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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回飞絮沾襟袖
暮子来循入苍茫漠夜,五指握紧成拳,他其实早就知晓沈自寒出事了。
炉香绕暖,前脚,暮子来刚踏回西客府,后脚,覃礼便火急火燎求见。
来的正是时候。暮子来解开颈上的白狐裘系带,轻轻一笑,不急不缓。
“覃大人来报喜么,怎么不好好待在宴帐与沈城主周旋,倒光临此处?”暮子来转身命人温酒,与覃礼相对而坐。
覃礼强忍不悦:“若真来报喜倒是好。可你知晓,那姓沈的老腌臜方才在宴上,竟直接要狄夷三日内按他们所需赔钱割地?!就是打起来也不怕。”说及此,覃礼激动地手撑木几站起来。
“那便赔钱割地好了。”暮子来云淡风轻地端起酒盏一抿。
“什么?!”覃礼拍向木几,怀疑自己听错了,愤然道,“你不是能向他们出兵吗?你那浩荡大军呢?你莫非想过河拆桥?!”
暮子来懒懒眯眼,抬手轻揉太阳穴,似乎嫌他吵:“覃礼,你还真是看似聪明,实则愚蠢啊。我带兵来,是为了捉沈自寒回去,可沈自寒呢?你拿个男奴狸猫换太子,想糊弄我?你既知道大京皇帝此次动辄浩荡,又可知道,若事情败露,对你和对狄夷会是什么下场?”
字字珠玑,从他嘴里吐出,轻如鸿毛,落在覃礼心里,重比泰山。
覃礼被吓住了。他没料到,早在暮子来领军刚进漠域,便发现燕华有支商队行迹古怪。与惯常一线直抵的商队不同,他们单单围走漠北,似搜寻着什么,很有警戒之意。
暮子来趁机偷袭,将这伙骑兵捆了,大京酷刑十八,简单粗暴,速战速决,硬是撬开他们的嘴。
加之打听到覃礼身边有个样貌与沈自寒极为相像的男奴。暮子来一下便猜出他想狸猫换太子,拉大京入局,牵制蒙汗,搅混这潭水。
覃礼更没料到,暮子来其实没想过将沈自寒捉回去,因为就连他自己——暮子来,也压根没想过要回大京!
暮子来看覃礼的样子,向他递出盏酒:“你敢让阿寒取代沈自寒,那敢不敢怀疑阿寒他,其实就是沈自寒本人?”
覃礼嘴角抽动,听出暮子来话里有话:“什么意思?”
“逼供那群骑兵时,他们告诉我,孤山千灵亲口说自己与沈自寒山崖一别,沈自寒摔下崖生死未卜。而阿寒,那位南奴,奴贩子也告诉我们,是恰巧经过崖底捡到的。”暮子来说出心中所想,他不仅怀疑阿寒是沈自寒,还怀疑孤山千灵早就知道阿寒是沈自寒。
覃礼闻言,一震惊暮子来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调查得如此详细;二震惊暮子来所查与自己的,差别巨大……
可倘若暮子来能帮他,就是想笃定阿寒即沈自寒又如何?
毕竟阿寒的身份孰真孰假,对他覃礼来说,并不重要。
出于顾虑,又或者出于试探,覃礼问道:“阿寒要真是沈自寒,那这燕华上下,怎么可能会没有人认出他们的少主?”
暮子来想起自己之前在临仙阁被反将一军,惨落天牢,又想起孤山千灵方才在宴帐外对他说的话,不由捏紧酒盏:“呵,他们可精得很。”
见覃礼若有所思,暮子来知道他已经上套,于是强压怒气,摆出副难以揣测,却深有为意的模样,凝视着覃礼,目光清亮到底:“若覃大人不信,一试便知。”
与此不同,孤山千灵缩在暖被中,呼吸匀畅。
今夜对她而言,是梦幻的,是迷离的。
也不知是印象太深,还一直记着春萤,抑或春萤也入梦来了。总之,这天晚上,她的梦里辉光熠熠……
几乎是挂着甜笑醒来。
她听见伺候洗漱的侍女说,今日是百猎会开始的第一天。
五城四国围猎百狼,为期三日的百猎会聚集各方名臣贵将,盛大而惨烈。
孤山千灵站在劲风中,看百狼呲牙狂吼,看驹士拉弓对阳,万箭迸发,凄吼鸣天。
心跳难免加速。
她受邀参与记分,正手持自西洋而来的望远镜举在眼前。
不同颜色的箭代表不同的射者,公狼记十分,母狼不记分,怀孕的母狼记二十分。
孤山千灵强忍难受点完,正要宣报,一旁的覃礼突然当着众人指向远处。
那里躺着只四脚朝天,怀下隆起的母狼,正被代表覃礼乱花色的箭直插肚腹。
“公主,那只,我可能不是二十分呢。”覃礼骑在马上,睥睨嗤笑,“若这母狼怀的是小公狼,我便得三十分;若这母狼怀的是双狼,而双狼其中一只不巧吞掉另一只,那我也可算得四十分。”
他看了眼阿寒后,看向沈无言:“为此,我要求让我的下奴进去抓来,剖腹取崽!”
此话一出,众人七嘴八舌。
任谁都知道,孤身进猎场,必是找死无疑。孤山千灵正欲出言阻止,沈无言立马来句:“准!”
瞬间,她不可抑制地连心抖了下。那群狼正目泛青光,像终于等来泄怒的玩物,闷闷有声,口水直流,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寒走近,自己却无能为力。
孤山千灵将裙角抓得指尖发白。
众人注视阿寒,屏息敛声,不是因为可怜,而是因为好奇,好奇这个贱奴会怎么死。
只见他即将靠近母狼时,“啪——”地踩中什么,暗箭射中小腿,惊呼声起,环伺已久的恶狼齐扑而上。
“阿寒!”孤山千灵脑袋闪白,看见有头疯公狼居然跃起,循血腥味率先咬住他手臂,强行拖走。
孤山千灵心一横,不管不顾飞奔向围猎场的另头,决意硬闯将人救出。
覃礼注意到她,看向暮子来。却发现暮子来目光如炬,巴不得烧死阿寒般顾自凝视而去。
覃礼虽有折磨侍奴的癖好,但此刻,他也不禁恍惚阿寒若真是沈自寒,那这沈自寒与暮子来之间,该是怎样的深仇大恨。
他想起自己昨晚问暮子来-“如何试?”
-暮子来答:“明日猎狼,你故意让阿寒进入猎场,我会暗中命人放箭。不致命却致伤,到时,血液的气味便会吸引狼群将他活活咬死。若他是沈自寒,沈无言必定会紧张,就算不得以放他进猎场也断然立马救他;若他不是,你死一个贱奴,我再陪你十个。”
-“多划算的买卖。”
覃礼抿紧唇,莫名后怕,怕什么?暮子来在他眼中雅逸白衣眸光痴狂,他怕这场阿寒必死的划算买卖,是暮子来一早就为利用他设好的。
可事到如今,他就是再无法看透这个人,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
另一边,阿寒发现靠蛮力难以抽出被咬住的手臂,于是胡乱抓块沙石,朝疯狼脑袋拼命拍去。疯狼疼得将他左甩右甩,阿寒被迫撞上边缘的铁栅栏,嘶声而昏。
疯狼趁机奔向他,想一口入腹。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孤山千灵钻过变形的铁栅栏,从死狼身上拔出支箭,腾空飞身扑去,用力插向疯狼。
“呃!”
血浆迸射的瞬间,孤山千灵与阿寒被疯狼仰首顶力一撞,撞进大流沙坑里,满地嫣红。
流沙飞速下坠,孤山千灵与阿寒越陷越深。眼见没了意识的阿寒就要被黄沙淹没,孤山千灵强忍疼痛挪到他身边,一会替他扒开掩住口鼻的沙子,一会拍拍他的脸试图叫醒他。
泪意源源不断似涌来,孤山千灵咬紧牙关,硬生生憋住。她告诉自己,不能哭,绝不能哭!她将要哭的劲拼命使在手上,想让阿寒醒过来,她努力呼唤着他,几滴点点掉落,将黄沙晕得濡湿。
奈何天公不作美,沙子逐渐被吸进风中,空气昏蒙蒙,隐约透着股湿意,是沙暴的前兆。
也是命灾的预兆。暮子来告诉众人,尤其告诉沈无言:“沙暴要来了,现在派人去找,非但找不到,还会伤及更多无辜,等明日风暴一走再去找也不迟。”
此番相当权衡利弊的话中了不少宾客下怀,毕竟侍奴而已,他们可不想耗到沙暴降临才仓皇离开。
等沈无言回应,又目送众宾客离开后,万丈沙尘很快滚来,暮子来独自走到覃礼身边。
“你料到今日会有沙暴?”
“覃大人,今日我只料到,天时地利人和罢。”
“……”
“覃大人,可还惦记着那南奴?”
“只惦记你口中承诺补给我的那十个。”
说罢,覃礼转身离开。暮子来心叹了声“果真蠢”后,连忙追上覃礼,笑道:
“皆任您挑。”
在他们背影消失的最后,沙暴也铺天盖地湮没了一切。
而另边,费了九牛二虎之劲的孤山千灵终于把沈自寒推上坑……
血爪如红樱,粘黏进沙砾中,她喘着粗气,泪珠砸下,再也抬不起指尖。
双臂陡然垂落,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一坠,来不及站稳,孤山千灵整个人跌进深渊。
沙子像嗅到骨的疯狗流聚,从腿到腰,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咬死往下拖。
千钧一发之际,温热的暖意从手腕绽开,锥心刺骨般灌入心脏——黄沙爆蹦,掀土四溅,孤山千灵被人从中拽出。
这一拽,用力到几乎天崩地裂,孤山千灵被惯性甩上沙坑,疼得粉身碎骨。
她无法思考,手脚并用地爬向坑口,看向眼前不可置信的一幕,泪水瞬息逼出。
阿寒奄奄一息地躺在坑里,他用尽浑身力气,代替了她。
“沈,自寒……”
再次呼唤,孤山千灵强撑着伸长手臂,死死拽住阿寒。
可风暴实在太大,在他们之间飘旋起一面黄沙尘障。
她被生生呛出几声咳嗽,眼泪止不住流,指尖抵死勾住阿寒的袖口,感觉骨头都在打架。
撑不住,撑不住了啊!孤山千灵埋下头,使劲伸长另一条手臂,额角青筋虬结,凄厉嘶吼:“呃!!!!”
“公主!”
阿寒终于听到她的声音,指尖搭上攥实的拳头,用力抓起,甩开。
“奴不是……沈自寒,你别傻了!”他声音虚弱,却带着怒意有破竹之势。“奴之前没说……陪你骑马……送你,梳篦……不过……不过,是为了覃大人。他,他让奴求得你的爱,再……取代掉……呵,沈自寒。”
话到此处,阿寒凄凉地扯了扯嘴角。他知道覃礼要置自己于死地,知道自己从始至终都是覃礼手中的一粒棋。
像他这种人本就活不长。他死,他被利用,可以;但孤山千灵死,孤山千灵被利用,让孤山千灵也沦为这盘棋,任人宰割,任人摆布的其中一子,不行。
之前,他总贪婪地肖想孤山千灵能爱上自己,然后取代掉沈自寒。让她,全身心地只属于他。
可现在,他觉得,只要孤山千灵乐意,只要她开心、快乐、幸福,能无忧无虑,那哪怕一辈子,永永远远都将他当作沈自寒,也没关系。
就是,连这个机会也没有了呢……
阿寒自嘲着闭上眼,努力不去看朦胧中若隐若现的身影。可过往,短短几天却不断在他脑海中,翻江倒海。
孤山千灵显然被他的话震慑住了,脑袋顿时空白。
她一言不发,只是埋下头,憋住泪,再度伸手去够他。
阿寒清楚自己是覃礼用来捆绑孤山千灵的绳子,与其被人剪断,不如趁孤山千灵还没受到伤害,率先动手。
于是他强忍疼痛,挪向身旁移开。
这么明显的动作是什么意思,无疑清楚不过。孤山千灵的手停在半空,抬起泪眼,微微皱眉,哽咽吼道:“你才是真的傻!”
“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被爱情操控大脑的傻瓜吗?难道在你眼里,我一旦知道你不是沈自寒,就应该把你抛弃在这吗?”
“于我,无论,无论你是不是他,你都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见死不救?!”
“于你,你既然知道自己不是他。那又凭什么,凭什么将自己的性命跟别人的爱情相绑?!”
“你没有义务!”孤山千灵泪如雨下,“你以为这几天,是单靠你自己就能骗过我的吗?不,不是的!我告诉你,那是我心甘情愿!是我心甘情愿!!”
孤山千灵心如刀绞,哭得不能自已,她整个人快被撕裂了。
阿寒没讲话,也没讲话的机会,因为熟悉的马蹄声与呼喊传来,又是术女与长风。
如出一辙的场景,截然不同的心境。
这回,孤山千灵没有辩驳,没有任性,没有背道离行,而是听之任之,就这么上了马。
术女和长风反倒意外,意外孤山千灵居然会乖乖跟他们走,意外孤山千灵居然真的为了一个南奴疯到如此地步。
这回,首先发现孤山千灵消失的,不是他们,而是暮子来。
*
暮子来刚听到孤山千灵偷偷追随阿寒跑远时,几乎转身,就扇了覃礼一耳光。
他快疯了,勃然大怒:“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你!”覃礼侧着脸,嘴角渗出血。他不敢相信自己眼里,向来光风霁月、气定神闲,端坐高位襟不沾尘的暮子来会打自己。
真是荒唐——
被派出去找人的军士们从身边跑过,覃礼怒不可遏地转身,却发现迎面是两扇倏忽闭紧的门,比耳光还难堪。
他仰头看见“佛室”二字,真是好笑,难道暮子来要去求神念佛吗?保佑谁?保佑那个心早飞到情郎那去的公主?
“你以为她会回来后会感激你,她巴不得跟阿寒死在一起!”覃礼朝两扇门怒吼一声,气得转身就走。
暮子来强行平复的心瞬间波动起来,他睁开通红的眼,将扯散的珠串扔向面前的佛像。
珠子哔哩哔哩落了满地……
刚下马,裹着毛裘的孤山千灵撞上
正从西客府出来的覃礼。
“公主?”
“覃大人的脸?”
覃礼跟术女的声音同时响起,覃礼尴尬,搪塞几声准备离开。
就在走过孤山千灵时,他忽然停住脚步,冷笑:“公主,有空来看看暮驸马新赐我的十个南奴吗?”
孤山千灵听见这句话,眼神猛然移向覃礼,不善:“你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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