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她婧色

作者:谢遥岑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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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年寻她


      天还麻乎乎的丹竹就迷着醒喽,不是自家醒嘞,是楼下那群毛娃儿紧到叫醒嘞,“咪嗷咪嗷”一声比一声扯得长,跟拉索索一样,把瞌睡虫都扯归一喽。
      丹竹眯心想井岛催奈央就慢悠悠坐起来,克膝头有点痛,老毛病喽,像里头住了个啄木鸟,天阴就叼底叼底啄,她捶了两下,嘟囔句:“打死卖盐巴勒哦了,痛得烦。” 这痛啊,跟了她几十年喽,像老伙计,撵都撵不走。屋头黑吗咕咚里,就窗子边边有点亮光,她摸到眼镜戴起世界才算是归一咯,床脚边,几只猫儿睡得乖漉漉,有的蜷成个毛球球,有的四仰八叉,肚皮一起一伏,睡得比她还香,都是些浪个拿抓哇的流浪猫,身上巾巾吊吊的,不是这里秃一块就是那里结个痂,丹竹看不下去,一只只捡回来,给点莽莽给个窝窝,儿女?没得,老伴?早归一喽,就这些毛娃儿陪着她,闹是闹了点,但屋头有点声响总比空捞捞的好,它们嘞眼睛,亮晶晶嘞像夜里的星星,让她觉得自家还不是那么孤零零一个。
      她翻出昨个儿赶场买的猫鱼,剁碎了拌点包谷饭,鱼摆摆的腥气一出来,脚边立刻吉拉五叫,猫儿们全醒喽,围着她拱家拱家转,尾巴翘得老高,蹭裤脚亲热得不得了,“慌囊子嘛,一哈哈就好喽,看这一个个饿痨鬼投胎嘞样。”丹竹笑骂一句,眼角皱纹挤得更深了,她乐意看它们吃莽莽的样子,狼吞虎咽的看着就香,比看啥子都舒服。

      太阳出来喽,光脚脚从窗户格里廾来廾去地爬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亮堂堂的格子,丹竹拎起她那把小靠椅坐到院坝头,院墙矮趴趴爬满牵牛花,紫色喇叭对着她,像在听她唱歌,她眯着眼看天,今天是个好天气嘛。
      对门坡上那家嘞院坝也亮了,扶玉估计也起来喽,丹竹撇撇嘴,想起扶玉她就觉得有点鬼火戳,那个老巫婆,一天到黑神神叨叨的,就晓得弄些甜咪西嘞东西,啥子甜酒咯酸梅汤咯,一身嘞甜腻气。生了三女一男,多了不起一样,以前碰倒,总爱说“哎呀,丹竹姐,妳一个人清静是清静,就是老了没得个端茶送水嘞,孤零零嘞好造孽哦。”孤零零?丹竹哼了一声,“我有我的猫儿有我的山歌,自在得很嘛嘞,哪个像她,操心完儿女操心孙崽,一辈子为别人活累不累哦,我的山歌,就是我的伴我的理我的枪!”
      正想到起,就看见扶玉从她家屋头出来喽,手里提个篮子,估计是要去后山摘点啥子草药,“嗯是假巴一二的。”丹竹心里头念了一句,扯开嗓子,不再只是哼,而是亮亮堂堂唱起来,这歌啊,得唱出来心里头才痛快:“太阳出来啰喂,照北坡啰喂…坡上有棵嘞,花椒树哟喂…花椒麻嘴嘛,不麻心嘞哎…山歌好比嘞,开山斧哟喂…劈开那个疙瘩嘛,见真心啰喂……”猫儿们在她脚边,听得迷毛一颤一颤的,好像也能听懂这歌里的快活和坦荡。

      扶玉确实是要去后山。
      她背上有个小背篼,里头放着几把锄头一把剪刀还有几张干净嘞帕子,她走路比丹竹轻巧点,但螺丝拐那里也不得劲,老了嘛。
      刚才看到丹竹坐在院坝头唱歌,扶玉心里头也嘀咕:“一天到黑吼喳喳的,惊叫唤,像个北胆猪,也不怕吵到隔壁邻舍嘞。” 还有那些猫,浪个拿抓哇,身上不晓得好多偷油爬,她每回看到都要绕开走,虚火很,她是讲究人,屋里屋外收拾得清清爽爽,受不了野气。她扶玉可是正经八百的巫医,帮人看病驱邪的,虽然现在信这个的人少喽,年轻人更愿意去镇上的医院,但周围团转的老街坊,哪个有点头疼脑热或者娃娃吓倒喽,还是会来找她。她嘞屋头常年都有草药香,苦涩中带着甘醇,跟丹竹屋头那股子猫臊味和冲鼻子辣椒气,完全是两个世界,她的世界是内敛的,是藏在瓦罐里、晒在簸箕中的。

      她喜欢吃甜的,早上起来她蒸了碗甜酒粑,吃甜嘞让人心情好能暂时盖住生活苦味,她这辈子,苦吃得够多了。年轻时候,为了生个男娃儿,连着生了三个姑娘,身体都垮喽,像被掏空了的米袋子,男人死得早,她一个人拉扯四个娃,啥子苦活累活都做过,好不容易娃们都大喽,成家喽,又各有各的烦心事。大姑娘家嘞女婿不成器,爱喝酒,喝了酒就款天壳地;二姑娘工作不顺,天天刨烦;三姑娘远嫁,一年回不来一次,电话里头也是报喜不报忧;“宝贝”儿子,唉,不提也罢,就是个填不满的坑,总想着从她这里抠点钱出去。想起这些,扶玉就觉得心里头刨烦得很,一团乱麻皮皮翻翻的,只有弄点甜嘞吃吃或者摆弄她那些花花草草,看它们安静生长才能让心里头稍微静下来,甜酒是她的药,草药也是她的药,一个治心,一个治身。
      后山的空气好,露水还没干,挂在草叶上,亮晶晶的,她熟门熟路地找到几株治磕西头痛的草药,这叫“透骨消”,叶子揉碎了敷上能缓解疼痛,又掐了些新嘞鱼腥草,这个凉拌好吃清热解火,她看到一丛开得正好的野菊花,想给孙女儿摘几朵晒干了泡水喝,清肝明目,手刚伸出去就听到坡底下传来吵嚷声,吉拉五叫的,打破了山间宁静。

      “我管是哪个!占了我家地边就是不行!”
      “哪个占你家地边边喽?这廊坎一直都是我家嘞!你不要紧到说嘛!”
      “儿豁你?我老爹在的时候就是这样嘞!”
      “你老爹?你老爹说的就是圣旨哦?”
      是两个男人在吵架,为了一丁点地界,吵得面红耳赤,扶玉皱起眉头,刚想绕开,眼不见心不烦。其中一个看到她了喊:“扶玉嬢!妳来评评理嘛!为浪浪个说我家占他家地喽嘛!”另一个也不甘示弱:“扶玉嬢嬢,妳老人家最讲道理喽,妳来断断看!”
      扶玉心里头鬼火戳,她不想张他们的,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地界纠纷,但两个人已经围过来了,你一言我一语,唾沫星子都快溅到她脸上喽,搞得她头晕,“好喽好喽!为这点滴滴噶事情,吵得周围团转都听球不懂喽!像啥子样子嘛!菩萨看着嘞!”她走到地界边边,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这里踩踩那里摸摸,其实她哪点晓得原来嘞界线在哪点嘛,都是老黄历喽。她叹口气,从背篼里掏出两张以前写喽没用到嘞、画着谁也看不懂符号的符纸,嘴里念念有词声音低沉含糊,然后,一脸郑重地一边递一张给他们,“拿去,贴到自家门高头,都是邻里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争个你死我活有囊子意思嘛,地脉龙神看着嘞,吵狠喽,对哪家都不好,菩萨保佑,和气生财。”两个男人将信将疑,但扶玉嬢嬢在寨子里还是有点威望嘞,他们也不敢再说囊子,拿着符纸互相又瞪了一眼,嘴里小声嘟囔着,各自回家喽。
      扶玉摇摇头,心里头骂了句“单边脑壳,沙地萝卜”她最烦这种扯皮撩筋的事情,费神!还是她的草药乖,不得跟她扳嘴,该长叶长叶该开花开花,简单,明白。

      下午,日头有点毒喽,晒得院坝头的石板烫乎乎的。
      丹竹在屋头呆不住,她想起昨天在街上听到嘞确凿消息,说寨子头马上要搞啥子美丽乡村环境整治,流浪猫狗影响卫生,有碍观瞻要统一抓走,听到这话嘞时候,她正拿着刚出锅的破酥包,手一抖,白白胖胖的包子差点滚到地上去吓得她心口咚咚直跳。不行,绝对不行!得想个办法,她那些毛娃儿,哪个都不能被抓走,它们虽然浪个拿抓哇,但都是她的心头肉,是吵吵闹闹的家人。可自家一个老婆子,无权无势能想囊子办法?找哪个帮忙呢?她脑子里头像放电影一样过了一遍,儿女不在身边,老街坊也未必愿意惹这个麻烦,最后,她想到了对门坡上那个“老巫婆”扶玉。
      虽然不对付,但扶玉懂草药,认识稀奇古怪的东西多,会不会有啥子办法,让猫儿们暂时看起来病恹恹没精神,人家就不抓喽?或者她不是会画符念咒嘛,画个符让猫儿们别出来晃悠?丹竹心里头虚火得很像揣了个兔子,她跟扶玉,几十年都没好好说过几句话相互看不起嘛嘞,现在要去求她?好毛花哦,脸面上有点过不去。但是为了毛娃儿……丹竹咬咬牙,面子算个球!她从坛子里舀出一大碗她自家做的、香得能勾出魂来的油辣椒,红亮亮的,里面还看得见炸得焦香的芝麻和花生碎。又捉了一只最乖漉漉看起来最干净的小猫崽,这只是纯白的,就耳朵尖有点黑,像故意点上去的墨,她给起名叫“雪里拖枪”抱在怀里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往对门坡上挪。

      扶玉正在她家院坝头晒草药,把枝枝叶叶分门别类地摊在好几个簸箕里头,一簸箕一簸箕,摆得虽说有点皮皮翻翻但自有她的章法。看到丹竹抱着猫还端着个碗走过来,她眉毛一挑,手里动作没停,“哟,今天吹哪样风哦,把丹竹姐吹到我这点茅司门口来喽?我这点可没得辣椒给妳下饭。”丹竹老脸一红,像被辣椒呛到,把辣椒碗往前一递:“诺,自家做嘞,香得很。给妳尝尝,下稀饭要得嘛。”扶玉看了一眼红汪汪油浸浸的辣椒,嘴角撇了一下:“谢喽哦,我吃不得辣,吃了恼火,嗓子受不住,妳还是拿回家克嘛。”丹竹碰了个软钉子,怀里嘞雪里拖枪不安分动了动,“她深吸一口气,也懒得绕弯子喽,直接把来意像倒豆子一样说喽:“扶玉,我听说寨子里要抓猫抓狗嘞事喽嘛。文件都贴出来喽!”扶玉手上动作慢了下来:“嗯嘛,听说是嘛嘞。咋个,妳屋头那些宝贝要着殃喽?” 她语气里还是有点揶揄,“我就是为这个事来找妳。”丹竹把心一横,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妳点子多,认识嘞人也多,能不能想个办法?我这些毛娃儿,乖得很,不得咬人,就是找口吃的……”扶玉打断她,终于放下手里草药,拍了拍手上草屑:“乖?昨天还把我晒嘞金钱草抓得稀巴烂,我好不容易才采来的,我还没找妳算账嘞。”丹竹一愣,她不晓得有这个事,“哪只抓嘞?妳指给我看,我回去好好教育它!” 她有点急了,“算喽算喽,”扶玉摆摆手,语气缓和了一点,“计较囊子。再说喽,寨子里定下嘞事情我有个囊子办法?我又不是主任委员,说话不管用。”“妳……妳不是会那个嘛……”丹竹压低声音凑近一点,“弄点啥子药,不伤身体的,让它们看起来没精神,病恹恹的,人家一看,哦豁,病猫,不要喽?或者,画个符,让它们莫出来?”扶玉一听,真是鬼扯到天边去喽,她又好气又好笑:“丹竹姐!妳当我是神仙哦?我那是草药,治病救人调理身体嘞不是拿来装神弄鬼嘞!还画符让猫听话,妳怕是想多喽嘞,那是哄人嘞!”丹竹看着她眼圈红了,是真着急,“我晓得妳慊我,慊我的猫。但是扶玉,”声音有点哽咽,“这些猫儿就是我嘞伴啊,没得它们,我一个人在这屋头,白天黑夜的,跟个死人有囊子区别?连个出声的都没得…”她说着,声音有点哭稀烂包嘞味道,“妳就当发发善心帮我想想办法嘛。我晓得妳心好,以前寨子里哪个娃娃吓倒喽,都是妳给喊好的……妳就当…就当帮帮这些不会说话的娃儿……”扶玉看着丹竹难得流露出的脆弱样子,又看看她怀里那只确实长得乖漉漉的小猫,心里头那块被生活磨得硬邦邦的地方被轻敲一下,她想起自家孙崽,回来玩的时候也是喜欢追着猫猫狗狗跑,笑得咯咯的,又想起自家年轻时候,还没被生活压弯腰的时候也是喜欢小动物的,只是后来忙生计忙娃娃,啥子喜好都慢慢归一咯,埋起来喽。
      她叹了口长气,这口气叹得悠长,像把几十年的疲惫都叹出来“妳不要紧到说嘛,说得我脑壳痛,心里头刨烦。”她走过来仔细看了看丹竹怀里的猫,甚至还伸手摸了摸小猫的头,小猫舒服地眯起眼,“办法嘛……也不是完全没得,后山不是有个老窑洞嘛,黑吗咕咚的,又深又岔路多,平时鬼都不到那里克,妳可以把猫儿们暂时赶到那点克躲几天,每天送点吃的喝的。我这边嘛…我找机会跟管这个事的孙女子说说看,她家娃娃以前着吓到,高烧不退,医院没辙,是我给喊回来的,她家一直记着这个人情,我跟她讲讲,这些猫也是条命,丹竹嬢嬢一个人也不容易,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或者想个别的法子,不过成不成,我不打包票哈,没得哈数,只能说是试试看。”“要得!要得!有办法就行!有希望就行!”丹竹连忙点头,小鸡啄米一样,脸上瞬间阴转晴,“谢谢妳喽,扶玉!妳真嘞是……我都不晓得咋个谢妳……”“先莫谢。”扶玉摆摆手,指了指那碗辣椒,“这个,妳真嘞拿回克,我吃甜嘞,吃不得辣,妳要是真有心,”她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下回搞点甜酒来给我尝尝,要妳家自己做的那种,街上卖嘞没得那个味道。”“要得!甜酒嘛,简单!”丹竹满口答应,脸上笑开了花,比吃了甜酒还甜,她把辣椒碗硬塞到院坝石坎上,“这个妳还是留下嘛,不吃闻闻香气也要得嘛嘞,驱驱湿气嘛!”
      扶玉摇摇头,看着红亮亮再看看丹竹抱着猫欢天喜地往回走的背影,这丹竹,疯是疯了点,但…好像也没那么讨厌喽。

      猫儿的事情,暂时算是有个着落喽,丹竹轻松得快要飞起来,这人一轻松就想干点高兴的事,而且她是真心想感谢一下扶玉。
      她蒸了满满甜酒粑,还带了好多芝麻核桃仁和红艳艳的恩糖,装得严严实实,像捧着个宝贝再次给扶玉送克,扶玉尝了一口,冰凉甜糯酒香醇厚:“嗯,甜合适,米也糯,要得嘛嘞,比街上卖嘞那些歪货强多喽。”两个女人,一个端着甜酒碗,一个坐在旁边板凳上手里搓着麻索索,“妳说,那些人咋个就想起来要抓猫抓狗嘛。”丹竹手里忙着,嘴里还是有点忿忿不平,“它们吃他家米喽?”“说是怕有狂犬病,影响寨容,说是不文明。”扶玉细细品着甜酒,“其实嘛,就是有些人觉得碍眼喽或者想表现一下政绩。”“就是嘛!我们寨子头,祖祖辈辈都有猫狗,哪年有狂犬病嘛?纯粹是找些由头,闲得慌!”“唉,上面一句话,下面跑断腿,理解也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丹竹手里的索索编好了一小截:“喂,扶玉,妳会骑三轮车不?”扶玉正吃着甜酒,差点噎到:“三轮车?年轻时候骑过,妳问这个搞囊子?” “我屋头有辆三轮,我姨以前买来拉货嘞,旧是旧点,但还能骑,现在不用喽,放在偏厦里头吃灰。”丹竹兴奋地站起来,比划着,“我看今天天气好,太阳暖烘烘的,风也舒服,我们骑出克耍哈嘛?我带妳!我力气大,蹬得动!”扶玉吓了一跳,手里的碗差点没端稳:“妳疯喽哦?丹竹!八十岁的人喽还骑三轮车?摔一扑爬咋个办?磕西头痛不死妳!螺丝拐崴喽更老火!”“怕囊子嘛!”丹竹站起来,拍拍胸口,又捶捶腿,“我身体好得很!天天爬坡上坎的,筋骨好!就在寨子边边转转,不上大路,不得事嘞,天天在屋头,对着四面墙,都要闷出毛来喽嘛嘞!我们出去透透气!”扶玉心里头是虚火的,一但看着丹竹兴致勃勃眼睛放光的样子,再想想自家也确实有好多年没出过寨子闲逛了,“妳……妳骑稳当点哈,莫慌,莫快。”扶玉犹豫着,算是松了口,心里想的是:就这一回,陪她疯一回,“儿豁!稳当得很!我年轻时候骑单车载两百斤谷子都没问题!”丹竹见扶玉松口,立马就要克推车。

      三轮车放在偏厦里头,落满了灰面面角落里还挂着点蜘蛛网,两个女人,一个在前面宣着车龙头一个在后面扶着车斗推,费喽好大劲,才把这辆老伙计从杂物堆里弄出来,推到院坝亮堂处,丹竹跨上车座,试了试刹车,回头对扶玉说:“上来嘛!坐后头!我放喽两个草墩墩,软和!”扶玉战战兢兢地,扶着车帮子,手脚并用笨手笨脚地好不容易才爬上车斗,车斗里放着两个丹竹不知从哪翻出来的、用谷草编的厚垫子,坐下去果然不那么硌人。
      “坐稳没得?手抓牢!走喽哈!”丹竹兴奋地喊了一声,像个即将出征的将军,脚下用力踩下踏板,风,一下子就吹起来喽!带着阳光味田野味自由味!扶玉吓得赶紧死死抓住车帮子,心跳得咚咚的,揣了面鼓,她紧闭着眼不敢看两边,但车子摇摇晃晃地走稳之后,她慢慢睁开一只眼,然后是两只眼,看着两边嘞房子树木篱笆慢悠悠地往后退,风吹起她花白头发,带来凉意和前所未有的清爽,感觉…好像…还真不错嘛嘞?心里头那股紧张被新奇兴奋取代了亿点。
      丹竹在前面蹬得卖力,嘴里又开始哼山歌,这回哼的是更加欢快更有节奏的调子,配合着三轮车的嘎吱声,像首劳动号子:“三轮车呀,滚轱辘辘转呀…”“带着我的老姊妹呀,克看花花世界呀…”“管它八十还是九十岁呀,心儿跳就嘛都不怕嘞…”“山风那个吹呀,彩云那个追呀…”声音洪亮,带着笑意,飘在寨子的石板路上,引得路边嘞狗都汪汪叫起来,有熟人从屋里头出来看到:“咦?那不是丹竹和扶玉嘛?她们两个咋个坐到一起喽?还骑三轮车?”“天菩萨!这两个硬是不怕死哦!八十岁的人喽,玩这种花样!”“妳看扶玉嬢嬢,吓得脸都管青格朗当的喽!手抓得死紧!”“丹竹嬢嬢还笑嘻了!还在唱歌!真是嘻儿不痴的!老小老小,越老越小!”议论声惊叹声她们听到一点但不在乎喽!丹竹是不在意扶玉是顾不上在意了,丹竹越骑越高兴越蹬越有劲,吓得扶玉在后面连声喊:“慢点!慢点!妳好好坐倒!看前头!有坑!小心拽倒!”
      三轮车颠簸了一下,碾过土坑,两人同时哎哟一声,身子一颠然后又同时忍不住笑了起来,丹竹是哈哈大笑,扶玉是捂着嘴,又怕又好笑,肩膀一耸一耸的。她们骑过寨口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骑过绿油油正抽穗的包谷地,骑过潺潺流嘞清澈见底的小河沟,太阳暖烘烘照在身上,风里带着泥土芬芳青草清新和远处野花的淡淡香气。“喂!扶玉!”丹竹在前面大声喊,风声把她的声音吹得有点散,“搞囊子?”扶玉也提高声音回应,不知不觉间,抓着车帮的手没那么用力了,“好玩不?”“还要得嘛嘞!”扶玉终于承认,“下回我们还来!克更远点!克那边山脚脚看映山红!”“妳慢点!看前头!有石头!”扶玉的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久违活泼。
      三轮车灵巧绕过石头继续前行,她们从相互看不起到成了共享秘密的同谋,再到今天,一起做了件在别人看来“鬼迷日眼”、疯狂快乐的壮举。好像有东西,在车轮滚动的嘎吱声里,在带着山野气息的风里,在彼此难得的笑声里,悄悄融化喽,年龄、偏见、过往,在这一刻都被风吹到了脑后。
      骑到坡顶,丹竹停下来歇口气,用两人回头望,寨子在脚下,青瓦木墙炊烟袅袅,“妳看那边,”扶玉指着更远山坳“听说要修条新路过去哦,连接到省道。”“修嘛,反正跟我们这些老人也没得啥子关系喽。”丹竹用草帽扇着风不以为然,“咋没关系?”扶玉脱口而出,眼睛望着远方,“路修好了,车多了,我们骑三轮就更方便了嘛!可以克更远的场镇赶场,看更热闹的街!”说完,两个人都愣了一下,然后看着对方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和红润的脸庞,再一次忍不住畅快笑了起来,笑声在山坡上传出去老远。

      太阳开始偏西喽,把天边染成了橘红色。
      “归一咯,回去喽。晚上我煮饭,妳来我家吃嘛,我炒个酸笋,家里还有昨天买的鱼摆摆,香得很!”扶玉爽快答应:“要得嘛。我屋头还有点腊嘎,我再拌个折耳根。” 三轮车又嘎吱嘎吱响起来,载着两人朝着朝着晚饭香气和温暖灯火的方向,骑了回去。
      山风吹浮头发衣角猎猎作响,像在唱轻快自由的友谊山歌,这条路,还能骑很久,很久。

      步罗霞站在自家辣椒地头,迷毛上挂着细密水珠,分不清是雾霭凝结还是毛雨馈赠。
      她微微佝偻着腰,手里头拿着小巧锋利的剪刀,这是她多年摸索出来的经验,用剪刀而非手掐,能避免损伤辣椒枝条,影响后续挂果,地里种的主要是朝天椒,簇生果小、色艳味厚。除此之外,她还特意辟出了试验田,引种了些珠子椒和皱皮辣,想看看不同的品种在这片特定坡地的表现“炭疽病有点抬头喽,”她喃喃自语,蹲下身,仔细查看叶片边缘出现褐色凹陷病斑的植株,潮湿天气是炭疽病的温床,她伸出手指捻了捻病叶心里迅速盘算着对策,“得赶紧打点波尔多液,石灰和硫酸铜的比例嘛……得比平时稍高一点点,这雨太烦喽,黏糊糊的。” 她不是完全依赖农药的农户,总是愿意尝试用更生态的方法。除了病害她更操心的是授粉,连续阴雨使得野生蜂类活动大幅减少,她不得不更频繁地进行人工辅助授粉,用小毛笔轻轻在不同花朵之间蘸取涂抹,她知道,每一个成功坐住的小辣椒都意味着年底多一份微薄收入,或许就能给孙崽多买一本课外书或者给女儿减轻负担。
      “妈,真天中午吃囊子?”儿子声音从屋头传来,步罗霞直起腰,捶了两下,望着在湿气中依然努力绽放生命力的火红,心里头被琐事填满的刨烦被冲淡了些,“一哈儿切买点肠旺面回来吃嘛,我搞不赢弄莽莽,地头还有好多活路。” 肠旺面辣乎乎,儿子孙子都爱吃,能驱散湿冷天气带来的寒意,她自已呢?其实更想吃点清淡的,比如清豆花,但家里头众口难调,她习惯了迁就。
      回到屋头墙脚有点泛绿霉印,儿子在抱怨单位领导咋个咋个刁难,末了,总要习惯性加一句:“妈,妳当年要是多读点书,找个单位,现在也能帮衬我一把嘛,我也不至于这么受气。”步罗霞握着手机听着吉拉五叫,心里头闷得慌,她当年是正经读过高中嘞,成绩名列前茅,在寨子里是响当当的女秀才,可后来呢?像大多数寨子里的女娃一样,嫁人,生娃,顾家。男人是个老实巴交的闷葫芦,一辈子没啥大出息也莫啥话讲,妻夫间最多的交流就是“吃莽莽了”、“煤球买了吗”,生了两个姑娘一个儿子,操心完读书操心工作,操心完工作操心结婚,一辈子,就在这灶台田地娃娃中间打转转喽。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绵绵无尽的雨丝,窗台上放着孙绫晚几年前送她的“春兰”,据说花开之后花瓣如玉香气清幽,她让她养着解闷。可她天天忙得脚不点地,清晨要赶在露水干前下地,晚上要伺候孙崽睡诺诺,哪有闲情逸致伺候它?有点蔫喽,黄了几片边缘焦枯,她伸手摸了摸泥土,干得发硬,心里头涌上强烈愧疚,不仅是对花更是对曾经的自已。
      想起孙绫晚,步罗霞心里头更是一阵翻江倒海。她跟她同年出生,一起光着脚丫在田埂上跑大,可人家现在是镇上有名的白酒研发师傅,穿着白大褂,在明亮干净的实验室里头,跟各种精密仪器神秘酒曲打交道,说话做事都带着她无法理解的专业和,哪像她,洗不掉的泥巴气和灶火味,生活的半径就是家、田地、市场。
      以前,她们不是这样的。读书的时候,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是彼此嘞无敌虎最强豹组合,一起上学一起放学,躲在被窝里头摆龙门阵,摆到半夜都不肯睡,说着少女间嘞秘密和远大得可以讽刺如今的理想,说好了要一起考出去,看看山外面的世界到底是哪样嘞。后来呢?步罗霞成绩明明更好,可家里扶玉说弟弟还要读书嘞。她争过闹过绝食过,可扶玉哭着说:“霞儿,我们家就他一个男娃,妳得帮他一把。” 她嫁了人生了娃,孙绫晚憋着股劲复读,真嘞考出去了,她们之间的联系,先是松弛,然后彻底断了音讯。步罗霞恨阿妈扶玉吗?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会恨,恨她为啥子要把家庭重担压在自己身上,可看着现在自家女儿也为了工作家庭焦头烂额,向她抱怨丈夫刁难时,她又有点理解阿妈当年的不易,只是这理解,带着太多不甘苦涩和被命运碾过的无力。
      她深深叹了口气,拿起旁边柜子上的水瓢,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避开叶心,给蔫头耷脑的兰花细细均匀地浇了点水,水滴渗入干裂土壤,发出滋滋声。

      酒厂里孙绫晚正对着锥形瓶和里面液体紧锁眉头。
      新研发的产品在口感上无法突破瓶颈。添加了野生刺梨原汁后,酒体确实带来了新颖果酸感和复合香气,但刺梨中较高的单宁含量,使得酒液在后味上始终残留难以忽略的涩感,破坏了整体醇和与协调,她揉了揉发胀的癌撸,实验室里窗明几净,只有高效液相色谱仪运行时低沉的嗡鸣和空气中的弥漫酒香,这是基酒醇厚生物气息、以及正在陈化中各类酯类物质混合而成的独特气味,。窗台上,她养了几盆重瓣茉莉,开得正盛,洁白小花努力散着浓香,试图与这满屋霸道的老酒气息分庭抗礼。
      “孙工,这批用了不同比例包包曲和小曲混合发酵的基酒,气相检测报告出来喽,酯类物质种类是丰富了,但乙酸乙酯的含量还是偏高,容易掩盖刺梨果香。”孙绫晚接过来,她喜欢这里,喜欢一切都有数据支撑、有标准可循、可以通过技术和耐心去掌控和改变的感觉,不像生活不像人际,总是充满了无法量化的无奈和疏离。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行人撑伞行色匆匆,她想起刚才助手汇报时提到的市场压力,现在流行的是利口酒预调酒,强调时尚和健康概念,她们这种坚守传统固态发酵、追求风味复杂度的纯粮白酒,市场份额被不断挤压,厂里头领导层心急,催着她尽快拿出有市场竞争力的新品,话语里不时透露出成本控制快速变现的意思。

      压力她不怕,搞研发嘛,本身就是枯燥试错否定再肯定的过程,她怕的是那种在迷雾中找不到方向的感觉,像一个人在漆黑山洞里摸索不知道下一脚会踩到什么,有时候真想找个人痛痛快快摆哈龙门阵,不是聊工作,就是像年轻时那样,瞎聊,聊梦想聊烦恼,甚至聊哪个男同学长得称头,她本能地想起了步罗霞,那个可以分享一切秘密可以毫无顾及地笑闹可以互相打气说“我们以后一定要如何如何”的女人。
      以前她们多好啊,一起爬树掏蛋,弄得满头满脸都是灰,一起下河摸鱼,裤腿卷得老高笑声能惊起水鸟,一起在野花埂上疯跑,跑得一身汗一身泥。步罗霞读书比她灵光,尤其是数学,总是偷偷在自习课后给她讲那些让她头疼的方程式,耐心又清晰,她们挤在一张床上,说过无数傻话,幻想以后要在城里买房子做一辈子的邻居,老了还要一起晒太阳。后来,她出去读书工作,步罗霞留在寨子里,嫁人生娃,操持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伺候一家老小,刚开始还通信,信纸写得密密麻麻,分享彼此在新环境里的见闻和困惑,后来,信越来越短间隔越来越长,再后来,偶尔回寨子见面时,发现能聊的,除了回忆过往,就只剩下了吃了没身体还好吧这类干巴巴的客套话。
      她晓得步罗霞不容易,身上扛着一大家子。她也尝试过拉她一把,比如跟厂里领导说说,让罗霞来酒厂做点库管包装之类的轻松活,收入稳定些,可步罗霞放不下家里那几亩地,放不下需要照顾的孙崽也舍不下那份经营了多年的辣椒地。她送步罗霞那盆名贵的兰花,是希望她能在繁琐生活里找到纯粹乐趣和寄托,可看上次回寨子时那盆花的状态,显然是被遗忘在了生活的角落里。
      两个人都没错,只是走进了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的世界是辣椒病虫害是孩子学费是锅碗瓢盆的交响,一个的世界是微生物活性是市场分析是技术突破的焦虑,各自奔涌向前的河流流向不同山谷,中间的丘陵越来越高,再也无法窥见彼此的真实境况。

      下班后雨势暂时歇了口气,空气里饱和着水汽,呼吸都带着重量,步罗霞提着竹篮子去赶场,想买点新鲜前腿肉,晚上包点破酥包给孙崽吃,小孙崽就喜欢吃她做的破酥包,说她做的层层起酥肉馅鲜美比街上卖的好吃多了,一点微小认可,是她黯淡生活里难得的光亮。
      场上人不多稀稀拉拉的,步罗霞避开小水洼心里盘算着肉价和新鲜度,然后,毫无预兆地她就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孙绫晚,孙绫晚也同时看到了她。
      “罗霞。”
      “绫晚。”
      一声称呼,是潮湿空气里唯一不带水分的东西。
      “妳来赶场啊?”孙绫晚率先迈开步子,走过来,语气尽量调整得自然,像对待普通街坊,“嗯,买点嘎,妳呢?”步罗霞也努力让自家表现得平常,“出来透透气,顺便买点吃的,厂里…就那样嘛,老样子。”话音落下,一阵短暂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周围是摊贩带着睡意的吆喝,是熟人相遇的寒暄,是讨价还价的市井,所有声音涌来,更反衬出她们之间找不到话题的安静,几十年的光阴,在这里凝固成了厚厚透明的冰层。
      “我……”步罗霞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打破这僵局,比如问问她厂里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那个实验数据顺不顺利?或者,带着歉意说说那盆没养好的兰花,甚至,她想问还记得我们以前……“那…”孙绫晚同时开口,也想找点能连接起过去和现在的话题,比如,问问她今年的辣椒收成怎么样?价格好不好?或者说说最近哪种口味的白酒在年轻人里比较流行或许能给她点启发?又或者,她想问,妳辛不辛苦……可所有的话,在冲到嘴边的那一刻都被硬生生拦了回去。问这些做囊子呢?除了再次确认彼此生活在截然不同的轨道上,除了让尴尬的气氛更加浓重,还能有什么结果?那些能够深入交谈的基石,共同当下相似困扰共鸣喜悦,早已被岁月冲刷得干干净净。
      “要不…”孙绫晚犹豫了一下,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结束这煎熬相遇的理由,她从布袋里拿出一个还带着些许温热的破酥包,递给步罗霞,“妳尝尝这个,这家新开的,味道还将就,我看妳没买。”步罗霞接过包子,“谢谢哦。”声音轻得像雨雾。“那我……先走喽?厂里还有点数据要处理,等着要。”“要得嘛,妳忙妳的,工作要紧。”步罗霞点点头表理解。孙绫晚立刻转身,步子迈得有些快有些促,灰色身影融入了场上稀疏而模糊的人影里,消失在浓郁雨雾深处。
      掰开包子露出肉馅,凑到嘴边慢慢咀嚼,面皮酥软肉馅适中,但味蕾像是失灵了,尝不出任何味道,只觉得满口都是这潮湿天气的苦涩。她们见了面说了话甚至还交换了食物,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疼痛地感觉到,她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这几步路的物理距离,而是这些年各自走过的、布满荆棘与风景的、完全无法重合的生命轨迹。

      大桥工地上,黄诗嫚戴着黄色安全帽,帽檐下是被烈日和江风雕刻的脸,“嫚姐,这边焊缝检查一哈嘛,感觉有点毛刺。”年轻工人喊道。“来喽。”黄诗嫚应着,走过去,蹲下身,“嗯,是有点,气孔多了点,喊老李过来用碳弧气刨清掉重新焊,不得马虎,这里是主梁和横梁的连接点,受力大得很嘛嘞。”她的工作是桥梁上部结构施工中的钢筋班组长,吃大苦干细活赚小钱,每一天都是与钢筋模板噪声打交道,克膝头和螺丝拐因为常年在高空的脚手架间蹲起攀爬就落下了毛病,但她看着一节节钢桁梁在六百多米高空实现毫米级的精准对接内心也会涌起微小自豪,尽管她只是这庞大系统里的一颗小螺丝钉。
      休息间隙,她会掏出手机飞快划拉着,屏幕上,女主逆袭手撕渣男;底层人物得到系统,一路打脸走上人生巅峰……这些浮夸的款天壳地的情节,是她灰暗沉重生活里唯一的喘息和慰藉,是精神酸汤鱼,用强烈刺激麻痹现实苦涩,她知道这些是假的是鬼扯,但看着就是解压,“诗嫚,真天发工资喽,晚上克整顿烙锅?搞点冰浆喝喝?”工友问她。黄诗嫚摇摇头,锁上手机屏幕,精神放风结束了:“算喽,妳们克嘛,我回克还有点事。”她得省钱,女儿芙莹快要升学了,补习班资料费,开销越来越大,儿子虽然还小,但以后哪一样不要钱?还有步罗霞,前几天又打电话来,旁敲侧击地说弟弟谈了个对象,男方家要求在城里买房……“妳就这么一个弟弟,妳不帮他哪个帮他?” 想到这里,黄诗嫚心里就像压了块沉井混凝土,她恨步罗霞吗?恨的。恨她像个无底洞,永远把儿子需求摆在女儿前面,恨她明明自已也是女人,被扶弟的担子压了一辈子,却还要绑住自已,让痛苦循环延续。

      下工回板房拿出存折,打开,看着上面缓慢增长的数字,这是她偷偷给女儿芙莹存的教育基金,是她从每一次拒绝聚餐、从每一分钱里硬抠出来的。她想起女儿黄芙莹越来越沉默的眼睛心里刺痛,她知道自已不是一个好母亲,没能给女儿优渥生活和温柔陪伴,她像步罗霞一样,被生活裹挟着挣扎着,难免忽略了身边最需要关爱的人,甚至可能正在无形中重复着母亲的模式。
      “我的女儿不能变得像我一样。”她知道,如果自已选择和步罗霞不一样的道路就是在否定母亲辛苦付出甚至悲情的一生,这很残忍,步罗霞面对生活时的不甘心她感同身受,但,该结束了,这座大桥连接天堑,她也要为女儿铺不一样的路。

      省委大院,灯光到夜。张湘芸揉了揉酸胀颈椎,将关于“保障建筑行业农民工高温补贴及薪酬及时发放”的调研报告保存好,作为省委主任委员,她的世界里全是文件会议、调研提案,她不断地在各种场合强调:“工人们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高温补贴,是足额及时的劳动报酬,是更多的休假,是在劳动中获得更多的尊严!这不是口号,这是人们最基本的权利!我们不能让建设者流汗又流血!” 她的调研报告中,引用了大量像峡谷大桥这类超级工程中工人们的工作环境数据,试图从宏观层面推动政策的倾斜和落实。
      然而,现实骨感。推动政策落地远比写一份报告要复杂艰难得多,各方利益博弈,层层审批繁琐,执行过程走样,都让她时常感到深陷泥沼的无力。报告里的数据和案例,很多就来自于像黄诗嫚那样的工友,她们沾满灰浆的脸庞、她们被生活重压下的沉默背影、她们最朴素的诉求,是她坚持下去的动力,是她理想主义的基石。
      工作之外,她最大的乐趣是研究自媒体账号。她匿名运营着不为人知的小号,关注的都是社会热点民生百态特别是底层劳动者的生存状况,也会用化名发表一些评论,转发被主流舆论忽略的新闻,试图在宏大叙事之外,开辟小小真实的空间,让微弱的个体声音能被听见,这是她对抗现实无力感的一种方式,也是她与更广阔真实的世界连接的通路,是她精神上的酸梅汤,清凉中带着微涩。
      夜深人静时她也会翻看手机里存着的老照片,那里有她和黄诗嫚小学初中时的合影,两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搂在一起,在田埂上跑得满脸通红笑得没心没肺,她们曾在学习上妳追我赶互相打气,约定要一起考最好的高中最好的大学,去看山外面更大的世界,要成为“无敌虎最强豹”。
      后来张湘芸进入了很多人羡慕的机关,而黄诗嫚,因为家里供不起两个大学生,高中毕业后就选择了南下打工,后来辗转到了各个建筑工地,从流水女工变成了与钢筋水泥为伴的桥梁建设者,她们的人生轨迹,从那个岔路口后便走向了云泥之别,两条曾经交汇的溪流一头扎进了不同土壤。
      很多年没有联系了,张湘芸只知道黄诗嫚在工地上干活,嫁了人,有了一女一男。她通过渠道,匿名举报过黄诗嫚所在工地上一个对女工动手动脚的领导,她也曾悄悄去过黄诗嫚所在的工地附近,远远看着那个在庞大的桥墩背景映衬下在钢筋水泥中忙碌的熟悉背影,她没有上前相认,不知道该如何打破那堵由岁月境遇和各自不同的悲欢筑起的高墙,怕惊扰了对方,也怕面对无言隔阂。

      黄诗嫚所在的工地附近有个社区告栏,上面偶尔会贴政策宣传和选举通知,她下工路过看到了张湘芸的名字,印在区人大代表候选人的名单上,照片上的她穿着合体的正装,笑容得体眼神坚定,背后是若隐若现的省委大院门廊。
      黄诗嫚停下脚步,风吹日晒让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但那张脸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张湘芸。那个曾经和她一起在田埂上奔跑一起在灯下苦读发誓要改变命运的姑娘,如今,她真的站在了可以发声可能带来改变的位置上。她想起多年前,那个总是借着检查工作为由、对女工搂搂抱抱的工段长突然被调离,据说是因为被人实名举报了,证据确凿,工友们都在猜测是谁干的,只有黄诗嫚心里隐隐有种直觉,她记得张湘芸小时候就最看不得欺负人的事,有男生扯她辫子,张湘芸能直接操起扫把追着打半条街,她也记得,张湘芸说过以后要当官,当个好官,让欺负人的人都不敢嚣张。
      选举那天,黄诗嫚特意调了半天休,换身衣裳去了投票点,她不太懂政治术语,也不关心别的候选人是谁背后有什么样的承诺,她只知道,那个名单上有个人,叫张湘芸,是她年少时最好的朋友,是那个曾偷偷帮她擦过眼泪也为她匿名铲除过麻烦的人,是那个或许…真的会为她们这些“黄诗嫚”说话的人,她在张湘芸的名字后面落了个圈。同一天里她去了银行,看着存折上又增长一截的数字,她拨通了步罗霞的电话,电话那头步罗霞还在絮絮叨叨着弟弟对象家要求的彩礼和房子首付,黄诗嫚安静听着,没有像以往那样附和或者无奈应承,直到母亲说完才缓缓开口:“妈,钱我这边暂时拿不出来了。我晓得,如果我和妳不一样,就像是在否定妳的人生,我晓得,妳和我一样面对这样的人生时一定会有不甘心,但是所有人都告诉妳那是错的,于是妳也是这样告诉我的。现在这一切该结束了,我的女儿,不能变得像我一样,我不能让她将来也恨我。”说完径直挂断了电话,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灯火阑珊的城市,远处,她参与修建的大桥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索缆如琴弦桥灯如珍珠。
      桥未断路脚下,她们一个在云端筑桥一个在案头筑梦,以她们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方式默默遥远地再次成为了嵌入彼此生命历程的联合纵横。

      黄芙莹觉得自已是件过时旧裳被随意扔在了家庭角落,上面落满了名为弟弟的灰尘。
      曾经,她是家族中最受欢迎的大女儿,妈妈黄诗嫚心情好时,喊她饭饭,盼着她多吃点,想让她出去跑跑就喊跑跑,瞧见她安静地窝在角落看书又会柔声叫她文文,要是发现她周末赖床便是醒醒。这些瞬息万变的小名,像五彩泡泡包裹着她被珍视的童年,只要妈妈开口是重复的字那准是在喊她呢,她还是孩子王,是巷子里所有小屁孩都喜欢的“芙莹姐姐”,口袋里总有擦过眼泪的纸巾和分享的糖果。
      一切都在二胎政策开放后戛然而止,如今所有亲戚见到她第一反应不再是芙莹长高啦,而是:“弟弟怎么样?乖不乖?”“弟弟会叫姐姐了吗?” 她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为了印证另一个人的存在,妈妈黄诗嫚疲惫的眼神里,偶尔流露出的歉意一闪即逝,很快又被弟弟哭闹和生活重压吹散,外婆步罗霞来看望,手里提的永远是男娃的衣服和玩具,嘴里念叨的是“以后弟弟要靠妳这个姐姐帮衬”。
      她不明白为什么世界变得如此之快,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曾经和她一起在泥地里打滚爬树掏鸟窝的好朋友江雨霏,最近变了。
      江雨霏开始在意晒黑,不肯在日头下陪她踢球了,她们曾经自封威风凛凛的“无敌虎最强豹”组合,江雨霏也不愿意再提了,上次她喊出这个口号,想拉着江雨霏去探险,江雨霏小声说:“芙莹,我们都长大了,不要玩这种幼稚游戏了嘛。”
      少女心事是被辐射毒瘤无声无息入侵所带来的密密麻麻不适感,她感到自已正在被无形力量塑造挤压,要她变成另一种样子,文静的懂事的以弟弟为重的“姐姐”。
      她知道妈妈黄诗嫚是爱她的,但妈妈太累了注定成不了完全意义上的母亲,她曾在夕阳西下的傍晚,对唯一还能说点真心话的江雨霏这样说过:“就是不恨,恨太费力气了,我的力气要留给我自已。与其恨她,不如去谴责时代为什么是用人献祭出的一个个自我堆积起来的,谴责时代,不如去拼尽全身力气去更改下一个时代,更改时代不如想尽办法点明人性。”她目标明晰地开始养精蓄锐,刻意在家庭里营造冷血冷肺的形象,不再争宠不再抱怨,默默做自已的事,把所有的情绪和渴望都埋进心底,像休眠种子只为积蓄力量,等待将来某一天,远走别乡呼吸自由,书桌抽屉最底层,藏着她收集的世界地图和雅思托福的入门资料,那是她通往环球旅行梦想的微小星火。

      江雨霏的心事,是另一种痛。
      那天晚上爸爸喝多了酒和妈妈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是清脆巴掌声和破碎哭声,江雨霏缩在房间门后,透过门缝,看到妈妈瘫坐在地上,爸爸骂骂咧咧摔门而出,江雨霏鼓起勇气,端了盆温水,拿着毛巾,走到妈妈身边,她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帮妈妈擦去脸上的泪水和血迹,妈妈看到她,哭得更凶了,把她搂在怀里哭诉:“霏霏…妈妈命苦啊…妳以后一定要争气,找个好人家…不能像妈妈这样…”她把这些话都牢牢记住,心里充满了对爸爸的恐惧和怨恨也升起要保护妈妈的悲壮感。甚至在爸爸再次动手时冲了上去想推开爸爸,结果被粗暴搡开,胳膊撞在桌角,青紫了一片,妈妈扑过来,抱着她,对爸爸喊:“不要打娃儿!”然而,最让她无措和无助的是第二天。爸爸酒醒了,没事人一样甚至给妈妈买了早餐,妈妈脸上还带着伤却已经在给爸爸盛粥,仿佛昨晚的哭诉和暴力只是梦,江雨霏鼓起勇气,在饭桌上对爸爸说:“爸爸,妳以后能不能对妈妈好一点?”话音刚落,妈妈立刻在旁边打断她,语气带着惊慌和责备:“霏霏!不可以这样跟爸爸说话!快吃饭!”爸爸脸上掠过不自然,随即沉下脸:“大人嘞事,娃娃家不要叉把倒实!”江雨霏愣住了,嘴里嘞饭菜瞬间失去了所有味道,她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要这样?为什么挨了打还要维护打人的人?
      照着妈妈说的,她努力去当好女孩,说话轻声细语,不再疯跑,衣服保持干净,主动帮妈妈做家务,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妈妈看着她,会露出欣慰笑容:“我们家霏霏乖漉漉的,以后肯定有出息。”可是,这样乖了以后,她发现自已和黄芙莹没有以前那么亲近了。她拒绝踢球,芙莹眼里的光会黯淡下去,她说无敌虎最强豹组合幼稚,芙莹会沉默看她,她也怀念以前和芙莹用娃娃“打架”的快乐时光,那时她们笑得吉拉武叫无所顾忌。
      少女心事,是贤奴良隶的锁链巴掌是忠诚背叛的激烈撕扯,她的心志是想要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建功立业,然后风风光光衣锦还乡把妈妈“救”出来。

      黄芙莹抱着她心爱的坦克,来到她和江雨霏的秘密基地,“雨霏,妳看!坦克今天特别活跃!”江雨霏心不在焉嗯了一声,她刚出门前,又听到妈爸在为了钱的事情小声争吵,妈妈声音带着哭腔。
      “我们给它搭个城堡好不好?”这是她难得能放松做回自已的时刻,“芙莹……”江雨霏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挣扎,“我妈妈……我妈妈说我这次数学考试没考到第一,让我少玩点多看看书,还有……她说我们以后不要总在一起疯了,说妳是女娃儿家,太野了,怕把我带坏……”半晌,黄芙莹抱起坦克,声音变得很轻:“所以,妳也要变成他们希望的样子了是吗?当一个好女孩,听话,懂事,然后呢?像妳妈妈一样吗?”
      话精准刺中了江雨霏最深的恐惧和痛处,她站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妳懂什么!妳根本什么都不懂!我妈妈她…她不容易!”
      “我妈妈就容易吗?!”黄芙莹也提高了声音,“她在那么高嘞桥上干活,风吹日晒,克膝头都痛弯喽!可她还是要给我存钱读书!她告诉我不能像她一样!妳呢?妳妈妈教妳嘞是啥子?是挨了打还要笑吗?!”江雨霏又羞又恼口不择言:“是!妳妈妈好!妳妈妈了不起!那去找妳妈妈啊!反正我的事也跟妳没关系!妳冷血冷肺!”“对!我就是冷血冷肺!”黄芙莹抱着乌龟的手收紧,昂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我的力气要留给我自已,我要去很远嘞地方!我不会像妳们一样!”说完,转身就跑。
      江雨霏看着她跑远,眼泪终于大颗大颗掉下来,她知道自已说了很过分的话,她知道芙莹不是那样的人,可是……可是她该怎么办?听妈妈的话,当个好女孩,会离芙莹越来越远,不听妈妈的话,妈妈伤心,家庭不宁。
      少女时代关于友谊的第一场严峻考量,伴随着冰凉雨点和灼热泪水猝不及防降临,她们都看到了彼此身后的巨大阴影,却还不知道该如何携手或者是否还能携手。

      寨子里老支书家取夫,流水席从院坝一直摆到路旁,四代人因着喜事,坐到了同一片喧闹的红色塑料棚下。

      黄芙莹和江雨霏被安排在孩子桌,桌上油汪汪的肥肉、炖得烂糊腥气犹存的蹄髈、勾芡厚重的甜烧白都让她们皱起了眉头,尤其是那碗为了寓意“有余”而必须端上来的清蒸鱼,鱼眼睛白蒙瞪着,江雨霏只看了一眼,就想起妈妈哭肿的眼睛,“我吃不来这个。”黄芙莹放下筷子,“我也是。”江雨霏小声附和,冷战隔阂,在共同面对这桌不合时宜的菜肴时暂时消融。
      人一旦有了电动车就可以像战士那样征战四方,黄芙莹偷偷推出小电驴,拍了拍后座:“上来!”两个少女,逃离了喧闹沉闷的酒席,骑着小电驴冲入田野间的薄暮,风呼呼过耳边,吹散了酒席油腻气和各自心头嘞阴霾。
      东市买烤肠! 校门口熟悉的摊贩,烤肠在铁板上煎得滋滋冒油,撒上辣椒香得霸道。西市买凉面!菜市场角落的婆婆,凉面筋道豆芽爽脆佐料酸辣,是夏日嘞最爱。南市买奶茶!镇上新开的奶茶店,带着塑料感的奶精香气,是她们对时髦最初的理解。北市买洋芋!卤味摊的洋芋,辣中回甘,最适合一边吃一边漫无目闲逛。
      她们骑着车,穿梭在逐渐亮起的灯火里,是两尾挣脱了渔网的小鱼,她们没有说话,只是分享食物,让味道代替语言进行着关于友谊和自由的谈判与和解。

      酒席主桌旁,六十岁的步罗霞和孙绫晚坐在一桌,周围是喧嚣的劝酒声划拳声嬉笑声。
      步罗霞看着碗里油腻的肘子皮想起的是自家辣椒里那点总也除不尽的病害和女儿黄诗嫚最近那次决绝的电话,孙绫晚则下意识分析着席上白酒的香型口感,思绪飘回实验室里那款无法攻克涩味的刺酒。
      她们目光相接,“今年辣椒价还好?”“就那样,厂里……还忙?”“老样子。”对话是被雨水打湿又晾干的柴火,点不着暖不起。
      苦难不是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而是落雨时节无声无息在人身上蔓延开来的斑,起初还想擦拭,后来也就习惯了若有若无的腐朽气,甚至能在其中开始练习与慢慢变得可憎的自己安然共处。步罗霞习惯了母亲的角色重于自我,孙绫晚习惯了用职业微笑掩盖内心疲惫,她们都在这绵长潮湿的苦难中,找到了暂时不至于崩塌的姿势。
      挺不过来便是冰面碎裂沉入寂静,就像被生活压垮消失在时间里嘞无名女人。而挺着,不过是在这彻骨寒凉中维持尚且能呼吸的姿势罢了,她们此刻坐在这里,呼吸着承受着,便是这种挺着,彼此间那份欲说还休的遗憾也成了这寒凉的一部分。

      四十岁的黄诗嫚和张湘芸,在敬酒环节碰上了。没有多余寒暄,张湘芸拿起酒杯,看向黄诗嫚,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少喝点,晚上还要赶工。”黄诗嫚端起酒杯,没有看她声音低沉:“晓得,妳也是……注意身体。”酒杯轻轻一碰发出清脆响声,她们什么也没多说,一个匿名举报一张匿名选票,所有心照不宣所有的默默支持都在这杯酒里了,桥未真正建成,通途仍在远方,但她们在各自嘞岸上,看到了对方点燃的渔火。

      八十岁的丹竹和扶玉,没坐多久就慊闹腾,两人离席蹲在院坝台阶,骂骂咧咧讨论着明天要不要骑三轮去更远的镇上吃破酥包。

      行路的人多半是以薄衣抵冬夜罢,汗衣的惶时流,合裳的怯无那,缕衫的惮不贡,幸而尾路的她摇曳冷清,隔岸的她不涉团影,半路的她无献只默,来日的她悬决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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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百年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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