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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徐庭岸对外的形象由他精心雕琢。
大多数时间,也是大多数人对他的印象,克制守礼,温恭谦敬,听到冒犯的话也只是一笑而过。
对于天寰内部的员工,他会精挑细选地展现冷漠薄凉的一面,策略性地不满与愤怒。
真正的倨傲无礼都被隐藏。
而对于游舟。
只有在游舟面前,骨子里一脉相承的残虐得到喘息的机会,私下展露,因而他的爱和性都带着释放的意味。
游舟的一切喘息、呻吟和倔强的眸光都如同奖励令他振奋,欣喜若狂。
可现在,徐庭岸突然失去了选择如何表现的能力。
那是游舟从未流露出的不堪,不具有任何美感,只有迫近死亡的绝望,子弹一样击中徐庭岸。
和以往不一样,他并没有感到任何掌控的愉悦,反而胸口抽搐地痛了一下。
面对游舟的冰冷无情,他驳斥多少充满恶意的话语都在所不惜,可如果是将坠未坠似要消逝的游舟,扑面袭来的沉痛令他痴痴怔住。
主观的意志已经如同魂魄出窍,滞留在身后,无主的身体自顾自做出了反应。
徐庭岸抱起游舟,捧着游舟的脸,不停喊他的名字,发现游舟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生理性痉挛,怕他窒息,对着他的口吹气,持续了整整五分钟。
等游舟胸口开始有了微弱的起伏,又把他的头放在自己肩膀上,有力而平稳地抚着他的后背。
看起来条理有序,镇定自若。
“游舟,游舟,醒醒……”
连呼唤的声音都极为克制。
一声声低唤,没能喊回游舟,反倒是徐庭岸浑噩的头脑稍显清醒。
越是清醒,他越是感到恐惧。
上一秒还处在极度的愤怒之中,下一秒就担惊受怕,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人强行夺走,短时间体会到两种极端情绪,如同一颗球被高高抛起又狠狠砸到地面。
他常年在商场沉浮,不满和愤怒可以有,少量,害怕和恐惧连少量也不被允许。
徐庭岸一边呼唤游舟,一边想,原来害怕是这样的感受。
过往相处,徐庭岸唯一在意的就是游舟的不告而别,他以为自己愤懑,也因此给予惩罚。
而当他亲眼看见游舟生命的挣扎,极力维持的镇定也破绽百出,言语之中微妙的颤抖暴露了他的恐惧。
徐庭岸不停地喊着游舟的名字,希望能想过去一样喊醒他。
然而游舟仍旧惊厥不醒。
徐庭岸又开始许诺,说游舟想要信,等他醒来,就把信给他,只要他醒过来。
要是长睡不起,他就把信撕烂,烧毁,让游舟变成鬼也看不到。
煤油灯彻底灭了,房间内没有半点光亮。
不是由亮到暗,而是猝不及防,跳闸一般突如其来。
看不见游舟的脸,徐庭岸的失措更重几分,消失的光像是某种预兆,给人不祥之感,他只能把游舟抱得更紧。
万幸的是,随着火苗熄灭,游舟的颤栗幅度也缓缓减小。
徐庭岸这才冷静些许,手还有些不稳,点屏幕好几次才勉强拨通秦续春的电话,让他派一个医生过来。
说了几句话,徐庭岸逐渐找回对身体的掌控,把游舟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脖颈上,单手抱起薄弱轻巧的对方。
“秋水湾99号,让陈嘉信去接医生,他会联系警署开道。”
现在去开房间的电闸太麻烦,他也不敢让游舟离开自己身边,干脆摸黑出去,从步梯向上走,停到楼上一层的门口用虹膜开门。
叠墅两层客厅打通,落地窗面向南方,窗外是秋水湾的海景。
徐庭岸直接把游舟带上二楼的套间卧室,游舟还处在痉挛之中,原本徐庭岸只是让游舟靠在自己怀里,拍着游舟后背,帮他顺气。
但很快他发现游舟的左手攥得太紧,把掌心抠出了血,又改为握着游舟的手,直到他的掌骨被握得几乎骨裂,皮肤上泛起血痕,陈嘉信才带着医生姗姗来迟。
相比于香山,秦续春的莉达私人医院离秋水湾更近,只是这边属于市中心,深夜依旧交通拥挤,即使救护车亮着灯,也多少要耽搁些时间。
医生进来的时候,游舟还时不时抽搐,口唇时而咬得极紧掰都掰不开,时而大张呼吸艰难。
屋内原本只开了一盏暖光的台灯,医生进来把灯全打开,细细查看了游舟的面部,又扒开他的眼皮,用手电筒照着看了眼睛,说还有对光反射,问徐庭岸刚才发生了什么。
徐庭岸只说吵了架,医生略一思索,问:“你说的话里有什么会刺激到他?”徐庭岸沉默。
医生大致了解了情况,给游舟打了一针镇静剂,包扎了手掌,又问徐庭岸手皮下出血用不用上药,徐庭岸摇头说不必。
最后确诊是应激反应,打完针后慢慢好转,不用去医院,在家休养即可,注意不要再刺激病人。
临走前,医生询问:
“病人有已知的应激原吗?本人或者家里人有精神病史和心理病史?”
徐庭岸眉头一皱,没有直说:“等他醒了,我再带他去莉达。”
“也好。”
确保现在病人没有大碍,医生就算任务完成,至于病人隐私,他也就随口一问,无意探究。
游舟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临近八点。
日光熙熙,白色薄纱窗帘被烘成乳白色,屋内没有开灯也亮堂一片。
意识到光照的一瞬间,游舟非但没有睁眼,反而用力闭着眼,眉头紧皱,甚至想要用手臂遮住眼睛。
烫。
像被火包围,既痛,又给游舟一种熟悉感。
在哪里见过?
大概二十年前,他从小青山出逃的第二天。
夜里,他从小青山翻墙离开,穿着拖鞋,松垮的病号服,沿着公路从山上走到了山下,那时候天还没亮,游舟不知道方向,只能朝着灯火辉煌的地方走。
等他走到高楼大厦之间,天已经大亮,拖鞋一只磨破,一只断裂,眼前人潮汹涌,每个人都西装革履,浓淡相宜的香水味从他鼻尖飘过,面包店的香味惹得他驻足玻璃前看了许久,直到店员礼貌地拎起扫把,扫起他脚底下的地。
游舟让开,站在路边,被匆忙赶路的行人撞倒,那人先检查了自己怀里的黑匣子,转头冲他说了声抱歉小朋友又匆匆离去。
他自己爬起来,心想原来世界上没有不能和他说话的规定。
在山上的时候,他像是透明的,工作人员都不会同他讲话,只是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时不时用讥讽的眼神瞟他一眼。
游舟很确信他们说的事情和自己有关,但每当他凑上去,工作人员都跟沾上晦气东西一样散开。
有一回,游舟听见张姨招呼他们不要多舌,有一个工作人员翻着白眼,说是是是,人家爹可是赵洪涛赵总,哪天认祖归宗了可要给我们好脸色看,惹得其他人一阵笑。
游舟记住了名字,但没跟游婳讲,也没问,那时候他和游婳的母子关系算不上融洽。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游婳逼着游舟念书识字,可游舟觉得游婳教他念书的时候很奇怪,总是说些听不懂但感觉很吓人的话,宁愿一个人在墙角给小草打蝴蝶结也不愿意读书,游婳便变得暴躁,不像以前那个柔柔的游婳,总是推搡他,还时不时打他的手心。
那天下午游婳一巴掌打在游舟脸上,游舟正是换牙的年纪,登时满口血,吐出一颗牙,默默掉起眼泪。
游婳瞬间清醒,抱着游舟说对不起,说着说着又开始魇住似的喃喃:“你不读书怎么办啊,阿舟bb,我们没有办法了……”
随后翻出拨浪鼓塞到他手里,游舟把拨浪鼓往地上一砸,生气地躲到床底下,任游婳怎么喊也不肯出去。
他不想读书,他听见工作人员笑话游婳,说她是个疯子,哪有人在精神病院读书的。
撞到他的人是个财经记者,外出拍摄又经过路口,发现游舟还站在那里,问他是不是走丢了,需不需要帮助。
游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情况,只说要找赵洪涛。
记者两眼发光:“他是你的谁?”
“……爸爸。”
记者给他拍了张照,拍着胸脯保证一定给他送回赵家,于是游舟来到了赵家。
那天早上的流金湾,船只不息,邮轮来往,金色太阳悬挂在海上,日光暖洋洋包裹着他,烘走山上带下来的露气,好像很幸福。
“醒了。”
徐庭岸的声音。
梦醒了。
游舟徐徐睁眼,屋里的装潢简洁干净,不是名门那套别墅。
徐庭岸坐在窗边,右手压着一封信。
游舟刚掀开软被,徐庭岸便率先站起身来,眼下一片青黑,肤色暗沉,像是一夜未眠。
信递到游舟面前,他斟酌地看了徐庭岸几眼,拿不准徐庭岸打的什么主意,直到徐庭岸说:“你要的信。”他才接过信封。
信封材质偏硬,没有粘住,只是卡着,游舟轻轻一拨,信封开口便弹开,发出嗒的一声响。
同一时间,徐庭岸背过身去。
半年前,游婳去世后,他看过那封信;游舟醒来不久前,他又看了多回。
他清楚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也深知这封信,和信里拆穿的谎言,将会给游舟多大的冲击,让一个死去的人永远无法取代。
因此他极力隐瞒,试图抹去游婳在游舟生命中的存在,可惜无济于事。
信上写:
「亲爱的阿舟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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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阿舟bb:
我是妈咪。
我听闻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徐先生告诉我他是你男朋友,给我讲了很多事情,他知道你睡觉喜欢侧躺,但下了床就挺直脊背,因此体态很好,也没有肩周问题,知道你的口味,知道你喜欢吃甜的,你一直没变过,小时候就喜欢,只不过那时候很少吃得到糖。
他说他很爱你。但是阿舟bb,你知道我在挑选爱人这件事情上没什么话语权,我的判断实在不值得信任。我只是想,我的阿舟苦了这么多年,也该有人来爱他了。我盼着,求着,就等这样一个人。
他出现了,于是,我写下了这封信,告诉我的阿舟,我要走了。
阿舟,不要为我难过,你是我生命的支撑,我活着,就是为了看见你幸福,你幸福了,我就幸福了。如果你不幸福,阿舟,原谅妈咪好不好?妈咪实在坚持不到那个时候了。
徐先生跟我说了你在山外面的生活,我听着,想上天为什么不肯给这个聪明乖巧的孩子多一点仁慈和爱,明明你那么坚强,难道坚强的人就要多受些苦?这对我的孩子也太不公平了。
你从小就犟,在山里不肯念书,离开小青山,又不肯说自己过得不好,我让你把钱都收着自己用,你偏不听,年年往山里寄,这地方能用得上什么钱?我看你来见我时候穿的衣服都洗旧了。
我问你有没有交到朋友,你说有,还说你们一起踏青,一起玩游戏,我可开心了,想看看那个孩子的照片,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和我的阿舟成了好朋友,可我给张姨塞红包,她上网查,说珈洲叶家没有和你差不多年龄的孩子。
我的阿舟,你的心意我都明白,我一直都知道。
你小时候调皮得很,我怎么说你也不听,总把我气得掉眼泪,心想真是不该要你,但你转头捧着一把黄色小花给我,我又觉得你可爱极了。
念书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时至今日我回想那些时日,仍然觉得自己愧为人母。我为你做的太少,带来的伤害却太多,那天你突然进院里,我开心极了,可我突然发现,你头发长了,那么漂亮,又那么凌乱,陈旧,是不是我过去说的话让你记了太久?我是不是让你左右为难,举步维艰?我是不是给你带来了太多痛苦?
我的阿舟,我的囡囡,我该怎么办啊。
好久没见你,徐先生告诉我,你为了带我离开小青山,受到赵洪涛蒙骗,做了些对不起他的事情,但他不在意,只要你回到他身边,可以当做无事发生。我听见这事,整个人恍惚了一下,怎么能因为我破坏了你的幸福!我不过是一个活不了多少年的人,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指不定哪天就断了气,可你还年轻,你还有光辉灿烂的生活,你的医馆,你的病人,都需要你。
徐先生已经因此受到牵连,小青山又是那样的地方,我没脸请求也不希望你请求他带我离开,尊严一旦放下就很难再拾起来,更不希望你们二人因为我产生隔阂,越走越远。
我今年四十四岁,在这里过的时间已经比在外面的时间长了。外面的世界不属于我,我早已明白,我并不因此感伤,囡囡也不要为我难过。五千五百万是我杜撰,不会有人为了几千万葬送全家的性命,我想你应该猜到,但又觉得你没敢猜。骗你是我不好,但我实在怕你没个念头,颓唐度日,好在你说医馆开得很好,我听着心里头高兴。
我做了很多错事,没能给父亲送终,没能给你平凡而幸福的生活,如果我还有那么一点用,我希望能让你好。我看不清徐先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但我希望他对你好,哪怕只是一点可能,我也想试试。更重要的是,我日日备受煎熬,实在痛苦难耐。
妈妈不够勇敢,做了逃兵,囡囡,我的囡囡,原谅我吧,原谅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