剧归咎于某一个人。

　　或许是身后那道目光太过直白，带着不加掩饰的心疼和担忧，温翎转过身，目光直直地撞进成舟那双欲言又止的眼眸里，温翎怔了一下，随即，一个极其浅淡的笑容在她苍白的嘴角绽开，打破了脸上僵硬的线条。

　　“喂，阿舟，”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努力恢复了往日的语调，“别那么看我，怪不习惯的。”

　　成舟迅速收敛了眼中的情绪，也回以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坦率地承认：“抱歉，有些情不自禁。”

　　温翎摆了摆手，动作显得有些刻意，仿佛要将空气中沉重挥散。“没什么好心疼的。”她抬头望向被高楼切割成不规则形状的天空，阳光有些刺眼，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睛，“都过去了。真的。”她重复道，像是在说服自己。

　　“你想通了？”

　　温翎收回目光，她点了点头，清晰而缓慢地说：“是啊，想通了。我还是不会原谅他，不管他有什么苦衷，不管他有多痛苦多后悔，这场悲剧终究是因他而起，这个因，他甩不掉。不是吗？”

　　成舟安静地听着，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此刻的温翎，需要的不是一个评判者，更不是一个说客，她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倾听者。

　　温翎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不会原谅他，这辈子大概都不会。但是……”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我哥肯定很想他，很想很想.......我偷偷看过哥哥临走前写的信，哥哥等了他很久，很久，至少该让哥哥如愿。”

　　气氛有些沉重，温翎也察觉到了，她用力甩了甩头，看向成舟：“喂，舟老师！”

　　“嗯？”成舟回道。

　　“要是真心疼我，”温翎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睛亮晶晶的，“就快点快点把我的稿子画完吧，我都等得望眼欲穿了。”

　　看着她的样子，成舟他忍不住失笑：“行，温大小姐，回去就加班加点给你画完，保证让你满意。”

　　“耶！舟老师最好啦，爱你。”温翎眉开眼笑，夸张地给成舟比了个大大的爱心，。

　　从封白羽家出来时已近上午十点，阳光烘烤着大地，空气变成了粘稠的热浪。路过小区门口的小卖部，温翎风一样冲进去，片刻后抱着两瓶饮料出来，一瓶冒着寒气的冰镇可乐塞给成舟，自己则迫不及待地拉开了拉环。

　　“呲——啦——”

　　一声清脆的声响，冷气带着欢快的嘶鸣喷薄而出，乳白色的泡沫在瓶口翻腾着，温翎赶紧凑上去，狠狠灌了一大口。

　　温翎闭上眼睛，满足地吁出一口气，“啊——”她发出一声由衷的喟叹，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夏天果然就改喝冰可乐啊！”

　　“是啊，”成舟看着温翎那副陶醉的样子，嘴角含笑，“确实很般配。”

　　两人走向地铁站，一踏入地下通道，混合着空调冷气的凉风迎面扑来，赶跑了身上黏腻的燥热，这风轻柔，安静，拂过每一个行色匆匆的人，上午十点半的地铁站，早已过了高峰的拥挤时段，车厢里乘客稀稀拉拉，成舟和温翎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

　　车厢平稳地运行着，只有轨道摩擦声和空调送风的轻响，成舟安静地坐着，对面，一个身材微胖的年轻姑娘，戴着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头靠着冰冷的金属扶手杆，闭着眼睛，眉头微蹙，像是在浅眠，她看起来很疲惫，或许是刚熬夜赶工了。

　　斜前方，一个背着巨大登山包、皮肤晒得黝黑的背包客，专注地盯着手中的单反相机，手指在触摸屏上快速地滑动，整理筛选着照片。

　　不远处，两个穿着时尚的年轻女孩凑在一起，头挨着头，正激动地低声讨论着什么，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晕，她们似乎极力想控制音量，避免打扰他人，但偶尔还是会有几个稍高的音节泄露出来，随即又赶紧捂住嘴，相视而笑。

　　眼前的这一幕幕画面平凡又鲜活，这个世界虽然有时冰冷残酷，却也充满了美好和坚韧。

　　“好想去旅游啊......”温翎的声音忽然在身边响起，带着一点点小埋怨，打断了成舟的思绪。

　　温翎双手托着下巴，眼神有些放空。“这么多年了，好像一直都在忙忙碌碌，都没怎么出去玩过，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来北海市也好几年了，除了工作室附近和几个商场，好多地方都没去过呢。”

　　听着她孩子气的抱怨，成舟忍不住失笑：“那你和我说也没用啊。”他指了指自己，“我也没玩过什么。”

　　温翎嘿嘿一笑，眼睛滴溜溜一转，突然凑近成舟，脸上堆起不怀好意的笑容，双手还互相搓了搓，一副准备搞事情的样子：“嘿嘿，那个......舟老师，你看哈，咱们老大他不是喜欢你嘛？”

　　成舟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图，哭笑不得：“不可能，你想着吧。”

　　“哎呀，别这么小气嘛。”温翎扯着成舟的袖子晃了晃，“你跟他提一下，他绝对会答应的。”

　　成舟屈起手指，毫不客气地在温翎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想得美，自己说去。”

　　“嗷。”温翎立刻捂住额头，但其实成舟根本没用力，连个红印都没留下，她撅着嘴，控诉道：“行吧，成小舟，没爱了，哼。”她气鼓鼓地扭过头去。

　　温翎“哼”了一声，地铁刚好到站，趁着车门刚开的缝隙，温翎“嗖”地一下就窜了出去，头也不回地汇入了站台上的人流，只留给成舟一个迅速远去的背影。

　　今天，似乎又是普通而平静的一天。

　　成舟回到工作室时，里面暂时只有他一个人，成舟环顾了一下安静的空间，院子里的植物上，有几盆已过了花期，花瓣边缘开始发蔫，显露出枯败的迹象。

　　幸好，他最喜欢的几盆向日葵，依旧开得热烈而执着，金灿灿的巨大花盘，像一个个小太阳，高高地昂起头颅，充满了不屈的生命力。

　　他开始画温翎的稿子，既然答应了，就得认真完成，期间，他几次拿起手机想给顾青川打个电话，但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又觉得有些唐突，最终，只在微信上发了一条简短的消息。

　　消息发出去了，如同石沉大海，直到窗外天色渐暗，路灯次第亮起，手机屏幕依旧安静如初，那个熟悉的头像旁，没有出现期待的红色数字。

　　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感，像羽毛般轻轻拂过成舟的心头，他收拾好东西，关灯锁门。

　　成舟站在路口，忽然感到一阵久违的空茫，他不想回到那个出租屋，该去哪儿呢？去海边吧。

　　他改变方向，朝着沙滩走去，天边最后一抹瑰丽的晚霞正被深沉的靛蓝吞噬，他沿着海岸线，漫无目的地走着，海浪轻柔地拍打着沙滩，发出安抚人心的哗哗声。

　　就这样走着，从暮色四合走到星斗满天，城市的喧嚣被海风远远吹散，只剩下海浪的低语和心跳的节拍，咸湿的空气包裹着他，他抬起头，望着深邃夜空中闪烁的繁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城市的另一种面貌，北海市的夜晚，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好看了？

　　前方不远处，一块巨大的黑色礁石突兀地矗立在浅水区，像一座沉默的孤岛，礁石顶端，似乎坐着一个人影，在星空与大海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孤独。

　　成舟有些好奇。这么晚了，谁会独自坐在这里？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朝着那块礁石走去。

　　距离渐渐拉近，借着月光，看清了礁石上那个披散着头发、抱着膝盖的侧影，这个人是......封白羽。

　　他正在对着大海低声说着什么，声音被海风吹得断断续续，听不真切，更像是一种自言自语的呢喃。

　　成舟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他的脚步声踩在沙子上，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礁石上的人影听见了，迅速转过头来，月光下，封白羽的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警觉，当看清来人时，紧绷的神色才缓和下来。

　　“是你……”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海风的凉意，他似乎在记忆中搜寻了一下，才不太确定地开口：“我记得你，成舟，对吗？温翎的朋友。”

　　成舟点了点头，也走到礁石边，仰头看着他：“嗯。”他顿了顿，问道：“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答案其实已经呼之欲出，但他还是问了。

　　封白羽的目光投向无边无际的墨色海面，声音飘忽：“来找羽哥……聊会儿天。”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温翎没告诉我在哪段海岸，我只能自己找，觉得这里风景最好......”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温柔和思念，“羽哥他一定会喜欢。”

　　说完，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朝站在礁石下的成舟伸出了一只手，月光下，那只手显得有些苍白，骨节分明。“要上来看看吗？”

　　成舟没有拒绝，他握住封白羽微凉的手，借着他的力道，有些费力地登上了那块湿滑的礁石顶端。

　　眼前是无垠的墨蓝，一轮皎洁的明月悬于中天，那光静静地流淌，将幽暗的海水镀上一层流动的银边，月光与星光交融，铺展成一条碎光粼粼的大道，直直地刺入遥远的天际线。

　　喧嚣了一天的海风，此刻也收敛了声势，只余下极轻微的气息，轻轻拂过面颊，带来海水特有的微咸而清新的味道，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唯有近岸处，极偶尔地才传来一声极轻的“哗啦”微响，那是海水在拍打脚下的礁石，随即又迅速退去，归于平静。

　　在这座繁华的不夜城边缘，这里算得上是一处被遗忘的桃源。

　　“你有喜欢的人吗，成舟？” 封白羽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在这极致的静谧中显得有些突兀。他目光依旧痴痴地凝望着海面，仿佛在那片光芒里，能看到某个他爱到骨子里、却再也触碰不到的身影。

　　成舟的心猛地一跳，这个问题来得太直接，也不合时宜，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两个阶级差距很大的人，真的能幸福吗？”他看着封白羽月光下显得有些单薄的侧影，他们俩，不就是最残酷的答案吗？

　　封白羽微微愣了一下，但他像是没听见成舟的问题，自顾自地地猜测道：“应该是有了啊。”

　　封白羽看向成舟：“朋友，你自己觉得呢？”

　　成舟不知道，他开始烦躁起来，屈起双腿，将脸埋进膝盖之间，只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后脑勺对着封白羽，闷闷的声音从膝盖缝里传出来，带着一种少见的迷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他，总觉得我们不像是一路人，他那很好，我总觉得配不上他的感情，让我感到不真实.....就很烦……”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嗫嚅着说出来的，是啊，真烦人，明明自己的生活平静安稳，为什么要有人闯进来，搅乱一池春水，让他开始患得患失，开始怀疑自己。

　　封白羽看着眼前这个蜷缩起来的，被感情困扰得不知所措的年轻人，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在寂静的海边却格外清晰。

　　成舟抬起头，有些恼怒地瞪着封白羽：“笑什么？”

　　封白羽抬起手，似乎想安慰性地拍拍成舟的头，但手伸到一半，就被成舟警惕地发觉，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开了。

　　“啧，脾气还不小。”封白羽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背，倒也没生气，他收起了玩笑的神色，认真地说：“这还算不上喜欢吗？”

　　成舟没理解他的意思，眼神疑惑：“什么意思？”

　　封白羽没有直接解释，话锋一转：“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喜欢上羽哥的吗？”

　　“什么时候？”成舟下意识地问。

　　“在他向我表白的时候，”封白羽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回忆中的美好，“那段时间，我也像你现在这样每天胡思乱想，不断反复地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他，或许只是把他当最好的兄弟？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了，他的家人会怎么看我？会反对吗？还是会答应？我们之间的差距这么大，真的能在一起吗？这些问题，在我脑子里转个不停，折磨得我寝食难安。”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仿佛在嘲笑当年那个患得患失的自己。

　　“直到那天……”他的声音顿了顿，，“羽哥突然拉住我，在放学后的林荫道上，他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封白羽，我喜欢你。’”

　　“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我不敢点头，不敢回应，他问我为什么不回答，我就把我那些乱七八糟的顾虑像倒豆子一样全说了出来……”
　　“我说，我害怕我们在一起会遇到太多阻碍，害怕我无法保护好他，害怕会伤害他，害怕我不是真的喜欢他……”
　　“结果你知道吗？”他转过头，看向成舟，月光下，他的眼神带着温柔和怀念，“他听完直接就笑了，笑得不能自已。”
　　“我问他：‘你笑什么？我都快愁死了’”
　　“他对我说：‘封白羽，你这个笨蛋！如果这都不算喜欢，那什么才算？’”
　　“‘如果你不喜欢一个人，那为什么要去考虑有他的未来？为什么要担心会遇到的困难？为什么要害怕这么多？’”

　　“‘你这些乱七八糟的顾虑，恰恰证明，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还要喜欢我。’”

　　封白羽的声音停住了，海风轻轻吹拂着他散落的头发，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似乎在回味那份早已逝去的温暖和笃定。

　　然后，他再次看向成舟：“所以成舟……”
　　封白羽清晰地说道，“你肯定很喜欢那个人，喜欢到在明明知道你们之间差距很大，但仍愿意去忧虑那个有他的未来。”
　　“但是成舟，未来的事，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去规划的，它需要两个人一起去面对，去考虑，去克服，你把他排除在外，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纠结、烦恼、预设困难、甚至预设失败，对他、对你自己，都不公平。”

　　封白羽的话，像一把钥匙，插进了成舟心中那把锈迹斑斑的锁，那些混乱的、纠缠的思绪，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开，他猛地抬起头，怔怔地望向眼前那片大海。

　　晚风掠过海面，吹起层层叠叠的涟漪，银色的光纹荡漾开去，又慢慢地、慢慢地归于平静，如同他此刻被惊扰后，又逐渐沉淀下来的内心，一个清晰的声音，在无声的低语中，变得越来越响亮：我就是喜欢顾青川，很喜欢他。

　　气氛再次归于沉默，只有海浪不知疲倦，两人并排坐在礁石上，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共享着这片星空下的静谧与辽阔。

　　过了许久，成舟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对着封白羽轻声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没有多余的话语，没有告别，他转身，动作利落地滑下礁石，踩着湿软的沙滩，一步一步，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成舟的身影渐渐融入远处的夜色，最终消失不见。

　　礁石上，封白羽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的目光追随着成舟离去的方向，又缓缓移回那片海面。

　　突然，远方漆黑的海天交界处，一个白色的影子掠过，是一只落单的海鸥，它似乎也迷失在这无边的夜色里，发出一声孤独而清亮的“咕——咕——”鸣叫，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封白羽的目光追随着那只盘旋的海鸥，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个带着无尽悲伤的笑容，他对着大海，对着那只海鸥，轻声呢喃：

　　“羽哥，你看到了，对吗？” 他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你在祝福他们吗？希望他们能拥有我们不曾拥有的圆满，也希望他们不要重蹈我们的覆辙……” 月光落在他眼中，折射出破碎的光。

　　他停顿了很久，海风将他低低的叹息吹散：“真羡慕他们啊……”

　　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最深沉、最无望的思念，沉甸甸地坠入墨蓝色的海水中：

　　“我好想你啊……羽哥……”

　　…………

　　海浪依旧轻柔，一遍遍抚摸着沉默的礁石，月光无声地流淌，将礁石上那个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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