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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拥抱的温暖尚未散去,颈窝处滚烫的湿意和怀中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都无比真实地提醒着何闻野(或者说,宋闻野)——他找回了失落的名字,找回了血脉相连的兄长,找回了一段被火焰撕裂的过去。巨大的悲伤和失而复得的酸楚洪流般冲刷着他,让他在紧紧回抱宋予执的同时,泪水也模糊了视线。
然而,就在这情绪最为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时刻,一阵尖锐的、仿佛要劈开颅骨般的剧痛,猝不及防地袭击了何闻野的太阳穴。他闷哼一声,抱住宋予执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身体也跟着晃了一下。
“唔……”他痛得抽了一口气,眼前瞬间发黑,那些刚刚因为“宋闻野”这个名字而变得清晰温暖的记忆画面——紫藤花架,并肩的身影,雷雨夜的陪伴——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倒影,骤然扭曲、破碎。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段更加久远、更加模糊、也更加……灰暗的影像,强硬地挤入他的脑海。
没有阳光,没有花香。是灰扑扑的、高大的、带着铁锈味的栅栏。空气里有陈旧的霉味和消毒水刺鼻的气息。许多穿着不合身旧衣服、面孔模糊的小小身影,在空荡荡的水泥院子里奔跑,或沉默地蹲在墙角。哭声,争吵声,保育员不耐的呵斥声……混乱,嘈杂,一种深植于骨髓的、关于“不被需要”和“随时可能被抛弃”的冰冷恐惧。
然后,画面跳转。一个瘦小得过分、头发枯黄、脸上脏兮兮的、看不清具体年龄的小男孩(是他自己?),趁着混乱和门卫的不注意,像一只受惊的小老鼠,从栅栏的破洞处拼命钻了出去。外面是陌生的街道,车流和人声让他恐慌,但他只是头也不回地、漫无目的地向前跑,跑,仿佛身后有吃人的怪兽。
不知跑了多久,力气耗尽,他蜷缩在一个偏僻巷口的垃圾桶后面,又冷又饿,瑟瑟发抖。天色渐暗,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就在他以为自己会无声无息地冻死或饿死在这个无人角落时,一双干净柔软的、带着淡淡栀子花香的手,轻轻拨开了遮住他视线的脏污头发。
他惊恐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温柔得仿佛盛着整个春天湖水的眼睛。那是一个极美的年轻女人,穿着素雅的衣裙,蹲在他面前,没有丝毫嫌弃,只有满满的怜惜和惊讶。
“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家人呢?”女人的声音也像她的手一样柔软。
小男孩(他)只是拼命摇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他没有家人。从来就没有。
女人看着他,眼神里的怜惜更深了。她伸出手,不是拉他,而是轻轻地、试探性地握住了他冰冷肮脏的小手。“别怕,”她轻声说,“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他茫然地睁大眼睛。在孤儿院,他只有一个编号。名字……是什么?
他摇了摇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长期不开口说话的干涩:“没……没有名字。”
女人似乎愣住了,随即,那温柔的眼睛里泛起了一层心疼的水光。她沉默了几秒,然后,脸上重新漾开一个比春风更和煦的笑容,那笑容带着一种神奇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没有名字啊……”她轻声重复,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她握紧了他脏兮兮的小手,声音温柔而坚定,“那阿姨给你取一个,好不好?”
小男孩呆呆地看着她,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寒冷,只是被那双温柔的眼睛和温暖的手掌牢牢吸引。
“闻野,”女人微笑着说,用手指在他脏污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着,“宋、闻、野。‘闻’是听的意思,希望你能听到世间很多美好的声音;‘野’是田野,希望你能像田野里的风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她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郑重而温暖,“以后,你就叫宋闻野,是我们宋家的孩子了,好不好?”
宋……闻野?宋家的……孩子?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暖流,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小男孩心中所有关于冰冷、抛弃和孤独的壁垒。他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像仙女一样的阿姨,看着她温柔坚定的笑容,感受着手心被写下名字的触感,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他用力地、拼命地点头,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哽咽的“嗯”声。
画面再次转换。他被带到了一个漂亮干净的房子里,洗了热水澡,换上了崭新柔软的衣服,吃到了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那个温柔的女人(苏薄阿姨)一直陪着他,轻声细语。他还见到了一个不苟言笑、但看向苏薄阿姨时眼神温和的叔叔(宋致远),以及……一个比他高一点、穿着干净白衬衫、长得像小王子一样好看、但表情很冷淡、只是远远看着他、抿着唇不说话的男孩。
苏薄阿姨牵着他的手,走到那个男孩面前,笑着说:“予执,这是闻野,以后就是你的弟弟了。你是哥哥,要照顾好弟弟,知道吗?”
那个叫予执的男孩(宋予执)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复杂,有好奇,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被分走母亲关注的淡淡不悦,但最终,他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没说话。
这就是开始。他不是天生就姓宋,不是天生就有“哥哥”。他是被捡回来的,被苏薄阿姨从冰冷绝望的孤儿院边缘捡回来,被赋予了一个充满祝福的名字和一个家。而宋予执,这个他后来依赖、仰慕甚至……生出超越兄弟情愫的“哥哥”,在最开始,只是被动地接受了一个突然闯入生活的、来历不明的“弟弟”。
这段被深埋在最底层的记忆,此刻像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带着灼热的岩浆和毁灭性的力量,冲垮了刚刚因为“亲兄弟”相认而建立起来的所有情感基石。
何闻野(宋闻野)猛地推开了怀里的宋予执,动作之大,让两人都踉跄了一下。
宋予执猝不及防,被他推得后退一步,背脊再次撞上墙壁,发出一声闷响。他脸上未干的泪痕还在,眼中因为突然被推开而闪过一丝愕然和未散的脆弱,随即被惯常的冰冷覆盖,但眼底深处,那因为刚刚相认而微微亮起的一点微光,迅速黯淡下去,甚至蒙上了一层更深的、被伤害的阴影。
“怎么了?”宋予执的声音嘶哑,带着未平的哽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看着何闻野突然变得惨白如纸、眼神混乱惊骇的脸,心头猛地一沉。难道……闻野后悔了?觉得有他这样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满身秘密的哥哥是负担?
何闻野却像是完全没听到他的问话,也看不见他眼中的变化。他踉跄着后退几步,直到小腿撞到床沿,才不得不停下。他双手抱住头,太阳穴处的剧痛还在持续,那些灰暗的孤儿院画面、苏薄阿姨温柔的脸、宋予执最初冷淡的审视……交替闪现,与之前那些关于紫藤花架和雷雨夜的温暖记忆疯狂交织、碰撞,几乎要将他的大脑撕裂。
“不是……”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眼神失焦地看着虚空,“不是亲的……我是……我是被捡回来的……我没有名字……我是……宋闻野……是你妈妈……苏薄阿姨……给我取的名字……”
他断断续续地重复着这些碎片般的句子,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砸在宋予执刚刚松动的心防上。
宋予执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痛苦抱头、语无伦次的何闻野。那些话……是什么意思?闻野……不是他的亲弟弟?是被妈妈……捡回来的?
这个认知像一道比之前“亲兄弟相认”更加猛烈的惊雷,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带来了截然不同的、更加复杂的冲击。最初的震惊过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迅速蔓延开来——是释然?原来那些超越兄弟的、朦胧而罪恶的情感,并非源于血缘的悖逆?还是更深的痛苦?原来闻野也和他们一样,是被命运抛弃、又被妈妈温柔拾起的孩子?他们共同的纽带,并非天生,而是由妈妈用善良和爱意编织而成?
以及……一丝极其隐秘的、连他自己都耻于承认的、微弱的庆幸?庆幸那份被他深埋心底、在火灾后化为刻骨思念和悔恨的、超越兄弟的情感,并非无根之木,并非禁忌之果?
但这些纷乱的情绪,在看到何闻野痛苦苍白的脸和眼中深刻的迷茫与恐惧时,都迅速沉淀下去,化为了更深切的心疼和一种……更加沉重的责任。无论有没有血缘,闻野都是妈妈承认的、他宋予执的弟弟。是他曾经想要保护、却最终在灾难中失散的人。是他这些年默默寻找、深深怀念的人。
而现在,这个人回来了,却带着比他想象中更加破碎的过去和更加混乱的记忆。他不仅遗忘了火灾后的分离,甚至遗忘了来到宋家之前更久远的、关于被抛弃和孤独的创伤。
“闻野……”宋予执的声音哑得厉害,他不再试图维持距离或冰冷,上前一步,想去碰何闻野,却又在指尖即将触及时顿住,怕再次刺激到他。他看着何闻野痛苦的眼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最平稳、最清晰的语气说,“听着。不管你是谁,从哪里来,有没有血缘……”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你是宋闻野。是妈妈亲自取的名字,是我们宋家承认的孩子。是我……”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出那个更亲密的称呼,只是重复道,“……的弟弟。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何闻野猛地抬起头,看向宋予执。他的眼神依旧混乱,泪水混着冷汗流淌下来,但宋予执那双此刻不再冰冷、而是盛满了复杂却坚定情绪的黑眼睛,像一座灯塔,在记忆的惊涛骇浪中,给了他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坐标。
“哥哥……”他无意识地、带着巨大的依赖和脆弱,喊出了这个刚刚找回、却又被新真相冲击得摇摇欲坠的称呼,“我……我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会忘了?我……”他忽然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去摸自己空荡荡的脖颈,“那个平安扣……妈妈给我的那个……是不是……也不见了?”
宋予执的心脏像被那只慌乱摸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看到了何闻野眼中的恐慌,那是对再次失去“身份证明”、失去与母亲和这个家最后联结的恐惧。他不再犹豫,伸出手,这一次,稳稳地握住了何闻野冰冷颤抖的手腕,将他那只无措的手拉过来,然后,用另一只手,从自己睡衣领口内,掏出了那枚他一直贴身佩戴的、冰凉的银质平安扣。
他将平安扣轻轻放进何闻野的掌心。
“你的那个,”宋予执的声音低而缓,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肯定,“火灾后,我在你……消失的地方附近,只找到了这个。”他看着何闻野骤然睁大的、盈满泪水的眼睛,“我一直留着。现在,物归原主。”
何闻野的指尖触碰到那枚平安扣,冰凉的金属表面,却仿佛还残留着宋予执胸膛的温度,和漫长岁月里无声的守护与思念。他紧紧攥住那枚小小的、刻着模糊花纹的银扣,仿佛攥住了自己动荡人生的一个锚点,也攥住了眼前这个人,跨越生死与遗忘,始终未曾放手的证明。
泪水再一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悲伤或恐惧,而是混杂了太多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对苏薄阿姨的感恩与怀念,对自身来历的释然与接受,对宋予执这些年独自背负一切的痛惜,以及……一种更加清晰、更加深刻的,超越了血缘、源于共同经历和彼此选择的,独一无二的羁绊与情感。
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宋予执,看着他那张即使流泪也依旧清冷漂亮、此刻却为他流露出如此复杂深刻情绪的脸,忽然,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松开攥着平安扣的手(那枚银扣被他牢牢握在另一只手里),任由它垂落,然后,伸出双臂,再次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宋予执。
这一次,拥抱的涵义已然不同。不再是单纯的血亲相认,而是两个被命运搓揉、被同一位善良女性拯救、又在灾难中失散、最终跨越重重迷雾重新找到彼此的、没有血缘却胜似血缘的兄弟(或者……不止是兄弟)之间,最直接也最深刻的情感确认与联结。
宋予执的身体依旧僵硬了一瞬,但这一次,他几乎没有犹豫,抬起手臂,同样用力地回抱住了何闻野。他将脸埋进何闻野的肩颈,闭上眼,感受着怀中真实温暖的体温和细微的颤抖,心中那片冰封多年的荒原,仿佛终于迎来了一场迟到太久的、温润的春雨。
两人在昏暗的房间里紧紧相拥,谁也没有再说话。过去的重重迷雾被拨开,显露出更加复杂却也更加真实的底色。未来的道路依然布满荆棘(沈千恒的阴影),但至少,他们不再需要独自跋涉。他们拥有了彼此,拥有了共同的名字(宋),共同的母亲(苏薄),和一段由温暖、灾难、遗忘与重逢共同书写的、独一无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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