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柳芳菲行

　　薛宁没想到会在此处碰见贺羽，心头一惊，霎时瞪大了双眼，只一瞬，她又恢复到了往常的平静面容。

　　“薛姑娘是有心事？连唤几声都不应。”贺羽朝她走来，率先开了口。

　　他真的唤了好几声？她此前怎么没听见？他唤她作甚？薛宁向来人屈膝行礼，心里有一连串的疑问，但这些都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思索。

　　她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一边想着该如何试探他对春红一事的态度，一边解释道：“许是酒楼外人多声杂，我一时没听见，还请贺公子见谅。”

　　想找的人此时就站在自己面前，薛宁恨不得现在就将所有事情一股脑全说出来，好让自己解脱，但她知道不行，眼下得找个没有其他人的地方和他好好谈谈。

　　“无妨，薛姑娘不必放在心上。”贺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方才他从酒楼出来，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的单薄身影，熟悉的发白衣衫，熟悉的藤篮，正是他要找的薛宁，便唤了她一声。

　　此时不少行人和进出酒楼的客人注意到两人，不时地朝他们瞥一眼。

　　贺羽感觉到周围人投来的目光，意识到自己方才叫住薛宁的行为不妥。酒楼里的人鱼龙混杂，耳目众多，若是被有心人发现她与自己走得甚近，怕是会给她带来麻烦。

　　他冷下脸，抢在薛宁前面开口低声道：“你现在走去贺府，我有事问你。”

　　简单言明自己的意图后，贺羽便转身登上了不远处的马车，离开了酒楼。

　　薛宁站在原地目送马车驶远，眼神里满是羡慕，她也想坐马车，方才她甚至想问他能不能带她一程，当然只是想想而已。

　　待马车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她收回目光，揉揉胳膊，捶捶腿，朝着贺府的方向走去。

　　阳春三月，微风徐徐，冬季南飞的鸟雀回到了临安城，在空中自由飞翔。

　　薛宁因赶路，身上出了一层薄汗，此时一阵凉风自全身吹过，便觉得有些冷，于是紧了紧衣袍，突然间，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滴落在了头顶，以为是下雨了，便停下脚步，伸手去摸，却摸到了黏黏糊糊的东西。

　　不会这么倒霉吧。

　　她看着手上的粘稠物，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不死心地将手缓缓放在鼻下闻了闻，只一瞬，便五官扭曲地将头别开，一只手伸得老远。

　　她强忍不适，将衣篮放下，然后从袖中掏出了一方手帕，上面绣有两朵粉红桃花。默默盯着桃花看了片刻后，她又将手帕放回了袖中，弯腰从地上捡起几片叶子，擦掉了手上和头顶的鸟屎。

　　薛宁颓丧地抬头看天，妄想找到那只罪魁祸首，但空中鸟儿成群，哪里还找得到。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沮丧的神色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羡慕。

　　要是能够像鸟雀一样，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翱翔就好了。

　　她是真想飞，想现在马上飞去贺府，这样就不用两步一揉手，三步一捶腿，走走停停的，像个年逾古稀的老人。

　　为什么人不能飞呢？

　　她收回视线，低下头，用干净的那只手提起衣篮，继续向前走，沾过鸟屎的手则僵硬地垂在身侧，始终保持着五指伸开的动作。

　　剩下的路，薛宁走得更慢了，毕竟她现在是全身酸痛的独臂人，能用的只有一只手，捶胳膊捶腿是极其不方便。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她终于来到贺府附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总算是到了。

　　薛宁朝着府门走去，见大门外停了一辆马车，正是贺羽不久前坐的那辆，她霎时停下脚步，窘迫地看着自己被弄脏的左手，思忖片刻后，用左手手掌使劲擦了擦头顶。

　　没事，等会儿进去了，先去洗个手。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整了整衣衫，确保自己看起来正常，而后抬头挺胸地向大门走去。

　　经过马车时，她多留意了几眼，里面似乎没人。

　　贺羽等会儿要出去吗？

　　“上马车。”

　　薛宁循声看去，只见贺羽正走出府门，身后跟着张元，她微微点头向两人致意。

　　上马车？他要带自己去哪里？

　　“贺公子，不知这是要去何处？”她恭敬地问道。

　　贺羽直接上了马车，并未立刻回答，坐定后，见她没有上来，便掀开车帘，淡淡道：“去你要去的地方。”

　　薛宁闻言睁大双眼沉默地看着他，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疑惑。

　　贺羽见状指了指她手中的藤篮，无奈道：“杨宅。”

　　薛宁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但眼中的疑惑并未褪去。

　　贺羽此时去杨宅作甚？

　　她在身侧犹疑地伸了伸左手，突然想起自己手上和头上的污秽还没处理干净，也知道若她现在去洗头洗手，贺羽肯定不会等她。

　　坐马车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去杨宅再洗。

　　薛宁微微仰头，见面前俊美的脸上似乎有些不耐，便快速做好决定，登上了马车。

　　进了马车之后，她在侧边坐下，紧靠车帘，尽可能离贺羽远点，左手垂在身侧，小心地不碰到任何东西。

　　贺羽见她坐好，便示意张元出发，马车开始向前平稳行进。

　　“贺公子说有事要问我，不知是何事？”薛宁主动开了口，猜想他想问的是昨晚杨宅的事，便打算等会儿就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将面具人的事说出来。

　　果不其然，贺羽要她将昨晚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说一遍，薛宁心里早有准备，将自己从入睡前到为杨夫人包扎伤口后回到耳房的所见所闻如实相告，只是隐瞒了在凉亭的那一段。

　　贺羽不发一言，静静地听她说完，而后紧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问道：“所以你并未找到春红？”

　　薛宁默了一瞬，故作镇定回道：“我去正堂没有找到你，就打算去找司卫，回耳房的路上便遇见了杨夫人，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贺羽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冷冷道：“薛姑娘，你并未回答我的问题。”

　　薛宁闻言抿了抿唇，随即正色说道：“我并未找到春红。”

　　她不想再就这个问题说下去，说多错多，打算将面具人的事情相告，好转移他的注意力，可对方抢先一步开了口。

　　贺羽收起眼里冷色，脸上多了一丝柔和，语气诚恳道：“薛姑娘，你昨日说过，你相信我。”

　　薛宁闻言将未说出口的话尽数咽进了肚子里，沉默地看着他。

　　是啊，昨日他们才坦诚相待，今日她就要说谎了吗？明明已经决定了要相信他，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薛宁垂下眼眸，避开了对方的目光，而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良久，她抬起头，眼神变得坚定。

　　既然决定了相信，那就不应该隐瞒。

　　她迎上贺羽一直未离开的目光，坦然道：“昨晚我找到了春红，在正堂后方的一处偏僻凉亭里，我看见了她和陈管家在一起。”

　　“方才为什么不说？”贺羽挑眉问道。

　　薛宁抿了抿嘴，大着胆子继续看着他，在心里措辞，胸膛因为略微急促的呼吸而不断起伏着。

　　贺羽安静地等她回答，见她似乎有些紧张，迟迟没有作声，于是暗暗咬牙妥协，做出一副眼里含笑的友好模样，希望能以此打消她的顾虑与惧怕。

　　“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有何理由说出来即可。”

　　薛宁看见他的笑先是一愣，她还从来没见过贺羽这样明显地笑过，他的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但眼里却隐约泛着寒光，她一时分不清这笑是友善的笑，还是威胁的笑，但他此时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温和。

　　她努力忽略眼前与笑容不相称的目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因为我看见他们抱在一起，但当时天太黑了，我也没有看清楚，怕是自己看错了。”

　　见贺羽没有说话的打算，只是看着她，薛宁有一瞬间庆幸自己挨在车帘处坐下，与他隔了段距离，否则在那双深邃眼睛的注视下，她怕是很难保持冷静。沉默片刻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终是下定决心说实话。

　　“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觉得春红和陈管家之间有秘密，而我害怕这个秘密和安镇司正在调查的事情有关，以致他们遭受审罚，所以我想着先不告诉你，让他们主动向你坦白。”

　　她一口气又快又稳地说完了自己的意图，而后抿紧双唇，平静地等待对方反应。

　　然而贺羽好似没听见一般，保持着方才的笑容继续看着她，不说话，也不动。

　　这是要她接着说？

　　眼下还不确定他对春红一事的态度，不能说字条的事情，思及此，薛宁也选择了沉默，同时为了让自己不显得心虚，她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态，面无表情地回看对方。

　　车厢内一时陷入沉寂，两个人就这样无言对望着。

　　薛宁的内心远不如表面那样平静，害怕和慌张交织着萦绕在心头，因为她此前确确实实对贺羽撒了谎，眼下不知他会如何处置自己。

　　虽然他说不会对她怎么样，但他的笑里却又藏着刀，她不喜欢面前这个虚伪的笑容，正如它的主人说过的——皮笑肉不笑，一脸假惺惺。

　　但是她喜不喜欢并不重要，因为眼前这个人是安镇司总指挥使，动动嘴皮子就能要了她的命，所以他可以在她面前做任何表情。

　　所以，她撒了慌，他可以杀了她。

　　薛宁生硬地咽了口口水，试图压下心中越来越深的惧意，她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对贺羽的害怕。

　　尽管他和她有父辈的情分在，尽管昨日他们成为了朋友，但这些都改变不了他们之间的身份差距，改变不了他可以轻而易举杀了她的事实。

　　只要他想，他可以让她再也无法活着离开这辆马车。

　　薛宁如坐针毡，第一次感觉到坐马车竟如此煎熬，比鸟屎落在头上煎熬百倍，她感觉自己就快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

　　“贺公子——”

　　“你很怕我？”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两人同时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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