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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考成五年模拟》
江月明瞧着高炽,缓而问道:“殿下这督水监主事一职,是……”
高炽立刻拱手抢道:“高某不才,愿以此微末之职,为国事尽绵薄之力!”
江月明略一颔首,肯定道:“世子殿下,既有此心,亦有此职,甚好……”
她的目光扫过他手中那卷明黄的任命书,话锋陡转,“然督水监主簿一职,掌河渠疏浚、漕运稽查,需得通水文,精算学,晓工造,非是儿戏……”
“近日将好工部新员考绩,高主簿……同试如何?”
“同试?”高炽稍一蹙眉,“江相,依规章讲,今日是六月廿一,高某是下旬入都水监当值,考绩应当归入七月下旬了。”
江月明摆了摆手,声音依旧清冷:“无妨,大成人才辈出,历来都有后进的新员同期考绩,江某瞧着世子殿下实乃天纵奇才,难不成还会惧一区区考成?”
她轻描淡写地给他带了顶高帽,若是推却,那便是他高炽抢先认怂。
高炽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只得咬牙拱手:“下官,全听莲相安排!”
江月明见他上套,微微一笑,“不愧是世子殿下,有魄力。只是此次考成日期将近,若某未记岔,应是……五日之后。”
五日?!
高炽闻言心头一凛。
五日,怕是都水监的繁规杂例都无法通读一遍,更别提烂熟于心,参加考成了!
她这是……
要下狠手,绝了自己的路!
高炽猛然抬眸,却见江月明目光淡然,见他望来,眼底冒出几分惊奇,“五日之期,对世子殿下可是游刃有余?不如……三日?”
“三日?!”
“嗯。”
江月明肯定地点点头,理理袖子,对他面上的惊骇视而不见。
“三日还长呀,那——”
见她薄唇将启,高炽几乎毫不怀疑,他若是再犹豫个一时片刻,她会悠然吐出“明日”两个字!
他赶忙截断话头,“三日便三日!”
“世子殿下高才,”江月明颔首轻叹,“本相给足三日,六月廿五辰时三刻,都水监正厅,本相亲自主持,考校高主簿‘督水’实务,考成不过者——”
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暮色笼罩的巷陌:“永、不、叙、用!”
高炽心头骤然绷紧,这真真就是图穷匕见!
三日考成已是刁难,而这句“永不叙用”,分明是要把他彻底踢出棋局,教他离得远远的。
他方才破了富闻谦给的禁令桎梏,如今江月明一道官员考成,又拦在眼前!
高炽凝望江月明良久,猛地拱身一揖,绯红锦袍在暮风中翻飞如旗,“高某——领命!”
想将他踢出局,没恁般容易!
他豁然转身,大步流星冲向阶下那匹通体赤色的骏马,翻身上马,一气呵成!
驾着缰绳,他冲关山鹿道:“传本世子令,去做三件事,一、去调都水监十年河工水文,大小河渠皆不可落下!二、绑也要把翰林算学陈老绑来,万金为酬!三、掘地三尺,查清都水监上下底细,三日内,我要他们尽入吾彀!”
关山鹿赶忙沉声应诺。
他勒缰回望,见相府的高大门楼在暮霭中森然如兽,江月明站在青石阶前,银白衣摆微微飘动,见他回首,笑了一笑,漫不经心地朝他挥了挥手。
似乎在说:“世子殿下,再见”?
“再见?一定会再见的……”他坐在马上,唇角微勾,眼底升起亮芒,平添几分傲气,“你想以此绝我生路,可前头纵是刀山火海——我高炽,也定要踏出一条通天大道!”
他一夹马腹,骏马如离弦快箭,嘶鸣着贯入长街!
*
夕阳西下,官道寂寥。
高炽策马徐行,走在这条少有人走的小道上,耳畔惟闻一串清脆的马蹄声。暮风吹起他的衣袖袍角,却吹不走他眉间的几分忧虑惆怅。
他方才一路细思,又连着布置了几道命令下去,想来周全。
但三日的时间……到底还是太紧了些。
江月明,已同他记忆中那个明媚天真的少女相去甚远,如今她的一颦一笑,皆可是一种暗含深意的伪装。
三日后都水监考成,不消多想,必然步步杀气,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若败了,此生再难近江月明三尺,漳州伪令、龙王楼印记……皆成泡影!
拧眉细思间,忽闻前方蹄声嘚嘚,脆如碎玉。
高炽闻声望去——
只见一匹通体玄黑、四蹄雪白的高大骏马拦在道中。马上之人的绛紫袍摆被微凉晚风掠起,衣上的银骨麒麟踏着幽幽赤焰,在残阳里寒芒流转。
富闻谦端坐马背,腰间别着一柄光泽玉笏,身姿笔挺如松,正随意把玩着一卷靛蓝封皮的册子,见他望来,唇角牵起一丝辨不明意味的弧度。
“高世子。”
声音温润,却惊得高炽猛然勒紧缰绳,心头警铃大作,座下赤影马不安地踏动蹄铁。
昨夜架阁库交锋的惊心动魄犹在心头,此刻他高踞马背,逆光而视,像是一柄稍亮寒芒的冷刃。
“富宰执?”高炽按捺惊疑,拱手为礼,“不知宰执怎会在此……”
富闻谦手腕一扬,那卷靛蓝册子划破暮色,向高炽飞去,“等世子。”
高炽抬手接过,只觉入手微沉,一瞧这靛蓝封皮——
墨字遒劲,赫然写着:《都水监历年考成实录辑要》。
高炽瞳孔骤缩!
这,这……方才还发愁三日后的考成,但转眼便碰见大善人给自己送历年真题?!
送题之人,还是昨晚上在架阁库狠狠敲他手腕,多少带着点私仇旧怨的富闻谦?!
江月明铁腕设考,他雪中送炭。
一个恨不得他明日便“永不叙用”,立刻从眼前消失;一个却反手赠他“通关秘籍”,根本不惧他日后在眼前晃悠?
这二人……
高炽思索半日,问道:“……富参政,可是在考成一事上与莲相……政见相左?”
富闻谦并未直接答他的疑惑,目光悠悠扫过那册真题,眼底无波无澜。
“为臣者,当以国事为重,”他声音低沉,目光掠过远处相府隐约的飞檐,“安隐所求,亦是社稷清平。只是……”
他顿了顿,修长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敲了敲马鞍,“手段有时过于峻急,熙宁五年追斩祁王时便是如此,如今……亦是。三日通晓水文算学工造,便是翰林院的老学究,也未必敢夸此海口。”
“此物,或可助世子暂渡难关。”
他说的冠冕堂皇,高炽的脑袋却未被这天上掉的馅饼砸昏。
熙宁五年追斩祁王的旧事,他也知晓一二。
彼时祁王趁灾叛乱,朝野上下无人愿触其锋芒,陛下只得点了江月明做钦差平叛。不至两月,祁王一党人头落地,沿州的河道水患也一并治了个彻底,于是此事一毕,她便回京升任宰辅。
而那犯上作乱的祁王,江月明根本不给他任何进京会审的机会,冒雨带兵连追三山两河,双令压王,当场处斩。
手段之峻急,可想一二。
似乎也说得通。
高炽稍稍一顿,问道:“高某从相府归来不过一刻钟,宰执怎就知江相设下三日考成,拿着这册子等在半道,莫非是算准江相会以此发难,怕我入不了局?”
富闻谦轻夹马腹,那匹神骏的踏雪乌驹轻嘶一声,缓步上前,几乎与高炽的坐骑并辔。
他悠然道:“只是不想见死不救罢了。我与她共事多年,她的想法对策我怎会不知?至于我是如何知晓三日考成之事的……世子可要再猜猜,方才相府门前的行人里……可有富某门生?”
他气定神闲,面上一副猫戏耗子的神色,高炽一瞧便无心理他。
明明这人昨夜手执灯盏,与他念起熙宁二年的旧事,眉目无限缱绻温柔,当代情圣也不过如此。
今日再见,他摇身一变,从清贵君子变成了冷情权臣,话里话外尽是对江月明行事的不满,还背着她跑来施以援手。
他可不信是富闻谦突发奇想,觉着变脸逗他好玩儿。
要么是他胸中愤懑自熙宁二年便已种下,昨夜的神情姿态只不过是他临场发挥,博取同情。要么便是——这对宰辅参知,在一个给他唱白脸,一个给他唱红脸。
“宰执不怕因此得罪江相?”他问道。
富闻谦旋即一笑,似是浑不在意。
他勒转马头,残阳最后一缕金边描摹着他侧脸轮廓,神情没入阴影:
“试之官职,课其功伐,则庸人不疑于愚智?。世子既能夜半入禁中高墙,想必有些本事傍身。若能在都水监一展抱负,于公于私,皆是好事。”
高炽亦是轻笑,故意试探道:“于公好说,利国利民。但于私……竟看不出,富参政这般清风朗月的人物,也窥不破名利二字,是想从漳州案里分一杯羹,直升宰辅之任?若是当真有意,国公府或可——”
富闻谦忽地稍一抬手,座下玄马前蹄轻踏,不紧不慢地叩在坚硬的青石板上,“有些话,不当讲也不必讲。书已送到,三日后督水监考成……”
他手中缰绳一抖,座下踏雪玄马昂首长嘶,颈鬃飞扬!
“世子——好、运。”
语罢,那骏马四蹄翻腾好如云卷雪浪,载着那抹绛紫身影,流光般射向官道尽头,刹那消失在暮霭之中,惟余最末那句话音悠悠飘在晚风里。
“……好、运——”
高炽僵坐马背,手中那本真题册子沉如铁,冷如冰。
这个富闻谦,就像是一潭山间静湖,波光潋滟,澄澈如镜,坦然倒映着一切天光万物,却永远照不见深浅!
答他的问题,还要先与自己兜上三圈。这本考成实录……是真如他所暗示的那般,是政见不合的暗流,出手相救?
抑或是……更高明的棋局?
暮色如墨,将他与那册谜题般的蓝皮书卷,一同吞没在无边的沉寂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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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试之官职,课其功伐,则庸人不疑于愚智。”出自《韩非子·显学》,大意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