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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雪压堂闻惊讯寒月孤酌解沉疴
诗曰:
华筵一席藏机锋,冷语三言刺骨寒。
红烛影摇亲情断,青史案卷血未干。
忽闻婚讯强展颜,难掩孤心悄离筵。
满腹沉疴无人解,却逢故人说从前。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宇文玄煕被罢官的消息如瘟疫般在府中蔓延的次日,春闱的皇榜也终于张挂。锣鼓声中,报喜的官差却无一踏足宇文府。玄璋、玄烨,两个被家族寄予厚望之人,皆也名落孙山。
这一下,宇文府那名为 “希望” 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彻底崩断。阖府上下,愁云惨雾,一片死寂。
大房之内,玄璋的妻子羊宓在听闻夫君与二叔落榜、三叔子玄煕被罢官的双重噩耗后,反倒成了众人之中最平静的那一个。
她将自己关在房中,怔怔枯坐了半晌。而后缓缓走到妆台前,打开了那只锁着她所有体己与秘密的百宝嵌金匣。
她知道,这艘名为 “宇文府” 的破船,就要沉了。
她那不通世事、只知圣贤书的夫君,是指望不上了。这个家里唯一能给她带来权势与庇护的宇文玄煕,也成了断了脊梁的废犬。留在此地,只会随这破船一同沉没。
眼前浮现出慕容沛俊朗轻浮的脸,与顾迁藩冷峻锐利的眼。
心中再无半分犹豫。
她从首饰盒的最底层,取出一枚蜡封的小小信物。这是当初顾迁藩留给她的,他说若有万不得已之事,便可持此物去城南的 “同福当铺”,自有人会接应。
羊宓将信物紧攥手心,眸中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决绝。
她想,这行将倾覆的家,她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了。通奸私奔也罢,只要能远离宇文府,她什么都愿做。
窗外,那热闹了一月有余的京城,仿佛也终于在这一刻褪尽了所有伪装,裸露出最狰狞真实的面目。
宇文府的晚膳,一向是规矩森严、肴馔精致。只是今夜,这满桌珍馐仿佛失了滋味,只余一股冰冷蜡味。
一张巨大的紫檀八仙桌旁,阖府主子俱在,却静得可闻彼此压抑的呼吸。老太太居于上首闭目养神,微蹙的眉头却泄露了内心的不宁。大老爷恪斋与二老爷恪慎分坐两侧,二人面沉如水,目光幽深地盯着眼前碗箸,仿佛碗箸间藏着难解的棋局。他们不开口,满桌的人便无人敢言语。
这令人窒息的氛围,源头便在两位掌舵人身上。他们心中藏着一个足以倾覆家族的秘密,如巨石压心,化作笼罩全府的阴云。宇文玄煕被罢官,仅是这片阴云投下的第一道影,已足令兄弟二人寝食难安。
小一辈的女眷们心思各异,于沉闷中暗自揣度。
大房的长女绮云生性敏感,她清晰地感受到父亲与二叔身上那份焦虑与不安。目光不时担忧地掠过三弟玄煕的脸,她不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但见玄煕落寞如寒星,心知必有蹊跷。
二房的佩环素来娇惯得天真,未能察觉席间暗流,只觉今日饭菜不如往日香甜,众人不语,甚是无趣。
而恪慎的亲生女儿玄微则在暗中观察众人,她觉大堂兄玄璋与二堂兄玄瑱太过懵懂,全然未察其中利害。她想开口缓和气氛,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只觉空气愈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终于,大老爷恪斋的长子玄璋许是难耐这沉闷,撂下筷子带着酒意,没头没脑地抱怨:“科考真是折磨人!下次再考,我定能中!总好过有些人,考一辈子仍是秀才!我断不至考一辈子!多大点事!”
这话本是自夸,却如石子投入死寂池塘。
他的亲弟弟玄瑱也立刻接话,他消息灵通,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神秘道:“大哥,你可知?今科春闱涉嫌舞弊!礼部压着好几科的卷子未放榜呢!说不定今年这榜根本不算数,得重考!”
“住口!” 大老爷恪斋猛拍桌子,震得茶杯一跳。怒视着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厉声呵斥:“胡言乱语些什么!那是皇榜!朝廷抡才大典!岂容尔等妄加揣测,非议国政!再敢胡言,家法伺候!”
二人缩了缩脖子,顿时噤若寒蝉。
满堂复陷死寂。
就在这尴尬当口,佩环浑然未觉气氛微妙,眨着大眼睛笑问道:“三哥,我听下人说你如今不用去西厂当差了?那往后可是清闲了?正好,我那匹小马驹难以驯服,你可要多指点我才是。”
此言一出,时间仿佛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宇文玄煕,目光中有同情、怜悯、审视,更多的是避之不及的疏离。宇文玄煕的脸 “唰” 地涨红,旋即惨白。端杯的手微微颤抖,喉头滚动,却吐不出一个字。如何作答?承认自己是被一脚踢开的废物吗?
场面尴尬至极。
玄微见状心急,本想玩笑解围,谁知情急之下反弄巧成拙。她勉强笑道:“哎呀,不去便不去嘛!有什么打紧!只是往后,三哥怕是不能往公中交那么多月例了!”
可这话入众人耳,意思全变了 —— 丢了官,没了俸禄,往后连公中开销都帮衬不起了!这已非丢脸,而是赤裸裸的羞辱!
宇文玄煕脸色瞬间再无一丝血色,手中酒杯重重磕在桌上。
“够了!” 上首的老太太终于睁眼,拐杖顿地,闷响一声。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叹道:“一家人吃饭,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她顿了顿,似下定了决心,抛出一记惊雷:“都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我跟你们说件正事,一件喜事。”
“绮云的婚事,拖不得了。前儿个素和阁老府托人来问,虽说咱家尚在孝期,但老太爷仙逝已逾两年,人家不计虚礼,愿尽快完婚。我瞧着,倒是个好兆头,府里如今太冷清,需办件喜事冲一冲!就这么定了!”
众人皆愕。大老爷恪斋急道:“母亲!这…… 毕竟尚在孝期,传出去于礼不合啊!”
“有何不合?” 老太太不容置疑地打断,“阁老府的儿子肯等绮云三年,已是天大的情分!如今人家不嫌,主动提起,我们再推三阻四,倒显得不识抬举了!此事,我心意已决!”
老太太一锤定音,无人再敢置喙。
毕竟是喜事,尤是与当朝阁老结亲,对风雨飘摇的宇文府而言无异于抱住了一颗大树。大嫂羊宓反应最快,立刻笑着向大老爷和老太太道喜,并拉着大夫人和二夫人热络地商议起聘礼、嫁妆、吉日。席间气氛总算因这婚事有所好转,那寒冰般的死寂渐被刻意营造的喜庆喧闹所融化。
只是这热闹,与宇文玄煕再无干系。
他看着众人脸上或真或假的喜色,听着他们议论绮云的婚事,只觉无比讽刺。这个家,这个所谓的家,将他视作瘟神、弃若敝履的同时,却能心安理得地为另一桩 “前程” 欢庆。
他再难忍受席间虚伪冷漠,猛地起身,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玄煕!” 老太太在身后唤道,他却头也不回,身影没入庭院夜色。
夜,深了。
西郊校场,空旷寂寥。这是独属宇文玄煕的私密校场,此刻倍显凄清。月光如银泻地,将木人桩、兵器架拖出长而扭曲的影。晚风吹过空场,卷起枯叶,沙沙作响。
宇文玄煕独坐点将台台阶,脚边散乱扔着几个空酒坛。他仰头灌下坛中最后一口烈酒,辛辣烧灼胸口,却浇不灭心中寒冰。
罢官、羞辱、被家族抛弃…… 他觉得自己像个被掏空的稻草人,被弃于荒凉夜色,无依无靠。
就在他自怨自艾、醉意渐浓时,一个身影如自月影中分离,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后。
宇文玄煕猛然警觉,回手便摸向腰间佩刀,却摸了个空 —— 他早已不是佩刀的西厂副指挥了。
“是我。”
一个平静温和的声音响起。
宇文玄煕抬头,借月光看清来人。一身寻常青布长衫,面容清癯,神态温和,正是宫中那位权势滔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掌印太监 —— 萧景。
宇文玄煕愣住,他如何都想不明白,这等人物为何深夜来此,见他这条丧家之犬。
萧景缓步走近,也在台阶坐下,如寻常长辈看着失意晚辈。他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差事没了,心里不好受吧?”
宇文玄煕未语,只自嘲一笑。
“这只是暂时的。” 萧景看着他眼睛缓缓道,“有些棋需先当弃子,才能盘活大龙。你罢官,是上头的意思,是给下面某些人看的一步棋。只有所有人都以为你没用了,你才能在关键时刻,发挥真正作用。”
宇文玄煕心中一震。
萧景顿了顿,话锋陡转,抛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玄煕,你可知宇文府为何如此待你?”
“你可知,你为何姓宇文,却与恪斋、恪慎二位老爷,毫无血缘之亲?”
“轰! ——”
宇文玄煕只觉脑中轰然巨响,如遭惊雷轰顶!他瞪大双眼死死盯住萧景,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萧景未理会他的震惊,继续用平淡得可怕的语气揭开血淋淋的真相:“你亲生父亲曾是朝中重臣,后因党争获罪,满门抄斩。而你,是我西厂留下的唯一血脉,一枚未来的棋子。当年,宫里人找到了你养祖父与养父恪慎,与他们达成一桩密契。”
“宫里提供大笔启动钱银,助宇文家迁居京城,开设书商生意,摆脱贫寡,换取官身。而宇文家要做的,便是将年幼无知的你当作亲生子嗣抚养,并让你自幼接受西厂秘密安排的训练。你所谓的家,不过是个长达二十年的交易。你所谓的父子、兄弟之情,不过是这桩交易上的镜花水月。”
“他们养你教你,让你进厂卫,皆在履行那份活契。他们怕你、疏远你,是因怕这秘密有朝一日败露,宇文家因你而万劫不复。”
“你不是他们的亲人。你只是宇文家富贵前程的一纸凭证。” 顿了顿,又道:“怪只怪,辽人拓跋、慕容、宇文三部,偏偏你宇文部犯了太祖大忌!所以,唯有这般,求取富贵!”
萧景每句话都如一把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将宇文玄熙的世界彻底割裂。
“不…… 不可能…… 你胡说!” 玄煕声音嘶哑干涩,充满无力挣扎。
“赫连云飞让你接近王振,是想让你自己揭开这秘密。” 萧景叹息,“可惜知此线索的人都死了。这秘密,便由我告诉你,这便是你的身世,这便是宇文家藏于心底,既要利用你、又怕你发现真相的根源。”
“如今,上头让你这颗棋子暂时沉寂。宇文家以为如此便能与过去切割,高枕无忧了?!”
萧景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所以,你要蛰伏。如冬眠之蛇,收起所有爪牙与怨毒。你要比所有人更能忍,你要让所有人都遗忘你、轻视你。直到…… 需要你出鞘之日。”
宇文玄煕再难支撑,手中酒坛 “哐当” 坠地碎裂开,而他整个人则如被抽去筋骨,瘫软在地,大口喘息,双目失神,口中喃喃却发不出完整音节。
他彻底懵了。
二十年的认知、亲情、恩怨,在这一刻尽数崩塌,化为一场荒诞的骗局。
萧景看着瘫软如泥的他,眼中掠过一丝怜悯,最后道:“宫里的意思,这校场连同下面银库,往后都归你调配,随意取用。”言罢转身,身影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只余宇文玄煕一人瘫倒在冰冷台阶,任穿堂夜风吹过那颗已化做死灰的心。他听见了萧景最后的话,却未理会。
银子?
呵呵,银子……
在这残酷真相面前,那些黄白之物,又算得了什么?
校场夜风带着刺骨寒意,一遍遍吹刮着他早已麻木的脸。他不知在冰冷台阶瘫倒了多久,直到腹中传来一阵剧烈的饥饿,才将他从混沌破碎的世界拽回现实。
是啊,饿了。
原来即便天塌地陷,二十年人生皆谎言,人还是会饿。
这念头带着荒谬的自嘲,让他缓缓僵硬地爬起。他如行尸走肉,双目空洞,脚步虚浮,循着记忆路径朝府邸后厨走去。
离得老远,便见后厨方向灯火通明,与府中其他院落的沉寂形成鲜明对比。锅碗碰撞声,人声喧哗,隔着月亮门隐隐传来,透着与他格格不入的鲜活人间烟火气。
厨房里热气蒸腾,几个厨娘丫鬟正忙得不可开交,灶上蒸笼冒着白汽,案板摆满各色精致糕点宵夜。因老太太定了喜事,大房与二房夫人正聚在一起说话,便要厨房备些点心送去。
两个传菜小丫鬟正凑在一起,一边等厨娘装盘,一边压低声兴奋地嚼舌根,浑然未觉不远处的宇文玄煕。
“还是办喜事好!你瞧瞧,府里总算有点热乎气儿了!” 圆脸丫鬟关婧说道。
“是啊!不然这几日怪闷的!大老爷二老爷整日板着脸,吓得人走路都不敢大声。” 瓜子脸丫鬟丁成丽附和。
“是啊!阖府上下,就三爷最扫兴!老太太饭桌上叫他,他都敢装没听见,扭头就走,真是不知好歹!”
一旁范厨娘听见,立刻沉下脸用锅铲敲敲灶台,低声呵斥:“别嚼主子舌根了!活干完了吗?还不快给夫人们送去!”
二人吓得吐吐舌头,不敢多言,连忙端起盛满莲子羹与桂花糕的托盘转身朝外走。
二人边走边忍不住用更低声音碎碎念。
关婧促狭笑道:“哎,你猜三爷要是瞧见这香喷喷莲子羹,会不会馋得流口水?他晚膳一口未吃,这会儿怕早饿坏了!”
丁成丽掩嘴笑得花枝乱颤:“那肯定!我看他那副样子,说不得待会儿就偷偷溜来厨房找吃的呢!到时候,咱可得好好瞧瞧他那狼狈样儿!”
“那肯定,嘻嘻嘻……”
银铃般笑声伴着远去脚步声,如一根根淬毒钢针,一字不漏,尽数扎进门外汇影中那人的耳里。
宇文玄煕静立不动。
方才那剧烈饥饿感,此刻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无名业火自丹田深处轰然燃起,瞬间流遍四肢百骸,烧得他血液沸腾,五脏俱焚!
饿?
狼狈?
他宇文玄煕,在这些享受着他用性命前程换来安逸的奴才眼中,竟只是为几口吃食而摇尾乞怜的可怜虫吗!?
她们口中的 “喜事”,她们口中的 “热乎气儿”,这一切都建立在他这 “扫兴” 之人被排挤的基础上。这个家,这个所谓的家,从主子到下人都在用各自方式品尝他的痛苦,嘲笑他的失意。
一股极致的愤怒怨毒如破土毒蛇,猛地缠住他心脏。那被萧景撕开的血淋淋真相,与此刻丫鬟轻佻残忍的笑语在他脑中交织发酵,最终酿成一坛最烈最毒的酒。
他缓缓抬头,目光穿过黑暗望向主院灯火辉煌处。那儿的欢声笑语,此刻听来如此刺耳。
既然你们都觉我 “扫兴”,既然你们都盼着 “喜事”……
那我就亲手,将你们的 “喜事”,变成一场谁也笑不出的 “丧事”。
一个大胆邪恶的念头,就在这无边怒火中肆意蔓延。它如一颗剧毒浸泡过的种子,落入他心中那片焦土废墟,瞬间生根发芽,长成一棵狰狞的、指向毁灭的参天巨树。
他不再感到饥饿。
他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吞噬一切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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