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棘茨

作者:樟檀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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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0 章


      汉密尔顿广场枪击案属于近年来罕见的特大恶性事件,当局受到极大的舆论督促,对此给予了高度的关注,司法系统在审判进程上备受压力。好在嫌犯帕多克与检方很快达成了认罪协议,从逮捕归案到当庭定罪之间只用了短短不到四个月的时间。
      隆冬,亚兰洋西岸又到了大雪封门的时节,哈德逊河上冰封百里,河边医疗中心的疗养楼上,温斯顿放下报纸,捻起旁边小圆茶桌上一杯清澈透亮如琥珀般的红茶浅抿一口,望着河上川流不息的悬索大桥出了神。
      身下的痉挛是在差不多时刻到来的。得益于血族超常的自愈能力,数月以来他的外伤基本痊愈,疼痛的症状稳定下来,他按照杜曼医生所指示的,继续接受漫长的康复训练,每日高强度的电击和站立训练使本已深受重创的双腿肌肉难堪重负,它们时常抗议叫嚣,温斯顿对此深感屈辱,不堪其扰,总是通过暴力阻滞的方式暂时切断这种病态的失控。
      他笨重地屈身,哆哆嗦嗦地将抖动的双脚摔到地面上,然后捡起一只脚猛地用力将踝关节背屈,寂静地病房内甚至清晰地听到一声骨节可怕的尖啸,而他只管发狠地加重力道,那病足却毫无痛觉。他是吸血鬼,骨折的关节很快就会重新长好,或者,不长好也无所谓不是么?这招很管用,痉挛的肌肉被拉长,持续半分钟,这具残废无用的躯体很快就又死气沉沉地老实听话了。
      “吸血鬼先生!”
      稚嫩的呼喊从门外传来,伴随着温柔的敲门声,温斯顿不动声色地将奄奄一息的双脚放回轮椅踏板,扶起上半身,摆正双腿,一声温和的“请进”,面上已是练习得当的礼貌微笑,他转过轮椅,弯了弯红艳的眼睛,看着裘利亚领着马库斯迈进房间。
      “下午好,塞德斯小姐。”
      “下午好,殿下。”
      他救过裘利亚,而如今,作为回报,她成为了他的代理律师——温斯顿觉得,这个关系就很好。他主动提议了几次她同马库斯一起来玩,于是马库斯的在场便可以帮她免去不少流言蜚语,病房走廊上那些恶言和争执不再出现了,而她看望他的频次也在他以复健日程为由的劝说下显得稀松起来。她每次来都带着马库斯,她对他们之间这样的距离该是欣然接受了吧。
      只是,一见到她就心跳加速这毛病,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改不了。温斯顿不着痕迹地抚了抚胸口,有些自嘲。
      “谢谢你们来看望我。”温斯顿把马库斯抱到自己腿上,仰起头微微笑着对裘利亚说。
      裘利亚实在是习惯了这位贵族殿下的多礼,回给他一个有些嗔怪的笑容便自行去给她和马库斯沏茶了。
      “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呀?吸血鬼先生。”马库斯嚷着小奶音伸出小肉手指在报纸上刊登的封面照片上。
      那是汉密尔顿广场枪击案凶手帕多克的庭审时刻,前一日,他当庭被宣判数十项谋杀罪名成立。
      “这是一位命运悲惨的先生。”温斯顿隔着衣料轻抚马库斯的后脑勺,轻声说。
      裘利亚沏着茶施施然回头,看到了报纸上那张照片,有些意外温斯顿会这样形容这个曾对他连发四枪并致使他终生罹患残疾的人。
      “悲惨?”马库斯的双眼中弥漫起迷惑的雾霭。这个词对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来说着实有些难以理解了。
      “这位先生他运气不太好,遭遇、和做出了,不幸的事情。”温斯顿耐心解释。
      “运气不好?”马库斯转着小眼珠,“比吸血鬼先生运气还不好么?”吸血鬼先生曾跟他说过,他无法行走需要坐在带有轮子的椅子上是因为他自己运气不好。
      “马库斯。”裘利亚端着两杯红茶走到他们身边,目光落在小库斯身上,分明是严厉的意味。
      马库斯有些畏怯地噤了声。
      “比我运气还不好。比无法行走、需要坐轮椅——运气坏得多。”温斯顿却毫无责怪,他感激地对裘利亚点点头,接过一只小杯的红茶捧到马库斯手中,有些忧伤地,“他失去了自己的家人,又被疾病夺走了女儿,悲伤令他难以工作养活自己,不幸又遇上了许多也运气不好的人。他想不明白,他弄不懂,一群衣衫褴褛饱受冻馁之苦的人怎样仅凭相拥来度过寒冬,他只是想结束这一切......”
      马库斯眨眨黝黑的眼珠,听得似懂非懂。
      裘利亚塞给他一辆轴回力玩具小车。孩子小,被眼前新奇忘了世间疾苦,只管兴奋地跳下温斯顿膝头跑开去玩了。
      “之前本来是买给钦儿的。送给马库斯,也算派上了用场。”裘利亚望着趴在地上玩小车的马库斯微微出神。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一段时间和马库斯的相处似乎给曾经那段戛然而止的情感找到了一个出口,仿佛像是实现了一个来自遥远心底的幻想。她渐渐会在看到或者想到一个什么东西的时候不再感到无处安放,而是不由自主地将情绪寄托到了一个以马库斯为主角的场景里,这场景中还安静坐着一位挽救她性命于绝望中的尊贵殿下,他心地善良,举止有礼,性情温驯,无比珍视这世上许多人们熟视无睹的微小真诚,让她感到身心都松弛了下来,不再是孤身一人。
      “钦儿曾是我的孩子,他不满月就得病去世了。”裘利亚回头对温斯顿笑笑,有些很轻微的歉意,解释说,“如果钦儿还在世,应该也是马库斯这个年纪了。”
      温斯顿知道钦儿,也知道钦儿的离世。他回给裘利亚一个很轻的笑容,又因为半垂的纤长睫毛而显得忧郁。他向裘利亚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她坐到茶桌对面的椅子上。只要是她愿意分享的,他都会听的。
      “我这次来就是来和您说这件事的,殿下,”裘利亚举着茶杯,蓝色的目光落在报纸上,“帕多克与检方达成了认罪协议,已于昨日宣判了。聿修那边应该不会再来叨扰您了,至少......暂时一段时间都不会了。”
      “这位不幸的先生会被判刑么?”
      “当庭定罪之后案子会进入量刑阶段。帕多克对被指控犯有的十三项谋杀罪和二十八项谋杀未遂罪名全部认罪,聿修向我透露,检方对此建议了连续八十次终身监禁和......死刑。”裘利亚如实叙述着,讲到最后才蓦地发现身边这位血族公爵的面上已经苍白至极。
      “殿下?”
      “这太不幸了......”温斯顿的声音完全哑了,低沉嘶哑的咕哝从他似乎撕碎了的嗓子眼里不成句地钻出来,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有些发青,鲜红的唇色也变得绛紫,仿佛初冬寒风里一具快要冻死的秋蝉。
      “死刑......他会被绞死么?还是、还是,坐在电椅上?他曾经的妻子会看着他,尊严尽失,剧烈抽搐,烟雾弥漫......他那个可怜的女儿在天上也会看到......”温斯顿仿佛深深陷入了一出庞大恐怖的幻象。他红眸圆睁,双唇颤动,呢喃着,像是正在亲历着一切人间至为凄惨的处刑。
      “殿下、殿下,”温斯顿的痛楚沉浸令裘利亚不忍卒视,她把手放在他肩上轻拍着安慰他,“殿下,绞刑和电椅已经在上世纪就被联邦在司法系统内废止了,如今的死刑是通过药物注射实现的,且仅在丹顿、新罗蒙几个附近的邦域保留着。近些年针对死刑判处很谨慎,检方虽有此建议,但并不一定会作为最后的判决的。您别紧张,您看起来太难过了。”
      “药物注射?”
      “是的,药物注射。死刑犯在行刑时被注射致命药物,陷入沉睡,不会有太多痛苦,只是无法再苏醒过来......”
      “太可怕了......”温斯顿被裘利亚隔着衣襟触到身体方才有些清醒过来,他礼貌地欠身借去取茶杯不动声色地让过她的手,只是双眼仍还赤红湿润,始终难以从与饱受命运罪罚的他者之通感中解脱出来。
      “塞德斯小姐,恕在下冒昧,请问:您,是一位信仰者么?”
      裘利亚手上落了空,又见温斯顿情绪逐渐平复,便回到原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殿下您客气了,我很乐意回答您的问题。我可以算是个世俗的信徒,我们毓灵族不会像那些虔诚的教徒们那样按照约定习俗去教堂做礼拜,但我们相信这世上有至高无上的斯普利姆,也就是神明存在,并且祂一直在目睹着一切、引领一切回归崇高的美德。”
      温斯顿听到裘利亚所言,红眸中不觉流露出迷离的憧憬,然后自顾自地弯了弯嘴角,竟是淡淡惨笑着说:“那位可怜的人,他什么也不懂,背离了自己,亵渎了神明,把自己交给了魔鬼,魔鬼挑唆他,牵着他的鼻子走,全视之眼会惩罚他,是全视之眼,不该是别的人,另外的人,法官、行刑者——”
      “您希望免除他的死刑么?殿下。”裘利亚侧身向温斯顿,犹豫地试着问,双眼发出太息一般的目光。
      “他不该这样被死去......”温斯顿伸出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那双手和那张脸如同雪白的大理石雕刻一般,精致冰冷得毫无生气。他的声音本来就低沉嘶哑,又由于讷言少语而语调怪异,明明说着那样的话,听起来却有几分骇人。
      “他杀了人,殿下,像您说的,他把自己出卖给了魔鬼,杀死十三个无辜的市民,伤及数十人,伤害了这片土地上每一个善良的心灵。他把枪口对准你我,甚至......造成了对您的身体无法挽回的损害,即便这样,您仍旧希望宽恕他?”
      “他的罪孽并非对您,他甚至不认识您。也不是对我,所有的吸血鬼全都是恶魔的奴仆,我没有资格宽恕他。血族自降临世间即身负原罪,倾尽毕生的漫长岁月领受惩罚。”温斯顿笑得凄凉,“杀人者罪,杀己者罚。承认罪过就能得到解脱,他已经向人类承认了罪行,他以后还会向全视的神明和魔鬼认罪,去受苦受难,忍受悲惨,忍受到死,整整一生,去杀死那个屈服于魔鬼的自己,赎罪,神明就会赐给他新的生命,就像拉萨路复活一样。而不是......就这样被死去......”
      裘利亚还待说什么,她下意识想要反驳,像她所辩护的每一场庭审那样,洞悉要害,雄辩强据,闪耀出理性至上的光芒......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那颗用逻辑言辞武装得严严实实的大脑空空如也,只在最不起眼的狭小角落里横陈着一具冰冷的婴骸,裘利亚颤抖着走近,将他翻转过来,只看到,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凡人失去了自己被病痛折磨致死的女儿。
      一瞬间,裘利亚的心脏被暌违已久的剧痛填塞,她骇地一把将茶杯撩到桌上,倾撒的茶汤立刻染红了浮花锦缎的典雅桌布,血迹一般,而她的眼眶已经洇出一圈绯红。
      温斯顿被裘利亚这边异样的动静惊醒,回看她一张凄惶的脸立即知她触景生情,赶忙隔着衣料用手背挡开她的小臂免将她被泼洒的茶水烫伤,心中也替她隐隐作痛起来。
      “我不该说这些的,塞德斯小姐,我不该说的,别理我说的话,作为罪人只会胡言乱语。我太孤陋寡闻了,我是个笨拙的人,什么都不懂,不懂新时代的规矩,对不起,让您听到这些污秽的东西,令您想到伤心的事情,对不起......”
      “殿下,”裘利亚语声中还残存着哽咽,她深吸一口气用指尖揩去眼角的湿润,方才稍微冷静下来,“如果,可以帮他免除死刑,您愿意做些什么吗?”
      温斯顿闻言陷入了遥远的沉思,怅然若失的神色在窗外漫天白雪的映衬下显得甚为忧伤。“我想,我会为这位先生祈祷的......不过我这样的人,神明应该不愿听到我的祷告吧......那我就背着十字架去祈求魔鬼,祈求他向全视之眼转达,请宽恕这位命运多舛的先生吧......”
      “殿下,”裘利亚失声唤回他,她闭了闭眼,仿佛出于本能地,沉声说道:“是这样的,殿下,帕多克先生的公辩与我早有一些私人交情,他告诉我,他找到了帕多克先生在案发之前主动去寻求的两次心里咨询的诊所记录,他打算在接下来的量刑听证上面凭借这些证据来尽量减轻法官最后的裁决。一般这样的案件,如果辩方在听证会上能够得到被害人或其家属的谅解书和证词的话,将对量刑产生相当的影响。这位公辩联系到了多位本案的受害者,包括我——到目前没有得到任何一封含有谅解意味的回信。所以我想......殿下,如果是您,为了帮帕多克先生免除死刑,您......会愿意为他提供一封谅解书么?”裘利亚说到最后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直到说完那些话她仍旧感到忐忑,这件事一直令她心神不宁,但似乎又无计可施,在对温斯顿讲出这些之后她突然便觉得自己仿佛刹那间跨出了什么,她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一切越发混乱不安了。
      温斯顿则完全忘了呼吸,他瞪大了猩红的双眼,完美无瑕的红宝石瞳孔中有微光自深渊中复萌:“谅解书?向帕多克先生的谅解书?可、可以么?这样真的可以帮他免于可怕的被处死么?我、我是说,我的谅解书也可以么?毕竟我......”
      裘利亚摇摇头聊表歉意地打断他:“殿下,我还是要说,也许在您血族的信仰中,神明不会听到您的祷告,但在现代司法体制下,法官和陪审团的诸位仁人义士一定会认真谛听您作为一名公民诚实、神圣的证言。”
      温斯顿的双肩这才松懈下来,他分明有些心慌但还是诚恳地想要抓住一个救赎的机会。“只要不至为帕多克先生招致不必要的罪孽,我愿意为他书写谅解书,我愿意的,我很愿意。请让我为他做点什么。”
      裘利亚笃定颔首,用目光接住了他惶恐的双眼,和藏在那双红眼里微茫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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