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诡朝纲

作者:月下泉舟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三十章


      靖北军冢。
      深秋的风裹挟着北境特有的凛冽寒意,呜咽着掠过荒原。枯草伏地,碎石嶙峋。无数低矮的土坟如同沉默的鳞片,密密麻麻铺陈向天际线。没有墓碑,没有铭文,只有几株虬结的老松在风中发出低沉的嘶吼。这里是十万靖北军忠魂的埋骨之地,是帝国北境最沉默也最沉重的伤疤。

      土冢中央,一座新起的坟茔格外醒目。没有华丽的封土,没有精美的石刻,只有一块粗糙的青石立在坟前。石上,用剑锋深深刻着一个字——鸦。

      顾凛之独立坟前。玄色大氅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旗。他脸上那道伤痕在荒原惨淡的天光下愈发清晰,如同烙刻的印记。他手中捧着一块被血浸透、边缘焦黑的麻布——那是从墨鸦最后裹伤的绷带上撕下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粝的布面,感受着那早已冰冷却仿佛还残留着一丝生命余温的触感。

      没有香烛,没有祭文。只有沉默的风,卷起坟前几缕枯黄的草屑,盘旋,落下。

      顾凛之缓缓俯身,将那块染血的麻布,轻轻放在刻着“鸦”字的青石之下。动作极其缓慢,极其郑重,仿佛在安放一件稀世珍宝。指尖拂过冰冷的石面,在那道深深的刻痕上停留片刻。刻痕边缘锐利,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决绝和孤寂,如同墨鸦短暂而沉默的一生。

      他直起身,玄色的身影在无边无际的坟冢映衬下,显得格外孤峭。深邃的目光越过墨鸦的新坟,望向那十万沉默的土丘。风声中,仿佛有金戈铁马的嘶鸣,有风雪冻骨的悲号,有饿殍枕藉的绝望……最终,都归于这片死寂的荒原。

      “血债……”顾凛之低沉的声音在风中散开,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冰冷,“……血偿了。”

      盛京,午门。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巍峨的宫墙,仿佛随时要坍塌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往日肃杀庄严的午门广场,此刻却黑压压挤满了人。文武百官按品级列队,朱紫蟒袍在阴沉的天色下失去了往日的华彩,人人脸色凝重,眼神复杂,噤若寒蝉。外围,是盔甲鲜明的御林军,枪戟如林,寒光闪烁,将整个广场围得水泄不通,气氛肃杀得如同刑场。

      广场中央,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台上,一根粗大的行刑桩深深钉入青石板。桩前,跪伏着一个衣衫褴褛、须发蓬乱的身影。双手被牛筋绳死死反绑在身后,脚踝锁着沉重的镣铐。正是江南盐枭魁首,“云泽会”真正的掌控者——周世宏。他早已没了往日的阴鸷与倨傲,蜡黄的脸上布满污垢,深陷的眼窝里只剩下极致的恐惧和死寂的空洞。身体因寒冷和绝望而微微颤抖。

      监斩台上,顾凛之端坐。依旧是那身沉凝如水的玄色常服,只是未披大氅。肩头、肋下几处包扎的痕迹透过衣料隐隐透出暗色。脸颊上的伤痕在阴沉的天光下,如同一道冰冷的刻痕。他并未身着官服,也未佩戴象征首辅威仪的玉带,只有一枚巴掌大小、非金非铁、边缘布满龙鳞玄纹的玄铁令,静静置于他身前的案上。令牌冰冷沉重,那个铁画银钩的“顾”字,在昏暗中散发着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

      他没有看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没有看身旁几位脸色煞白、如坐针毡的刑部、大理寺官员。深邃的目光平静无波,落在远处铅灰色的天际线,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那片北境的荒原孤坟之上。

      “时辰到——!”刑部尚书颤抖着声音,带着哭腔嘶喊出来,打破了死水般的沉寂。

      广场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监斩台上那道玄色的身影上!

      顾凛之缓缓收回目光。他的动作很慢,指尖轻轻拂过案上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然后,他伸出手,拿起案头一支早已备好的、系着红绸的斩首令签。

      没有慷慨激昂的宣判,没有义正词严的斥责。只有一片死寂。

      他手腕微抬,斩首令签脱手而出。
      “啪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广场上却如同惊雷炸响!
      令签落在地上,滚了两滚,红绸刺眼。

      令落,即斩!

      “行刑——!!!”刽子手洪钟般的吼声震得人耳膜发麻!他猛地灌下一大口烈酒,喷在手中那柄厚背鬼头刀的刃口上!酒水混着寒气,在刀锋上凝结成霜!

      周世宏的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监斩台上那道玄色的身影,那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怨毒,还有一丝临死前的疯狂!他想嘶吼,想咒骂,想揭露这龙椅之下的所有肮脏!但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只能徒劳地张大嘴,发出无声的呐喊!

      鬼头刀高高举起!刀身在阴沉的天光下划过一道凄冷的弧线!刃口凝聚的寒霜,仿佛冻结了空气!

      顾凛之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周世宏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那目光平静,深不见底,没有愤怒,没有快意,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和……漠然。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俯瞰着一只即将被碾死的蝼蚁。

      刀落!
      “噗嗤——!”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撕裂声!
      血光冲天!
      一颗花白的头颅带着凝固的惊骇表情,滚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无头的尸身猛地向前扑倒,脖颈断口处喷涌的鲜血如同喷泉,瞬间染红了一大片地面,在青石板的缝隙中蜿蜒流淌,如同无数条猩红的小蛇!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在广场上弥漫开来!刺鼻!令人作呕!

      “呕——!”有文官再也承受不住这强烈的视觉和气味冲击,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更多人脸色惨白,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整个广场死寂得可怕,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呕吐声。

      顾凛之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身影在血腥弥漫的刑台上,挺拔如孤峰。他看也没看那颗滚落的头颅和喷涌的鲜血,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那些惊魂未定、面无人色的文武百官。

      “传令。”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寒铁摩擦,清晰地穿透了广场的死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威严:

      “其一!江南道转运使司即刻裁撤!漕运、盐铁事务,统归新设‘江南都护府’管辖!都护府设‘樟木符’查验制!凡进出运河、钱塘江之盐船、粮船、货船,无论官私,必持此符,登记货品、数量、去向!无符者,货船扣留,人犯收监!凡敢私刻、盗用、伪造‘樟木符’者,立斩不赦!”

      “其二!原通源漕帮、鳌帮残余势力,凡愿归顺者,编入‘靖北水驿’,充作运河护卫及缉私船队!凡有异心、抗命、私通外敌者,以谋逆论处!”

      “其三!查抄周世宏、周康、赵文弼等通敌案犯所有家产!其田亩商铺,尽数充公,用于抚恤靖北军遗孤及江南水患灾民!其隐匿之‘离魂散’作坊、配方,尽数捣毁!凡私藏、炼制、流毒者,诛三族!”

      “其四!”顾凛之的声音陡然转厉,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台下几个面如土色、瑟瑟发抖的官员,“吏部侍郎张谦!户部主事李茂!兵部郎中王焕!尔等勾结周世宏,为其私运精铁、火药提供便利,证据确凿!即刻革职!锁拿!交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司会审!依律严惩!”

      一连四道命令,如同四道惊雷,狠狠砸在死寂的广场上!裁撤转运使司!设立都护府!“樟木符”严控!收编江湖势力!抄家抚恤!捣毁毒源!惩处贪官!每一项都直指江南命脉,每一项都带着雷霆万钧的铁血手腕!

      被点名的张谦、李茂、王焕三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瞬间瘫软在地,面无人色,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被如狼似虎的御林军拖死狗般拖了下去。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无人敢直视监斩台上那道玄色的身影。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浸透了每一个人的骨髓。他们知道,江南的天,彻底变了。而执掌这天的人,正以最冷酷、最决绝的方式,宣告着他的权威,也宣告着旧时代的终结。

      顾凛之不再看任何人。他俯身,拿起案上那枚冰冷的玄铁令。指尖在令牌边缘锐利的龙鳞纹路上缓缓摩挲,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和沉重的分量。

      他转身,走下监斩台。玄色的衣袍拂过沾染了鲜血的青石台阶,脚步沉稳,无声无息。所过之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开,自动让出一条通道。御林军纷纷垂首,不敢直视。

      他穿过死寂的广场,穿过那些惊惧、敬畏、复杂的目光,走向宫城深处。背影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凝如山岳,孤峭如绝峰。

      权力的巅峰,亦是孤寒的绝顶。每一步落下,都带着未干的血迹和沉重的回响。

      靖北军冢。
      寒风呜咽,卷起坟前的枯草,拍打着那块刻着“鸦”字的青石。

      顾凛之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墨鸦坟前。他手中多了一壶酒,粗陶酒壶,未贴标签。他拔开木塞,一股浓烈辛辣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他未祭天,未奠地。只是将壶中烈酒,缓缓地、均匀地洒在墨鸦的坟头。酒水渗入新土,留下深色的印记。

      “江南事了。”顾凛之的声音低沉,在风声中显得有些飘忽,“周世宏伏诛。盐铁漕运,已着手整饬。该清算的,一个也跑不了。”

      酒尽,壶空。他随手将空壶放在青石旁。然后,他从怀中取出那枚冰冷的玄铁令。令牌在荒原的冷光下,泛着幽沉的光泽。

      顾凛之凝视着令牌上那个铁画银钩的“顾”字。指尖拂过边缘锐利的龙鳞纹路。这令牌,是权柄的象征,是靖北军旧部的信物,也曾是父亲顾忠号令千军的倚仗。它承载了太多荣耀,也沾染了太多血腥。

      他沉默了片刻。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静。

      他抬起手,手臂绷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然后,猛地向下一掼!

      “咔嚓——!!!”
      一声清脆刺耳、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在死寂的荒原上炸开!

      玄铁令狠狠砸在墨鸦坟前那块粗糙的青石之上!坚硬的令牌边缘与青石猛烈碰撞!那枚象征着无上权柄、边缘锐利如刀的令牌,竟被这狂暴的力量硬生生磕掉了一角!

      残缺的令牌翻滚着落在枯草中,断口处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那块刻着“鸦”字的青石上,也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深刻的凹痕。

      顾凛之看也没看那枚残缺的令牌。他缓缓屈膝,单膝跪在墨鸦的坟前。玄色的衣袍下摆铺在冰冷的泥土和枯草上。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青石上那道新添的凹痕,又拂过那深深镌刻的“鸦”字。动作轻柔,如同拂过故人的肩头。

      风,更紧了。卷起他的袍袖,猎猎作响。荒原上,十万孤坟沉默。唯有他跪在坟前的身影,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又如同即将被风雪淹没的……最后一点墨痕。

      权柄与忠诚,荣耀与牺牲,仇恨与责任……所有的一切,仿佛都随着那枚磕掉一角的玄铁令,碎裂在这片埋葬了太多忠魂的北境冻土之上。唯余孤坟一座,烈酒一壶,和那无声跪立、身影渐渐融入苍茫暮色中的……孤臣。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491990/30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