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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虞之隙
两个时辰前。
夜半三更,漫天月华如坠。
作别叶惜闲,悟空循着那缕若有似无的妖气腾云朝前。
不等离开苏庄,他只觉心上仿佛为什么物事牵绊,恼得他不时停下,频频回首张望。
直至南阳桥下的野林,一群夜鸟骤然惊翅,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日。
徘徊云端良久,他降落云头,自耳后拔下两根毫毛,化作两只顽猴细细交代许久。
待目送他们躲进南阳桥下,他才火急火燎继续追那妖气而去。
悟空素来自负,原以为区区小妖,任它有通天本领,如今连妖气都不知如何隐藏,他亲自出马,必定不出半个时辰便能将其拿下。
追出不多时,悟空后知后觉事情恐怕并不如他先前所想。
引他朝前的妖气似有灵性,不时往南,又转东,再向北,又朝西……临到跟前,又陡然转向。
解阳至北岱,子母河至毒敌山……绕着西梁国前后左右不知多少圈,悟空终于耐心告罄。
他驻足云端,心下正揣度眼下情形会否是对方的调虎离山计,抬眼却见北岱上空突然妖气大盛。
火眼金睛一凛,他不作犹豫腾云飞掠向北岱。
直至北岱山阴,他飞快降落云头。
茵茵花草、潺潺小溪……熟悉的一草一叶映入眼帘,他下意识放缓步调,神色惊疑。
此前不知,世间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地方!
眼前的一草一叶、一花一木,可不正与他的花果山一般无二!
往深处又片刻,泠泠水花四溅。
一帘野瀑后方,“水帘洞”三字映入眼帘,悟空火眼金睛一缩。
他抓耳挠腮,心下正迟疑是否要立时入内,忽听哗啦一声,一只通体白色的通背老猿自水帘里探出头来。
“大王?!”
瞧见他所在,通背老猿眼睛一亮,转又招呼洞中众猴——
“孩儿们,大王回来了!”
“大王!”
“大王回来了!”
一众猴头欢天喜地上前,拥在悟空周围,你一言、我一语,争相开口。
“大王,此去可还顺利?”
“大王这次去了许久!”
“……”
悟空:“……”
若非此地还弥漫着若有似无的妖气,他险些以为自己一个筋斗回了东胜瀛洲。
他的花果山依稀如旧,孩儿们终日欢天喜地,寒尽不知年……
“孩儿们!”
那通背猿猴端着几分长者气度,不等悟空作声,倾身拱了拱手,又转头朝一众猴头道:“今日大王归来,还不快去将准备时令瓜果、醴酿琼浆迎接大王?”
“是!是!”
一众顽猴笑嘻嘻一哄而散。
悟空骤然回神,火眼金睛一闪,不动声色跟着那通背猿猴步入洞中。
越往里走,悟空心下的惊骇只多不少。
石桌石椅、回廊石桥,甚至正中那张枯藤做成的座椅……如何会与他的水帘洞分毫不差?
“大王!”
水帘洞正中,通背老猿已率先至宝座旁,转头恭迎他道:“大王快上座!佳肴醴酿随后便到!”
悟空轻一颔首,跃上宝座,前后左右来回打量。
“此间……”
不多时,没等他明辨此地是真是幻,水瀑方向突然传来嘈嘈人声。
依稀有大批人马正冲进水帘而来。
悟空话头一顿,朔腮跟着微微一抽。
混杂的人息中依稀有一道令他格外心安的气息。
他紧蹙的眉头顿然舒展,眼底涌过不自知的光亮。
他下意识垂目打量自己周身,仔细整了整虎皮裙。
不等回头看,叶惜闲变了调的声音骤然自洞口方向传来——
“悟空?!”
洞内空旷,回音放大了她语气里的惊骇,久久萦回不绝。
“……悟空……空……”
悟空心一沉,猛地转过身。衣摆扫落茶杯酒盏却浑然不觉。
看清不知何时乌泱泱的洞中,他火眼金睛骤然一凛。
叶惜闲,八戒、朝夕……
不在馆驿里带着,夜半上山来作甚?
再有,那群紧随其后依稀有些面熟的百姓。
惊惧、愤怒、怨恨……读懂他们的神情,悟空眸光一沉。
来者不善,是冲他?
他们怎会知道自己不在馆驿,来了北岱?
几个时辰而已,莫非城中又出了什么事?
“……为何站着不动?”
“你怕他作甚?如今我等人多势众!”
眼见悟空站在前方,握着金箍棒一动不动,苏庄人按捺不住,眼神交汇间,议论声悄然四起。
“他倒知道此处隐蔽,让我等一顿好找!”
“若非叶大人,谁能知晓野瀑后方别有洞天!”
“今日必拿住他,为我庄人报仇!”
“……”
叶大人?报仇?
悟空下意识望向人群正前方的叶惜闲,眸光一闪。
仙仙?
她为何会……
不等细思,八戒拄着九齿钉耙上前,左右来回打量一圈,笑盈盈道:“哥哥要打道回府,如何不告诉我与沙师弟?前两年去花果山,没进水帘洞,今日若非叶大人坚持,我还不知哥哥当真在洞中,更不知哥哥的洞府竟如此气派!”
叶大人坚持?
倏忽一阵风拂过,洞里火光应声而灭。
悟空望着熹微光线下叶惜闲的眸子,错觉心上压下了一座五行山,沉得他喘不上气。
脑中忽而浮现出昨日给对方送药时她满目揶揄说出口的话——
“大圣如今对我的信任,已超过猪长老与沙长老?”
彼时她的眼里盛着漫天秋光,惶惶夺目,照得他心下幽微一览无余。
而今回想,她的话是玩笑,还是试探?
真实的叶惜闲可当得起这份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信任?
火眼金睛一闪,他紧了紧手里的金箍棒,冷然望向洞中众人。
除了叶惜闲,还有谁知晓他夜半出了门?
还有谁有此威望,能在半夜召集起半数苏庄人而不被埋怨,还愿意随她入山?
“背叛”二字浮出脑海,悟空的神色骤然一沉。
独行世间千年,他不曾倚仗谁,不曾交付全盘的信任,自然不知“背叛”是何滋味。
可今日……
心上仿佛为带着尖刺的藤蔓裹缚,昔年饥餐铁丸、渴饮铜汁,五百年灾愆比不过当下分毫。
他冷眼望向人群正前方的叶惜闲。
分明一早知晓凡人卑劣,欺骗而已,区区二三十名凡人又拦他不住,他为何会如此意外?
剧烈跳动的心为何会比倒马毒桩蛰过的头皮更让人不堪忍受、酸涩难忍?
怪什么?
怪她的眼睛实在太清亮,太惑人。
骗得过苏庄上下,骗得过不经人事的花果山顽猴。
四目相对,悟空的眸光重重一颤。
脑中忽而浮出昔日与她四目相对时,那些他自以为“被看见”的瞬间——
“疼吗?”
“若有的选,大圣可会戴上紧箍咒?”
“护唐三藏西天取经,大圣可是心甘情愿?”
“来日成佛成圣,大圣想要的是个怎样的人间?”
“回程路上,路过西梁,北岱十里桃花……”
仿佛镜中花、水中月,在他眨眼的刹那,齐齐散作云烟,消失不见。
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师兄?”
八戒不知他心绪翻涌,看出几分他与叶惜闲神色的不同寻常,两眼滴溜一转,大喇喇上前道:“哥哥有此山头,是要散伙?如何不提前知会我与沙师弟一声,我也好早做准备回高老……”
悟空却没有玩笑的心思,一腔伤怀化作愠怒,不等八戒把话说完,手中的金箍棒骤然一挥。
“凭你几个,也妄想拿住我?”
棍花扬起同时,只听乒铃乓啷一阵响,洞中刹时桌倾椅翻,一片混乱。
“妖猴大胆!”
“我们不怕你!”
苏庄人唯恐天下不乱,扯着嗓子叫嚣。
“哼!”
悟空一声冷哼,眼刀剜向众人同时,手里的金箍棒化作碗来粗细。
“宵小狂悖,敢在你孙爷爷面前放肆!”
说罢火眼金睛一凛,金箍棒顿然扫向洞中上下。
“大圣!”
叶惜闲脸色骤变,顾不上阻拦煽风点火的庄中人,展臂护在众人正前。
“哐啷!”
“嘭!”
棍棒无眼,所经之处乱石飞溅,瓜果醴酿漫得到处都是。
“……逃……快逃啊!”
苏庄人脸色大变,再顾不得狠话叫嚣,一个个“丢盔卸甲”,惊散而逃。
金箍棒的残影已至眼前,叶惜闲依旧展臂站在人前,一动不动。
悟空火眼金睛一凛。
分明已接受了凡人卑劣,心里也做好了将她与苏庄人一视同仁的准备,可当冷光掠经她面颊,她一如昨日的殷殷眼神落入他眸间刹那,悟空心上一阵刺痛,反应全然不由自主。
“嗡——”
金箍棒顿在她颊边咫尺,再近前不得半寸。
颊边一缕青丝坠落,伴着她满目殷殷散作流光。
“师兄你疯了!”
八戒一声惊喝,拉开叶惜闲同时,转向悟空道:“你做什么?!她是叶大人!”
悟空朔腮微微一抽,蓦然收起金箍棒,而后垂目瞥了眼八戒,一声不吭;摇身变作个蝴蝶,飞出洞口而去。
“师兄!师兄!!”八戒神色莫名跟出两步。
叶惜闲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眉头紧锁,许久一动不动。
不时后,窸窸窣窣的动静自座椅上方传来。
她下意识抬起头看,却是只长须白眉的通背老猿,领着一胖一瘦两只小猴,不知在座椅后方藏了多久。
“大王呢?”瘦猴儿挠着头,转向通背猿猴。
胖猴儿飞快点点头,忍不住咕哝道:“大王今日怎得如此反常?这么多凡人进洞,他竟没有动怒?”
“咦?!”
瘦猴儿似乎认得她,摇头晃脑看了许久,自以为小声道:“她为何在此?大王把她带来洞中,自己却出去了?大王不是说好奇她与旁人有何不同……”
若有一线灵光飞掠过识海,叶惜闲猛地抬起头。
好奇她?
花果山,水帘洞……
若此地并非东胜神洲傲来国,山里的猴儿们为何会唤悟空大王?
今日的大王为何会与平日不同?
世间会否有一猴,不但与悟空生得一般无二,还好奇他拥有、经历的一切?
叶惜闲的眸光倏然一凛。
此间旁人不知,她却晓得。
——世有奇猴能聆音、善变化,名作六耳猕猴。
如此说来……
她转头望向晨光熹微的“水帘洞”外。
彼时在山中,她心下生出的违和并非全无因由。彼时飞过北岱上空引他们来此的“悟空”,恐怕并非悟空!
若事实如她推断,若六耳猕猴当真在此……
能联合如意仙与蝎子精,能于朝夕间往来毒敌山与解阳山;与悟空功法不相上下,能将唐僧师徒“耍”得团团转;戕害西梁国中男子,甚至那个变作阿荣将囡囡带来北岱的人……一切的一切,好似都有了解释!
可六耳猕猴如此大费周章,所图为何?
“叶大人!”
不等她细思,八戒跑出洞外又折返,指了指洞口方向,挠着头朝她道:“似乎先回去了。”
“回去了?”
想起仍在馆驿中的唐僧、沙僧与一众女儿,叶惜闲面色一凛,连忙道:“猪长老,圣僧与沙长老还在馆驿,我们快快回去!”
八戒不疑有他,颔首道:“好!”
*
“师父!我们回来了!”
叶惜闲一行返回迎阳馆驿时,天光已大亮。
不等门房应声,八戒大喇喇推门而入,循声直入偏厅。
抬眼瞧见端坐堂下的三人,八戒神情一怔。
“师兄?!”
他大步上前,上下打量着如常坐在唐僧下首的悟空,忍不住开口抱怨道:“师兄怎么自己先回来了,也不等我二人?”
“等你二人?”
左首的沙僧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两眼,又转头望向门边神色怔然的叶惜闲,面露不解道:“二师兄,一大清早的,你与叶大人去了何处?大师兄明明在馆驿,为何说没等你二人?”
“沙师弟有所不知……”
“啪!”
八戒直起身,话没说完,悟空突然一掌落在桌上,嗔怪般瞪了他一眼,打断他道:“呆子!尽盼着我出事!”
“师兄说得哪里话!”
八戒挠挠头,余光瞥见怔在门边的叶惜闲,动作一顿,又转向对方道:“叶大人?”
悟空顺势抬起头,四目相对,火眼金睛倏然一闪。
“叶大人,”他的唇边飞掠过一丝浅笑,颔首道,“几个时辰未见,别来无恙!”
叶惜闲眯眼望着神态自若的来人,顿然面沉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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