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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棋
午后，东厢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满室压抑。
昨日库房的动静，仿佛被“遴选”二字轻轻揭过，再无痕迹。
宋清兰斜睨着宋清徵，脸上相当嫉恼：“三姐姐昨日在库房好大阵仗，可惜掘地三尺，也只落得空箱蒙尘，白费功夫。”
宋清芜拂衣坐下，闻言悄悄噙着一丝哂笑。
宋清徵最后进来，她坐定，接过那尖利的话头：“职责所在。五妹既交了差事，安坐便是。”
话音未落，奉茶的小丫鬟行至她案边，脚下猛地一滑！整盏滚烫的茶水直泼向她面门！
她疾向后避！动作带倒了旁边高几上的细颈瓷瓶，“哗啦”一声脆响，碎片四溅！滚水大半泼在坐垫上，白汽蒸腾，几滴飞溅，在她右手手背烙下灼红。
小丫鬟瘫跪在地，抖着哭腔：“奴婢不是故意的！地上……滑……”
郭嬷嬷目光扫过一地狼藉，掠过宋清兰脸上一闪而过的快意。
宋清兰心尖一颤，别开了脸。
宋清徵站定，盯着地上的水痕与碎瓷，再扫过宋清兰紧抠的指尖，心中已如明镜。
强压下翻涌的怒意，她收回目光，平静地圆场：“嬷嬷息怒，所幸无大碍。小丫鬟毛躁，罚下去好生管教便是。”
借着整理衣袖的间隙，郭嬷嬷忽然极近地靠过来，袖口被极快地触碰了一下，一团细纸无声滑入她掌心。
郭嬷嬷眉心深锁：“拖下去，交由锦穗严加管教！”
处置完不慎的丫鬟，目光再转向她时，语气缓了些：“三姑娘先回去歇着，明日再来习学。”
……
栖蝉院门扉紧闭。
舒月捧着药膏，看着宋清徵手背的红痕，眼圈泛红：“姑娘，这分明是……”
“我知道。”宋清徵语气冰凉，打断她。她展开手心紧攥的纸团——
一行凌乱小字刺入眼帘：“承明五年六月中，支银六十两，购保胎药两剂，二夫人用。”
承明五年？……
承明五年六月，母亲当时已怀身近八个月……可柳氏，买保胎药做什么？她那时并未有孕风声！
这一行字令她骤惊——她扑向了妆台，取出那份标注相克药材的药方！
药方与纸团并排——目光死死咬住药方上朱砂圈出的“生附子”，再钉死“保胎药”三字！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毒蔓缠绕而上：难道柳氏当年是假孕？那所谓的“保胎药”，实际上是……？
冷汗瞬间滑落，洇湿了手中脆薄的纸。
“芙云，”她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准备一下，随我去城西‘探望’祝姑娘。”
——她必须立刻见到秀圆。
芙云会意，立刻从绣筐里拿了纳鞋用的尖锥仔细藏在袖中，又揣了一把磨利的剪刀。
半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驶离宋府角门，直奔城西平安坊。
车内，宋清徵已换下华服，荆钗布袄，面容掩在风帽深深的阴影里。
平安坊深处，一处偏僻农宅院墙颓败，枯树上寒鸦聒噪，废井幽深，一片死寂荒凉。
芙云警惕四顾，确认无人尾随，上前叩响斑驳木门，三长两短。
门吱呀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与严婆子有几分相似的脸：“芙云姑娘来了？快请进！”
院内荒草丛生，屋舍低矮。
开门婆子正是严婆子的远房表姐马氏，她身旁还跟着个八九岁怯生生的男孩，好奇地打量着来人。
马氏引她们行至堂屋。土炕上，秀圆蜷缩在厚被里，面色蜡黄如金纸，呼吸微弱。她左肩缠着的纱布渗出暗红的血迹，伤势沉重。
“三姑娘……”秀圆闻声艰难睁眼，浑浊的眼中迸出一丝微光，挣扎欲起。
宋清徵连忙按住她：“别动。只是这伤……”
“哎！还说呢，是被蕊儿姑娘用剪子捅的！昨儿大清早也不知怎么了，话都没说呢，就……”马氏抢着话头，语气慌乱。
芙云闻言，与宋清徵交换了个眼神，立刻接口：“这也怪当日舒月姑娘没交代清楚，她们俩在府里就有些旧怨！为争个缺，闹得不可开交！”说着，目光在屋内巡睃，“蕊儿人呢？”
马氏叹了口气，朝堂屋旁边用破帘子隔开的小间努了努嘴：“在里头，伤了人后，就躲进去再不肯出来了。”
宋清徵抬眸望向那紧闭的破布帘片刻，目光转回秀圆憔悴的脸上，心头发沉。
“告诉我，承明五年，我母亲的事，还有柳氏……你究竟知道多少？绿衣呢？”
秀圆急促喘息：“三姑娘……大夫人……是被柳氏害死的！承明五年六月……柳氏她……买通大夫人院里的煎药丫鬟玉杏……将安胎的药……添进一味烈性伤胎的‘生附子’……事后……柳氏怕玉杏泄露……寻个由头将她配给了城外庄子上一个痨病鬼……没熬过半年……人就没了……”
她剧烈咳嗽起来，肩上纱布血色更深，几乎晕厥。
“绿衣……是段嬷嬷的私生女……她们母女知道更多！柳氏这些年……贪墨公中……放印子钱逼死人命……那账本……段嬷嬷兴许知道藏处……绿衣已被严婆子拿住……现下人就关在柴房……”
秀圆眼神涣散，声音越来越低，“三姑娘……要小心……柳氏……和柳家……他们……手眼通天……”
宋清徵心潮翻涌，悲愤如潮水冲击心防。她强自镇定，转头吩咐马氏：“再遣人去请郎中，用最好的药。带我去柴房看看绿衣。”
马氏诺诺应下，与男孩低语几句，忙引路至院角柴房。
门虚掩着，一股淡淡的霉味飘出。芙云抢先一步挡在身前，猛地推开门！
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柴房昏暗，光线仅从破窗缝隙透入。
一根粗糙的麻绳散落在地，墙角一滩暗红黏稠的血迹旁——
绿衣胸口深深插着一支银簪，双目圆瞪，已然气绝！她颈侧一道极细的紫黑色勒痕，在惨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死了？！”马氏骇然倒退，撞在门框上，面无人色。
宋清徵目光迸紧！有人灭口！
就在此刻，一道黑影从堆叠的杂物后暴起！寒光直刺她后心！
“姑娘！”芙云厉喝，拼力将宋清徵往旁边一撞！
嗤啦！一枚菱形飞镖擦着衣袖掠过，带起一片布帛，深深钉入门板！
杀手一击落空，毫不停顿，手中短刃改刺为削，直逼咽喉！
芙云目眦欲裂，抽出袖中利剪悍然迎上！“铛！”火花四溅！她奋力格挡，但力量悬殊，刃光划过，左臂顷刻间便添一道血口！剧痛让她闷哼一声，却死死不退！
宋清徵背靠土墙，心跳如鼓。她目光急扫，瞥见墙角一根手臂粗的断椽！生死关头，她眼中寒光一闪，不退反进！
趁芙云忍痛拼死抱住对方双腿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抡起断椽，狠狠砸向杀手后颈与肩胛连接处！
“砰！”一声闷响！杀手身形猛地一滞，动作刹那失衡！
芙云抓住这电光火石的间隙，不顾左臂剧痛，右手利剪狠命向上，精准无比地刺入杀手左胸心窝！
杀手身体剧震，喉间发出短促闷哼，眼中是不敢置信的惊愕。
他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宋清徵，用尽最后力气，断断续续道：“……晋……晋王府……侧妃……不会……放过……”
话音未落，气绝倒地。
院内死寂，只余浓重的血腥味和粗重的喘息。
宋清徵扔掉沾血的断椽，手心全是冷汗。
晋王侧妃？！
她快步上前，扯下杀手蒙面巾，一张陌生狰狞的脸。
迅速搜身，除碎银火折，别无他物。
又在对方左袖袋内侧，摸到一点细微突起——内里缝着东西。
她用地上的短刀划开粗布。
一片染着新鲜血迹的浅蓝色纸笺露了出来！笺上赫然写着她的名讳！
“此地不可久留！立刻走！”宋清徵当机立断，迅速将纸笺收入袖袋。
她深深看了一眼小屋方向。
“马婆婆！”她语气急促而严厉，塞给吓傻的马氏一包沉甸甸的碎银，“听着！待郎中开完方，立刻带秀圆与蕊儿离开此处，找个乡下地方躲起来！隐姓埋名！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对任何人，包括严婆子，都绝不可提起半个字！否则，必招杀身之祸！”
她的眼神似刀刮上脸，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马氏抖如筛糠，看着地上的尸体连连点头：“知……知道了！烂……烂肚子里！”
宋清徵不再犹豫，与芙云迅速清理掉身上明显血迹，用帕子草草包住芙云手臂伤口，匆匆离开这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农宅。
青帷马车在颠簸的土路上疾驰，车厢内气氛沉凝。
她撕下干净衣襟，为芙云重新包扎。芙云冷汗涔涔，却强扯出一丝安抚的笑容：“奴婢……不怕。”
待马车驶入街市，宋清徵紧绷的神经才稍松。
她闭目靠坐，秀圆的证词、绿衣的死状，黑衣人那句“晋王侧妃不会放过”在脑中不断飞闪。
还有那片浅蓝纸笺……柳惟恒？
——他想要做什么？
……
回到栖蝉院，刚换下沾染尘土的布裙，舒月便来回禀：“姑娘，郭嬷嬷来了，说是奉太夫人之命，看看您烫伤可要紧，顺带问问库房册子理的如何了。”
宋清徵面上不动声色：“请嬷嬷进来。”
郭嬷嬷依旧板正，目光扫过她的手背，随即落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
“三姑娘受惊了。太夫人听闻午后意外，特命老身来看看。伤势可要紧？”
“劳祖母和嬷嬷挂心，些许烫伤，不碍事。”宋清徵微微欠身。
郭嬷嬷踱至书案前，状似随意地翻了翻摊开的库房册子：“姑娘办事勤勉。只是……”她指尖在册页上一点，正是那笔八月采买松江棉布的记录，“这账目，姑娘可查出什么不妥？”
宋清徵抬眸，迎上对方审视的目光，坦然道：“正要回禀嬷嬷，这一笔疑点颇多。核对实物，库中并无上等松江棉布，却有标注不清的劣质粗麻堆积数十匹。与账册所记货品、数量、价值皆不一致，其中亏空，恐怕不小。”
郭嬷嬷眼中精光一闪即逝，微微颔首：“姑娘心细如发。此事老身会如实禀报太夫人。只是，”她话锋一转，带足了掌控，“遴选在即，姑娘还是多将心思放在习学宫规仪态上，莫要为旁事过度操劳，损了精神气色，反倒不美。”
“谢嬷嬷提点。”宋清徵垂下了眸子。
郭嬷嬷不再多言，转身告辞。行至门边，脚步微顿，却并未回头：“三姑娘，五日后便是五豆节，圣上与太后娘娘，向来最是喜爱娴雅巧慧、懂得藏锋守拙的女子。”
言罢，帘栊轻落。
宋清徵站在原地，袖中的手不禁握紧。
——五豆节遴选！这郭嬷嬷……出自凤仪宫！是先皇后心腹！
而先皇后……她脑中豁然开朗：二叔醉酒那日，江遇也在场……难不成她是江遇埋进府里的钉子？
是了！他假手郭嬷嬷“相助”，归还庚帖，让她误以为是柳惟恒……
杀手临死前的威胁言犹在耳，而江遇，与晋王是何关系？难道他此时就投靠了晋王？
她低头，从袖中取出那片染血的浅蓝纸笺，这盘棋，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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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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