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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第二天早饭后，姨婆说要带花石头舅舅和我出门去。
“娘，你们要去哪里呀？”芥儿舅妈问。
“去平城，到太师冯府里找我姐姐一趟。”姨婆说，又叮嘱芥儿舅妈道，“你自己一个人好好看家，花石头午后就能回来。”
“娘，那你和艾儿什么时候回来呀？”芥儿舅妈问。
“我可能明天上午回来。”姨婆说。
芥儿舅妈听了，满意地点点头，完全没有留意到姨婆的话中并没有提到我。
姨婆站起身，花石头舅舅也随着站起来。
忽然之间，我对眼前这一切万分不舍。
这简陋的土屋，破旧的院落，低矮的柴房，温顺的老马，还有被我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花石头舅舅，和我一起在冯府花房里辛苦劳作过的芥儿舅妈，当然还有传奇般的英雄——我的姨婆花木兰。我真诚地爱着他们，尽管，我并不属于他们这个荒蛮的时代。
“艾儿，东西都带好了吗？”姨婆问。
我点点头，知道她指的是那条睡裙和那些剩下的药。
“走吧。”姨婆说。
“好。”我慢慢站起身，在走出门之前，伸手抱了抱跟在后面相送的芥儿。
“多保重，芥儿舅妈！”我在她耳边低声说，“你一定要幸福，要非常非常幸福才好！”
芥儿舅妈非常吃惊地看着我，我敢肯定，她完全没听懂我在说些什么。
就这样，我们上路了。
我又跨坐在姨婆身后，在马背上一上一下地颠簸。北魏的风呼呼地从我耳边吹过，身侧是执辔扬鞭的花石头舅舅。
远处，在北魏广袤的荒野尽头，青灰色的山岭绵延起伏，伸向更远的远方。
我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看着这一切，无限地留恋着，却又真心希望自己是最后一次看到它们。
路的尽头是平城。
远远地，我望见那并不巍峨的土灰色城墙。城门洞开，街市上人来人往。
姨婆跳下马背，拉着我也跳下来，却抬手阻止了花石头舅舅下马。
“花石头，你带这两匹马回家吧，芥儿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明天一早，你再骑马到太师冯府的后门来接我。”姨婆说完，把自己的缰绳交到花石头舅舅手中。
“再见了，三舅舅。”我走上一步，摸了摸他□□那匹马蓬乱的鬃毛。
花石头舅舅对我一向很腼腆，不肯多说话。这一次恐怕是察觉到了我语气中的异样，红着脸笑笑，说道：“快走吧，艾儿。等再过些天，山里的迎春花开了，我多掏些鸟蛋，拿回家让芥儿煮给你吃。”
我点点头，看他带着两匹马向来路返回，忽然意识到，这是他对我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
“好了，走吧。”姨婆拉起我的手，向平城洞开的城门走去。
我第一次徒步走上平城的街道，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窄窄的黄土路上有四条浅沟，互相平行，在路面上延伸。起初我还以为那是为排掉路面的雨水而挖的泄洪槽，直到一辆马车驶过，扬起厚厚的黄尘。我瞬间明白了那四条浅沟原来是往来车马留下的辙痕。
这大概就是秦始皇倡导的“车同轨”吧，我下意识地想。
“仔细看着脚下！”姨婆提醒我。
的确，坑坑洼洼的黄土路上这里那里偶尔就会有一小堆不知什么动物遗下的粪便，幸好现在天气还很冷，粪便都冻住了，闻不到什么不好的味道。
街道两旁断断续续地有一栋栋房子，比李家庄的土坯房略高些，大都是青砖墙面，素瓦屋顶。有些院子里晾着各式各样的衣物，一看就是住宅；有的在门楣上横着招牌，或者在院门口挑着幌子，想来应该是各种店铺。间或也有几处佛寺，隐约能听到里面的钟罄之音，偶尔有善男信女进进出出，附近都弥漫着淡淡的香火气。
路上的行人少有衣履光鲜者，大多穿着深色或本色的粗布衣裳，或牵着牲口，赶着车，或提着篮，担着担，神色恭顺，脚步匆匆。
我细细看去，街市上的人群居然女多于男，正想问问姨婆为什么，却听得前面不远处一扇门“吱呀”一响，一个瘸腿的男人拄着拐杖艰难地走出，待得走近些一看，他的脸上还有一道伤疤斜斜划过，一只眼睛也是盲的。
我心下黯然。是啊，男人大多在战场上，就像姨婆家的黑石头和白石头两位舅舅。
我甚至瞬间理解了古代社会为什么是一夫多妻的。
我正在这样想着，却听得远处传来“当当”的锣声，放眼望去，一队车马从路的尽头缓缓行来。
路上的行人纷纷向两侧避开。姨婆也拉着我的手闪到路边。
“不知道是哪个官府里的老爷……”一个两颊冻得通红的妇人立在我身后低声自言自语。
不一会儿工夫，两队家丁打扮的人缓缓走来，为首的敲着一面亮闪闪的铜锣，面貌看去竟有些像我在太师府里只见过几面的丁管家。我细细向队里看去，只见后面几名家丁的手里都提着灯笼，一队的灯笼上写着“太师”，另一队的灯笼上写着“冯府”。
是了，我心中暗想，这一定是太师府上进宫给太皇太后七七守灵的队伍。
我伸长脖子向后望去，果然看见在几名骑在马上举着旗幡的家丁之后，太师冯熙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上缓缓而来，马的两边各步行跟随一个马僮。
冯太师从我面前的路上过去了，我踮起脚尖，心里知道自己正在期待着什么。
来了，来了，一辆四匹骏马拉着的描金马车缓缓驶来，两边各有四名侍女步行相随，我认出走在最前面的两个是丹衣和蝶衣。
“妈妈！”我情不自禁地喊。
北魏人都称母亲为“娘”，因此周围的人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车上的白纱帷幔缓缓揭起一角，妈妈的脸从后面露出来，略带惊讶神色，望向立在路边的我。
我含着泪笑了，把手放在唇边，向她做了个飞吻的动作。
她也浅浅一笑，无言地向我轻轻挥了挥手。
帷幔缓缓落下，掩住了妈妈的脸。
太师冯府的仪仗渐行渐远，衣履鲜明，锣声回荡，旗幡招展，绣带飘扬，踟蹰青骢马，流苏金镂鞍。
妈妈当然不知道我此来平城要做什么，但我明白，如果我今夜回去了，那么这很可能就是我此生与妈妈的最后一次相见。
相见欢，别离苦。
“好了，走吧。”姨婆拉着我的手，用很了然的语调低声说。
我最后一次看一眼已经远去的冯府仪仗，我明白，如果说姨婆一家以及此刻在我周围的市井百姓代表的是北魏的荒蛮，那么，我的妈妈以及此刻在平城皇宫里的妙莲和菱儿，她们则代表的则是北魏的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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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