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侯

　　往西的路烽火狼烟，人们被战火驱赶着，汇成蜿蜒的河流，缓慢而沉重地涌动。

　　公子青驾着马车跟在队伍最末，路障横亘在前，粗粝的木料，狰狞的铁刺。几个兵丁歪斜地靠在旁边，甲胄上沾满深褐色斑块，目光凶蛮，像野狗。

　　“停下！”为首的兵卒叫住前行的队伍，挨个搜过来，值钱的，往后一抛，便是自己的了。他踱走到马车前，歪着头，目光在公子青脸上逡巡。

　　“嗬！好俊俏的小郎君！”刀疤脸往前凑了一步，带着浓重口臭的热气几乎喷到公子青脸上，“这兵荒马乱的，一个人驾着破车瞎跑？怕不是哪家大户的小娘子，穿了爷们的衣裳跑出来找汉子吧？哈哈哈！”

　　他身后的几个兵丁也跟着哄笑起来，笑声粗嘎刺耳，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猥琐。

　　公子青瞥了那兵卒一眼，见他一张疤面，笑着打趣道：“君面崎岖似丘壑，沟深能陷马前蹄。眉间疤锁千秋怨，鼻下须藏万载泥。乍看疑是山魈舞，细观方知夜叉栖。劝君莫照琉璃水，恐惊河底老龙鼙。”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刹。那几个兵丁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兵卒的脸涨得发紫。几句打油诗戳破了他们凶悍表象，将可怜的自尊暴露出来。

　　“你！小兔崽子找死！”兵卒终于反应过来，勃然大怒，眼珠暴突，猛地抽出腰间的刀。

　　公子青手腕一抖，马鞭在空中发出一声清脆的炸响，抽在马儿臀侧。

　　“驾！”

　　马儿吃痛，发出一声嘶鸣，四蹄猛地蹬地，带着马车向前一窜，那几个堵在前面的兵丁猝不及防，被车辕和突然冲出的马身撞得东倒西歪，兵卒更是狼狈地踉跄后退，差点一屁股坐倒在泥泞里。等他们气急败坏地稳住身形，挥舞着刀枪叫骂着想要追赶时，那辆马车已裹挟着一路烟尘，颠簸着冲出了十几丈远，将他们愤怒的咆哮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越向西行，道路愈发荒凉。战争的疮痍渐渐被一种原始、蛮荒的寂静所取代。空气里那股令人窒息的焦糊味和血腥气也淡去了，换上了一股干燥、凛冽的寒风。道路两旁开始出现低矮的灌木丛，叶片灰白而坚韧。远方的地平线被灰白色的山峦轮廓所取代，天空显得异常高远，呈现出一种冰冷的、毫无杂质的湛蓝。

　　就在这苍茫孤寂的行进中，一阵微弱的声音突然从车厢内传来。公子青猛地一勒缰绳，转身掀开车帘。车厢内光线昏暗。重三跪坐在地，他的脸色是一种令人心悸的铅灰色，嘴唇发白，毫无血色。最令人不安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眸蒙上了一层晦暗的色泽，宛如深不见底的死潭。他的目光落在公子青身上，显得有些空洞。

　　“重三？”公子青有些不确定，唤了一声。
　　“是我。”重三点头回应他。
　　公子青悬着的心落下去，“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么？”

　　重三点头：“墨老已告知于我。”他又说：“儒门是清静之地，我一身鬼气，唯恐污染净地，因此需要重新修炼本门心法，路上要劳烦阁下驾车。”

　　公子青笑道：“你慢慢来，要修炼多久都行，了不起也就是给你做一辈子的车夫。”

　　重三一怔，苦涩一笑，说：“对不住，原本应该送你回江城的。”

　　“世事无常，天机难测，哪有事事如愿的。”公子青本性乐观，走一步算一步，管它明日如何。
　　“多谢。”

　　“你我也算有些交情了，客套话就不必说了，多生分。”公子青说：“我看这一路还算平静，没什么事，你安心修炼吧。”

　　说话间，马车已进入一片水域，大湖、沼泽散落大地，仿佛一块块破碎的镜子，云雾缭绕水面，飞禽走兽绝迹，整片水域悄寂，令人隐约感到不安。

　　马儿刨着蹄子，喷出的鼻息在这里显得格外清晰。公子青直觉这片水域不像眼中看上去的平和，并未急于前行，在车辕上凝神望向这片水域，那些云雾并非静止在水面上，而是在极其缓慢地流动、变幻。琉璃令上的路到此便结束了，琉璃书社显然并不在此，那琉璃片上的地图仿佛一个诱饵，指引愚者前往陷阱。

　　陷阱么，有意思。公子青挥着鞭子，驱使马儿撞入水域，穿过白皑皑的雾气，所过之处，水纹无声漾开，很快又恢复如镜。越往深处，马蹄踏在水里，竟似踩在无形的泥沼中，每一次抬蹄都带着沉重滞涩的声响。

　　马儿频频转动耳朵，捕捉着浓雾深处细碎又断续的窸窣低语，停了下来，原地刨着水花，嘶鸣声带着一种近乎呜咽的惊恐，再也不肯向前挪动分毫。

　　公子青望向周遭，死寂无声，除了车轮下水流若有若无的呜咽，目光所及，唯有茫茫白幕，视线被彻底吞噬，方向感在这里消弭殆尽。

　　公子青站起来，向前方看去，发现前方是条长长的车痕，与自己所驾的马车合辙。他明白了，这水域，是一个巨大的、无形的囚笼，无论向前还是向后，最终只会被无形的力量推回原点，在这片雾气中不停地转着圈。

　　公子青定下心神，目光穿透浓雾的阻隔，投向脚下这片诡异的水域。水面异常平静，然而，就在这看似静止的镜面之下，公子青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深沉而有力的律动。无数道暗涌在水底无声地奔腾、交错、旋转，如同无数条藏于深渊的巨蟒在蜿蜒游弋。

　　他从车上一跃而下，踩在水中，衣摆顿时便湿了，黏在身上，冷冰冰地。脑海中似乎有一些线索一闪而过，仔细想来又抓不住头绪。
　　一路走来，那水域中看似随机的岛屿、地上的石头，其数量、间距、大小似乎有迹可循，不像自然形成。那儒门以学、识为立世之本，想来故意在门口设计难题，考验来人。公子青沉吟。

　　重三觉察马车停下来，暂停调息，从马车中出来，问道：“出什么事了，有我帮上忙的地方吗？”

　　公子青瞥见他系在腰间的朱红丝绦，脑中电光石火，忽然道：“火在水上，两不相交，事未竟成。”

　　重三惊疑道：“这不是未济卦吗？”

　　《象》曰：火在水上，未济。此为《易书》终卦，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上卦离火，下卦坎，火在水上燃烧，水火不相交，未能成就事物，故称“未济”。

　　公子青道：“正是。此处云雾缭绕，应有地热，然而泉水寒凉，冷热不相交，与未济卦象离上坎下一致。”他笑吟吟地问：“小道长，可还记得爻辞？”

　　重三点头，将他拉上车，二人坐在车厢中，将卦象排出来。

　　初六：濡其尾，吝。
　　九二：曳其轮，贞吉。
　　六三：未济，征凶。利涉大川。
　　九四：贞吉，悔亡。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赏于大国。
　　六五：贞吉，无悔。君子之光，有孚，吉。
　　上九：有孚于饮酒，无咎。濡其首，有孚失是。

　　公子青看着九二爻和六五爻，九二为下卦坎水的中爻，应该是指水下某处。六五为上卦离火的中爻，也许是在水上，也许是在云雾上。此处的雾气太重，难以观察，也是一个难题。
　　转念一想，那琉璃书社的书生既然有本事在妖魔群中将重三和疯道人救下来，再设局害人多此一举，这阵法必然有解法。只是线索乱糟糟地，理不出头绪。

　　此时，重三一语惊醒梦中人：“墨老说过，琉璃令是进入琉璃原的信物，会不会解题的线索，也在其中？”

　　公子青取出怀中的琉璃令，举到眼前，二人隔着半透明的琉璃四目相对，并未发现异样。
　　“难道想错了，并非未济卦？”重三皱眉。

　　“水火不交融，未能成事……”公子青说：“若水火交融，又如何？”

　　“水火相生相克，如何使水火交融？”
　　公子青道：“你送我到云上去。”

　　重三虽不解，也不曾多问，召出重剑，御剑而上，穿过白茫茫的云雾，只见一棵大树拔地而起，孤零零立于云雾间，仿佛一尊顶天立地的巨人。

　　公子青让重三接近大树，举起琉璃令，忽见一道光穿透琉璃，照在树上，轰然火光冲天，云雾瞬间化作大雨倾盆而下，转眼之间，弥漫在水域上的云雾消散，那形状奇异的水，曲折复杂的道路，尽显无疑。

　　公子青笑道：“果然如此。君子之光，有孚，吉。那群儒生自认为君子，守正可得吉祥，这琉璃令是他们的信物，我便猜是否还有其他的用途。”

　　重三叹道：“阁下慧根，人莫能及。”

　　公子青得意，忘了自己还在剑上，脚下一滑，身体往下坠去。重三一惊，御剑俯冲而下，在他落地前，将他接住，稳稳落地。

　　两人都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找事，都忍不住笑出来。重三见那散去的雾气又有重新聚拢之势，赶紧在云雾重新笼罩前，架车离开。

　　车轮碾过水面，激起两道银白的水翼，水域被甩在身后，马蹄重重地落在坚实而生机勃勃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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