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楚

作者:淮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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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0 章


      寒月山的晨雾漫过遥川峰的石阶时,云皓正踮着脚往练剑场跑。

      他身上的月白劲装袖口还沾着墨痕——那是昨日抄剑谱时不小心蹭上的,腰间挂着的梅花佩随着跑动轻轻撞在剑鞘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师尊!”他冲到练剑场中央,楚寒玉正站在晨光里调剑穗。

      三年前从豫章带回的“清霜”剑穗不知何时磨出了毛边,他指尖缠着新的丝线,动作专注得像是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

      “今日该练‘流云式’了。”

      楚寒玉抬头时,目光落在云皓歪歪斜斜的发带上,伸手替他系好,“昨日教的剑诀背熟了?”

      云皓连忙点头,小手背在身后偷偷攥着张揉皱的纸——那是他半夜偷偷画的师尊练剑图,此刻却不敢拿出来。

      “都背熟了!”他挺起胸膛,像只骄傲的小孔雀,“师兄师姐们说我进步比谁都快呢!”

      楚寒玉的指尖在他发顶轻轻敲了下,眼底漾开浅淡的笑意:“莫要骄傲。”

      他转身提起“清霜”剑,剑光在晨雾中划出银弧,“看好了,‘流云式’的精髓在圆转如意,而非一味求快。”

      云皓看得目不转睛。

      师尊的剑法总是这样,看似漫不经心的起落间,却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韵律。

      他忽然注意到师尊的袍角绣着半朵梅花,其余的都是青竹,针脚细密得像是用剑穗绣的,便好奇地问:“师尊,您为什么绣梅花呀?”

      楚寒玉收剑的动作顿了顿,指尖抚过袍角的花纹,眼神有些茫然:“不知道。”

      他好像从小就喜欢梅花,寒月山的梅树都是他亲手栽的,可为什么喜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可能是因为好看吧!”云皓仰着小脸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就像我怀里的玉佩,也是梅花的呢。”

      他从衣襟里摸出那枚梅花佩,阳光透过玉佩的纹路,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楚寒玉望着那枚玉佩,忽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

      玉佩的质地温润,雕工与他腰间的梅枝佩如出一辙,可这对玉佩是何时雕的,送给了谁,他却全无印象。

      “师尊?”云皓拽了拽他的衣袖,“我们开始练剑吧,不然等会儿奚落槿峰主又要来说您偏心了。”

      楚寒玉回过神,将那点莫名的悸动压下去:“好。”

      练剑场的角落里,夜清薇正靠在梅树下吹笛。

      笛声清越如流水,却在看到楚寒玉教云皓练剑时,悄悄泄了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奚落槿摇着团扇走过来,团扇上绣着的寒月山全景图里,遥川峰的位置特意留了片空白。

      “你看他。”奚落槿的声音压得很低,“这三年来,连提都没提过那个名字。”

      夜清薇停下笛音,望着楚寒玉弯腰替云皓纠正握剑姿势的背影。

      三年前他从豫章回来后大病一场,醒来就忘了那个叫晓镜吟的徒弟,连带着与那人相关的所有记忆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玄真长老说这是心事所致,强行唤醒只会伤及经脉,众人便默契地绝口不提。

      “忘了也好。”夜清薇轻声道,“少些牵挂,反倒安稳。”

      可她心里清楚,楚寒玉床头那本《逐月剑谱》的扉页,至今留着半道浅浅的指痕——那是晓镜吟当年练剑受伤时,握剑的手不小心按上去的。

      德昌峰的路行舟抱着剑谱走过,看到云皓被楚寒玉的剑风扫得连连后退,忍不住叹气:“这孩子的性子,倒是比当年的晓……”

      他话没说完就被奚落槿用团扇敲了下,连忙改口,“比同龄弟子活泼多了。”

      楚寒玉恰好回头,目光在他们三人脸上转了圈:“有事?”

      “没事没事。”

      奚落槿笑得眉眼弯弯,“就是来看看我们遥川峰的小师弟,有没有给楚峰主丢脸。”

      她说着朝云皓眨眨眼,“小皓儿,可要好好学,别辜负你师尊的心意。”

      云皓用力点头,握紧剑柄的手更紧了。

      他知道师兄师姐们总说,自己能留在遥川峰是天大的福气,因为师尊以前从不收这么小的徒弟。

      练到日中时,云皓的额角渗出细汗。

      楚寒玉取出帕子替他擦汗,帕子上绣着的“遥川”二字针脚凌厉,倒像是用剑尖绣的。

      “今日就到这里。”他将帕子塞进云皓手里,“去把昨日的剑谱抄十遍,傍晚我要检查。”

      “十遍?”云皓垮下脸,“师尊,能不能少抄两遍?方才萧奕凡峰主说,下午行月峰有新酿的梅子酒,邀您去品鉴呢。”

      楚寒玉屈指弹了下他的额头:“少管闲事。”

      可转身往幽篁舍走时,脚步却比往日快了些——行月峰的梅子酒,是用遥川峰的梅子酿的,这三年来,他每年都会让弟子多摘些青梅。

      幽篁舍的竹窗半开着,风卷着梅香飘进来。楚寒玉坐在桌前翻剑谱,目光却落在窗台上那只空置的食盒上。

      食盒是紫檀木做的,边角处刻着细密的云纹,他总觉得这食盒该装些什么,可具体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师尊!”云皓抱着抄好的剑谱闯进来,鼻尖沾着墨渍,“您看我抄完了!”

      他把纸卷往桌上一放,忽然指着墙角的剑架惊呼,“那柄剑好漂亮!”

      剑架上斜放着柄玄色长剑,剑鞘上镶着暗纹,在阴影里泛着低调的光。

      楚寒玉望着那柄剑,眉头微蹙——这柄剑是何时放在这里的?他好像从未动过,却又觉得无比熟悉。

      “这是‘尘缚’。”楚寒玉的声音有些干涩,像是第一次叫出这柄剑的名字,“不知是谁放在这儿的。”

      云皓伸手想去摸,被他拦住:“别动。”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觉得这柄剑不该被任何人触碰,包括他自己。

      暮色漫进幽篁舍时,楚寒玉忽然想起云皓说的梅子酒。

      他提着食盒往行月峰走,路过寒月广场时,看到路行舟正给弟子们讲三年前平定藩王之乱的旧事。

      “要说当年啊,还是当今陛下有魄力。”

      路行舟的声音洪亮,“御驾亲征不说,还单枪匹马闯过藩王的阵营,那身手,据说得了楚峰主的真传……”

      楚寒玉的脚步顿住了。

      当今陛下?他对这位皇帝似乎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三年前京中派人送来过无数赏赐,都被他拒之门外。

      “楚峰主来了!”有弟子喊了声,路行舟连忙打住话头,笑着迎上来,“正要派人去请你,萧奕凡的梅子酒都温好了。”

      楚寒玉点点头,目光掠过广场角落那棵已经枝繁叶茂的梅树。

      树是三年前栽的,栽树的人是谁,他却想不起来了。

      行月峰的暖阁里,萧奕凡正往酒壶里加话梅。

      看到楚寒玉进来,连忙招手:“快来尝尝,今年的梅子比往年的甜。”

      楚寒玉坐下时,食盒不小心碰倒了桌角的酒盏。

      酒盏落地的脆响里,他忽然听到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紧接着便是片模糊的血色——有人穿着玄色龙袍,胸口插着箭,正朝他伸手,嘴唇动着像是在说什么,可他却听不清。

      “怎么了?”萧奕凡递过帕子,“脸色怎么这么白?”

      楚寒玉接过帕子的手有些抖:“没事。”

      他仰头喝了杯梅子酒,酒液入喉时带着尖锐的涩味,让他想起某种从未尝过的桂花糕。

      夜清薇和奚落槿随后赶来,看到楚寒玉面前空了的酒盏,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三年来,他总是这样,偶尔会被某个细节勾得失神,却转瞬又恢复如常。

      “小皓儿呢?”奚落槿剥着青梅问,“没跟你一起来?”

      “在抄剑谱。”楚寒玉的指尖在酒盏边缘打转,“这孩子性子跳脱,得严加管教。”

      “你啊,就是对徒弟太严厉。”

      夜清薇轻笑,“想当年你对……”

      她话没说完就被萧奕凡用酒壶碰了下,连忙改口,“对门下弟子,可不都是这样。”

      楚寒玉没接话。

      他望着窗外的月色,忽然觉得这月色有些眼熟,像是多年前某个清晨,有人站在回廊上,晨光透过那人的指尖,在廊柱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而此时的皇宫里,晓镜吟正站在御书房的窗前,手里摩挲着枚梅花佩。

      玉佩的边缘已经被磨得光滑,那是三年来他日日摩挲的结果。

      “陛下,豫章的奏折。”贴身太监小李子轻手轻脚地递上奏折,眼角偷偷瞥了眼桌上的寒月山地形图——这张图陛下已经看了三年,图上遥川峰的位置,被朱砂笔圈了无数次。

      晓镜吟接过奏折,目光落在“寒月山楚峰主三年前斩杀血煞魔处,如今已建祠堂供奉”这句上,指尖微微收紧。

      三年了,他平定了藩王之乱,稳固了朝政,却终究没能再回一次寒月山。

      不是不想回,是不能回。

      当年玄真长老派人送来密信,说楚寒玉因他陷入心魔,唯有彻底断了念想才能保命。

      他便只能像现在这样,隔着千里江山,对着一张地形图思念。

      “李子。”晓镜吟将奏折放下,“把那件月白常服取来。”

      李子愣了下,连忙应声。

      陛下向来只穿玄色,唯有三年前从寒月山带回的几件月白衣物,被妥帖地收在樟木箱里,据说那是楚峰主亲手缝制的。

      晓镜吟换上月白常服时,腰间的梅花佩与衣料摩擦,发出熟悉的声响。

      他对着铜镜照了照,镜中的人眉眼间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却在看到衣领处那朵小小的梅花绣纹时,眼底泄了丝柔软。

      这是楚寒玉当年教他绣的,说剑穗磨坏了可以自己补。

      他那时笨手笨脚,针扎到手指上,还是楚寒玉替他完成了最后几针。

      “陛下,礼部尚书求见,说关于明年祭祀的礼制……”李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让他明日再来。”晓镜吟打断他,指尖抚过衣领的绣纹,“朕想再看看寒月山的星图。”

      星图是沈毅偷偷画的,标注了遥川峰的方位。晓镜吟望着图上那颗最亮的星,据说从寒月山望过来,这颗星正好对着幽篁舍的窗。

      “师尊……”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很快就能回去了。”

      寒月山的夜色渐深,楚寒玉提着空食盒往遥川峰走。

      路过练剑场时,看到云皓正借着月光练剑。

      小家伙的“逐月式”练得有模有样,收势时也像模像样地顿了下,与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影子渐渐重合。

      “夜深了,回去睡。”楚寒玉走过去,替他擦了擦额角的汗。

      云皓却突然指着他的衣襟:“师尊,您这里沾了片梅花瓣。”他伸手想摘,却被楚寒玉按住了手。

      楚寒玉望着那片落在月白长袍上的红梅瓣,忽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想起云皓说过,豫章城的百姓为了感谢他除魔,在祠堂里供奉了他的画像,画像上的他腰间系着枚梅花佩,身边站着个穿玄色衣袍的少年。

      “师尊?”云皓仰着小脸看他,“您怎么哭了?”

      楚寒玉抬手摸了摸脸颊,指尖果然沾了湿意。

      他望着天上的月亮,忽然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的月夜,有人哭着说:

      “我怕再也见不到师尊了”,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说“傻小子,我一直在。”

      “没什么。”他揉了揉云皓的头发,声音有些沙哑,“我们回去吧。”

      幽篁舍的灯亮了整夜。楚寒玉坐在桌前,手里拿着那柄“尘缚”剑。

      剑身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剑柄上刻着的“镜”字被摩挲得发亮。

      他试着握紧剑柄,忽然觉得掌心传来熟悉的温热,像是多年前有人将这柄剑交给他时,也是这样的温度。

      “镜……”他低声念着这个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下,疼得他喘不过气。

      窗外的梅花落了满阶,像是谁铺了条通往过去的路。

      楚寒玉望着那片月色,忽然想不起自己是谁,只知道心里空了块地方,需要用什么东西来填满。

      而千里之外的皇宫里,晓镜吟将梅花佩贴在胸口,听着窗外的更声。

      三更了,寒月山的师尊,应该已经睡了吧。

      他从袖中取出块桂花糕,是按照楚寒玉当年的做法做的,只是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等明年祭祀结束,我就回去。”他对着月光轻声说,像是在许下一个一定会实现的承诺,“到时候,给您带新酿的梅花酒。”

      寒月山的晨雾再次漫过遥川峰时,楚寒玉将“尘缚”剑重新挂回剑架,剑穗在风中轻轻飘动。

      云皓揉着眼睛跑进来,手里拿着朵新开的梅花:“师尊,送给你!”

      楚寒玉接过梅花,指尖触到花瓣的刹那,忽然想起某个清晨,有人也是这样捧着朵梅花跑过来,笑着说“师尊,您看这花像不像您教我的剑法”。

      “像。”他下意识地回答,声音轻得像梦呓。

      云皓没听清,只是缠着他教新的剑式。

      楚寒玉望着小家伙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觉得这样也很好。

      忘了的或许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的安稳。

      可他不知道,在他转身教云皓练剑时,剑架上的“尘缚”剑轻轻颤了下,剑穗扫过桌面,留下道浅浅的痕迹——那是晓镜吟当年练剑时,无数次剑穗划过的地方。

      议事堂的木门紧闭着,五峰峰主正在商议明年的门派大典。

      路行舟提到要邀请当今陛下前来观礼,夜清薇和奚落槿都沉默着,最后是玄真长老敲了敲扶手:“再等等吧。”

      等什么,他们都没说。

      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是等楚寒玉记起来的那一天,还是等那个远在京城的孩子,终于能卸下重担,回到这片他日夜思念的地方。

      遥川峰的梅花开得正盛,风卷着花瓣落在幽篁舍的窗台。

      楚寒玉望着那片花瓣,忽然提笔在纸上画了朵梅花。

      画到一半时,笔尖顿住了——他想在梅花旁边再画点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而皇宫的御书房里,晓镜吟将刚写好的信折好,放进刻着梅花纹的信封里。

      信上只有一句话:“师尊,梅花酒的方子我找到了,等我回来一起酿。”

      他不知道这封信永远也送不到寒月山,就像楚寒玉不知道,自己时常对着空食盒发呆,是因为这食盒里,曾装满了他亲手做的桂花糕。

      不知道自己总在梅树下停留,是因为那里曾站着个穿玄色衣袍的少年,笑着说“师尊,等梅花酿好了,我们不醉不归”。

      忘川水或许能冲淡记忆,却冲不散刻在骨血里的牵挂。

      就像那对梅花佩,即使相隔千里,即使记忆模糊,也依然在各自的主人胸前,感受着同样的温度。

      寒月山的雾气又开始弥漫,楚寒玉牵着云皓的手往练剑场走。

      云皓叽叽喳喳地说着今日要学的剑式,楚寒玉偶尔应一声,目光却越过小家伙的头顶,望向通往山下的路。

      好像总有个声音在说,等这条路的尽头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他就会记起所有被遗忘的时光。

      而那个身影的主人,此刻正站在皇宫的最高处,望着寒月山的方向,将那句藏了三年的“我想你”,轻轻说了给风听。

      风带着这句话,越过千山万水,落在遥川峰的梅树上。

      花瓣簌簌落下,像是在回应某个跨越了遗忘与思念的约定——无论记不记得,无论等多久,总有一天,会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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