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耍赖
天色未暗,十五的月亮已急急挂上天边,泛着苍白的光,照得高木秧脸色也一片惨淡。
走在王宫青石路上,她渐渐落在三人身后,心头沉甸甸的。
今早之前,她还满心期待着秋夕宫宴,与扶余岐的赌约,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唐观答应不会插手。只要宫宴顺利结束,唐观离开百济,她不必再整日提心吊胆,一边做传译的差事,一边担心在武王面前撒的谎被拆穿,接下来只需要歇息歇息,安心等待归期。
可是,万里之堤,毁于蚁穴,方才的那场争执,击溃了她辛苦筑起的堤防。
唐观开口前,她料到他会重提两人之间的旧事,质问她又或是指责她,她最好的应对之策,便是一言不发,虚心认错。谁知说着说着,竟把心底话一点点倒了出来,更糟的是,说出口的每句话都变了味。
此刻她悔青了肠子,她不该情绪上头,想着一股脑解决问题,便口不择言。被金庾信掳走之前,她就和唐观吵了一架,好不容易从猎场回来后,与唐观的关系有所缓和,现在又被自己亲手搞砸了。
望着前方唐观的背影,高木秧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袖,今晚的计划,还能如预想般顺利吗?
"秧秧,快些。"苏我芥在殿阶前回首唤她。
唐观与南田御闻声驻足,回过头来看她。月光掠过唐观紧抿的薄唇,他眼里似乎凝着冰霜,看向她的眼神没有一丝温度。
高木秧的膝盖隐隐作痛,她挪着腿,加快步伐跟上他们。
王宫内张灯结彩,踏上织金地毯,两侧席间飘来果酒甜香。百济官员们携家眷坐在其中,谈笑风生,每人脸上都是过节的喜悦。
宫女引着四人往主殿走去了,行至半路,高木秧余光瞄见一旁突然窜出个人影,她下意识挡在唐观身前,南田御没看清来人,看到她的动作后,立即也将苏我芥护到了身后。
“高姑娘莫惊,是朴某,”朴大人搓着手赔笑,“朴某找唐少卿叙叙旧。”
大胡子?高木秧蹙眉,上次在朴府宴会上,他该借唐观攀的关系攀上了,该向唐观赔的不是赔了,现在来做什么,想在百济各大臣面前与唐观再套近乎?
被护在后方的唐观与苏我芥对视一眼,苏我芥耸了耸肩,似笑非笑,唐观则紧抿双唇,看不出一丝高兴。
他垂眸望着高木秧茸茸的发顶,眼神幽深,看着她与朴大人对话。
“朴大人找唐少卿何事?”高木秧问道。
“朴某听说唐少卿不日即将动身,与南田大使离开百济,想着贵人多忘事,特来问问,唐少卿是否还记得先前答应朴某的事?”
什么时候?答应这个大胡子什么事了?高木秧一头雾水。
“还请朴大人明示。”
朴大人脸色微微尴尬,语气不悦道:“高姑娘只管传译便是了,唐少卿自会知晓。”
高木秧只好转过身,询问唐观。
唐观向前走了两步,站至她身侧,玄色官袍擦过她手腕,冲着堆着满脸谄媚的朴大人微微颔首。
朴大人连连作揖,腰间的翡翠玉佩叮啷作响,“多谢唐少卿,朴某不胜感激,以后若是有用得上朴某的,尽管吩咐!”
高木秧不明就以地传译,完全不知道唐观和朴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朴大人得到心满意足的回答,便向几人告辞,坐回席位。
苏我芥和南田御说了两句倭语,不知道是不是又是些逗弄人的话,南田御有些恼怒,耳根泛红,拂袖快步离去,我芥立马跟上去。
高木秧在两人身后,身边的唐观开口。
“你被金庾信掳走后,我去找过朴善滨。”言下之意,他们之间有过一次谈话,而她不在场。
唐观语气平淡地向她解释,高木秧偏头,却见唐观目视前方,完全没有看她,瘦削的下颌冷漠地对着她。
他还在生她的气。
高木秧“哦”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殿内,武王和王后还未到,扶余义慈和扶余岐分坐两侧,身边各自还剩两个席位,世子妃依然没有现身。扶余义慈眼下乌青,见他们来了,强打精神起身相迎。
“唐少卿,南田大使,两位姑娘,快入座。”
高木秧心里着实佩服扶余义慈。
这人明明害过南田御,被苏我芥当众揭发,又被唐观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所有谋划。就连她自己,虽然曾多次受他帮助,可他在猎场被众人讨伐时,依然袖手旁观。
现在面对他们四个,扶余义慈居然还能这搬客气有礼,好像那些恩怨从来不存在似的。
扶余岐直挺挺地伸着伤腿,看见高木秧,连忙招手,直嚷嚷:“师傅坐这儿!” 可是,还没等高木秧注意到他,苏我芥和南田御已经抢先一步走到了他那边。
“小世子腿伤未愈,非要来凑热闹?”苏我芥指着他的伤腿打趣。
“今日父王要宣布我狩猎大会夺魁,我要亲自赠礼给师傅,如此风光之事,我岂能缺席?”扶余岐扬着下巴,一脸得意。
苏我芥正站在扶余岐座位旁说话,南田御默默走到两人之间的位置坐下,正好把苏我芥和扶余岐隔开。
苏我芥见状,抬脚轻轻踢了踢南田御的腿:“往边上挪挪,我要和小世子说话。”
南田御纹丝不动,也不答话。苏我芥又踢了两下,见他始终不理,只好作罢,走到最边上的位置坐下。
对面,唐观径直走向离主座最近的位置。高木秧走到扶余义慈身边,微微欠身行礼。
“见过大世子。”
扶余义慈颔首,“高姑娘请坐。”
高木秧整理裙摆跪坐下来:“怎么不见金将军。”
“今日他在王宫与父王议完事便告辞了,称他一介粗人,不善言谈,怕在宴席上失礼。”
这么说,她和苏我芥去世子府时,扶余义慈不在府中,便也是在王宫议事了,高木秧猜,他们多半是在商讨,百济是否要在德曼公主继位之事上表态。
高木秧忽然想起件事,她转过头,可触及唐观的冷脸,到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
"有事?"唐观头也不偏,慢条斯理地抿着茶。
“金将军找我要扶苏山城图,唐少卿在汉书苑挂出风铃,应了他的要求。但路上奔波,属下推脱说等回泗沘后,见到唐少卿后再给他。现在,还要画给他吗?”
“给,自然要给。”
新罗索要此图,无非是想多一个制衡百济的利器。
高木秧认为,既然是利器,自然是要亮出来,才能震慑他人,不敢来犯。可是,唐观这样做,会不会有失偏颇,若将来新罗借此对百济不利……
她正琢磨该如何开口,唐观放下茶盏道:“把明面上的扶苏山城图画给他便是。至于真正的山城布防...”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你我何曾见过?”
高木秧瞪圆了眼睛,这…要这么耍赖吗?!
唐观斜睨她一眼,冷哼道:“别告诉我,你至今不知是谁向新罗走漏了风声。”
她顺着唐观视线望向对面的扶余岐,讪讪道:“属下也是在猎场时才确定的。”
“新罗若纠缠不放,大可向他要,与我们无关。”
高木秧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猎场上唐观让她否认武王的问话,咬定未在扶苏山城发现异样,打的是这个主意。
不愧是鸿胪寺少卿,当真滴水不漏,既兑现承诺交出图纸,又留足了后手。
“王上、王后驾到!” 内侍的通报声响彻大殿。
武王和善花王后在宫女的簇拥下款款现身,殿内,满座宾客都起身相迎。
群臣齐声祝贺:“参见王后、王后,恭祝百济秋夕丰收大吉!”
“免礼,免礼。”武王含笑抬手。
待众人落座,武王与王后执起酒杯:“今夜秋夕佳节,众卿携亲带眷共聚王宫,庆贺丰收之喜,实乃百济之幸。今年百济风调雨顺,收成较往年增了三成,全赖诸位恪尽职守,本王和王后在此,谢过所有在其位,谋其职的百济臣子。"
高木秧悄悄将坐垫往唐观那边挪了挪,低声为他传译。
宫女为武王斟满酒浆,武王再次举杯面向唐观:“更要感谢大唐照拂。百济将遣使岁贡以表谢意。司命台观得天象,未来数日宜出行,本王在此预祝唐少卿与南田大使一路顺风,早日返长安复命。”
唐观将茶杯换作酒杯,起身道:“多谢王上盛情。叨扰多日,临行前有些事,想再絮叨一二。”
武王侧耳,听身后译语的传译,笑道:“本王洗耳恭听。”
“自大唐立朝,百济受封带方郡,岁岁朝贡,忠心可表。此番接待倭使虽生变故,但补救及时,护卫周全。大世子既已澄清误会,望百济日后谨遵圣命,不涉外藩纷争,如此圣心方安,可永保百济太平。”他目光转向扶余义慈,“此外,大世子既已付出代价,还望王上信守诺言。”
武王笑容微敛,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唐少卿放心,百济不会再生事端,迁都益山之事亦作罢。”
席间众臣虽然不知唐观说了什么,但听到武王说的话,皆窃窃私语,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
扶余义慈举杯站起来,面向唐观:“敬谢唐少卿。”
唐观与之对饮,酒尽杯空。
“另有一事,在此佳节之际,大唐鸿胪寺有条律文要宣。”唐观看向高木秧,她立即会意起身,清了清嗓子,随时准备高声传译他的话。
“鸿胪寺将同高句丽协商,重开陆路商道。百济、新罗、倭国皆可经此入唐。商道打通首年,经此道者,商贾免税,学子免脩,求法者赠经。愿诸藩同心,共谋福祉。”
此话一出,满殿欢腾,武王重新挂上笑脸。
“皇恩浩荡,圣上体恤各蕃,实乃明君。”
席间,无人注意的角落,朴大人双手攥拳,狠狠捶向桌面,咬牙切齿。
“唐观,你小子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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