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鸢白

　　如果问叶青野千万年生命中有没有做过什么幼稚的事情，那一定是有几件的......好吧，那一定是数都数不过来的。

　　那年桃花烂漫，他提着两壶甜酒去人间寻自己的玩伴，却意外地发现“玩伴”已经早早地回仙界了。

　　他抬手逗了只短羽小鸟，把被迷得七荤八素的傻鸟遣去给赭桐送了封信。

　　人间仙界之间差了时间，但叶青野一道法术，这只鸟几乎是附上信的下一瞬就飞到了收信者手边——沧海边，一名白衣神仙正忙得不可开焦，额前的汗都来不及抹，脸颊漫了一层薄红，看起来浸润了整个春天的桃花——至少叶青野斜倚在树下捻着酒杯微微眯眼，借着鸟的眼睛看见她时就是这样想的。

　　海潮声不息，赭桐忽地顿住挥舞施法的手，注视着指尖上蹦来的一只蓝绿色小矮鸟。

　　只见小矮鸟啄了下她，示意她看自己腿上的小卷，然后有点骄傲地昂起脑袋，好像在炫耀自己完成了送信任务。

　　她颇为好笑地摸了下它圆滚滚的脑袋，拿下那张比指甲盖还小的“信纸”，打开时浮出两个字，笔锋狂放得快要从破纸片里溢出来。

　　“在哪？”

　　“长象族东渡迷路了，我给它们造引航阵呢。”赭桐叹了口气，对小鸟说，“三个月之内是回不去了。”

　　叶青野接过回到手上的鸟，摸了摸它的头顶，小矮鸟滑稽地一欠身，飘飘然飞走了，叶青野想区区三个月不是转眼就过，想当年他眼睛一睁一闭就换了片天地呢，于是摆手示意赭桐自己加油去吧。抛弃辛劳的挚友之后，他舒舒服服地在人间找了处合适的草地，松松软软很适合放尾巴，枕着桃花瓣睡了。

　　……
　　第一次睁眼，竟然只过了三天。

　　注视着夜空，叶青野有点茫然，他几次怀疑自己看错了星象，怎么会只过了三天。

　　心底如火燎一样烧得有点焦躁，喉头干干的，原来是两壶甜酒都被喝完了。

　　原来这就是凡人所说的失眠。

　　为什么？因为没有见到赭桐吗……可是叶青野不是一只幼稚的几千岁的狐狸，不会大半夜跑去见想见的人。他只是抱有好奇，对自己此刻的心情，还有失眠应该去喝药吗，人间的大夫会配狐狸的失眠药吗……到底是以前一睡睡千年的狐，脑中胡思乱想不过几分钟，便又沉沉睡去。

　　……
　　三个月后，赭桐还是没来人间。

　　叶青野咬着李子闲逛至田野，就地坐下，在耀目的阳光下抬手捉住了一片早黄的落叶，呼气送信：还没好？

　　赭桐的回复来得很快，叶子上带来了点焦褐的泥土味，不知道她又被神仙们当“砖”补到了哪里。

　　“路过一个岛，两个兽群争繁衍地打起来了，节气使让我呆在这里，我要在这看一个月等它们繁衍期结束。”

　　……
　　叶青野头疼，这什么和什么都要她去做，那谁陪他寻欢作乐？

　　于是魔神大人搓手，做了一个多管闲事的决定。

　　......
　　不知是不是因为当年他灵机一动封海域的事，龙在大战的时候站在了魔的对面。果然妖都是记仇的生物，也是对那些可有可无的事难以忘怀的生物。

　　不知那条蠢龙死在了哪里，死在了哪方的手上——刀剑无眼，仙里也有阴险狡诈之徒，而龙不是人见人爱。

　　据说，妖族没能找到少主的尸体，只找到一只缺了伴生环的左龙角。

　　......

　　天明，赭桐先醒了，去岛上闲逛。

　　这里的人都醒得很早，在水边盥洗，打鱼，烧吃的。赭桐看见海里那些人，揉揉眼睛，怀疑自己还没清醒。

　　“客人！客人！”

　　赭桐没听懂他们在叫什么，但眼看着几个毛茸茸的耳朵蹿到了自己面前，几个小孩拉着她就要下水——赭桐赶紧用全身心表达了拒绝。

　　“神的使者，非常感谢您与尊神的到来......”又有一些年轻人叽里咕噜地凑上来，赭桐有点头晕，手下意识地摸了把什么——结果是某位姑娘毛茸茸的尾巴。

　　赭桐尴尬得快要窒息，那姑娘好像一点都不在意，还把尾巴缠到了赭桐腰上，往自己怀里一勾：“小神使，快来和我们一起......”

　　赭桐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惶恐道：“抱歉，对不起......”

　　也是，她之前就猜这个岛上生活得不是人族，只是没想到竟然是兽人。

　　兽人法力微弱，不爱和外界接触，生活在边境地带，自给自足，怪不得六界动荡没有影响到他们，看他们的样子，似乎也不知道鸢乐神死过一次。

　　神不会再听到他们的声音，这样纯粹的信仰持续了六千年。

　　等到离开时，兽人们已经单方面跟赭桐很熟，热情地送了她一堆礼物，有鱼干、贝类壳的五彩碎片做的项链、神秘的古书。

　　“神使，这是我们祖辈的遗物，你连侍奉的神的名字都不知道，回去好好学习一下吧。”

　　“神使、尊神，下次再来啊——”

　　赭桐已经理解了前面那几个字音应该是叫自己的，但这些人的称呼顺序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而且为何鸢白站得那么远，她留下来接受热情送别?

　　“可能，他们觉得这是你的职责。”往海岸线上走，鸢白带着点笑意，声音有点刚睡醒的低哑，说，“使者大人。”

　　赭桐低下头：“哦、哦......”她沉默一会，发觉礼物中的那本散装古书，又问，“那他们送我这个是为了......？”

　　让她好好学习？

　　她从里面拿出一页，果然，看不懂。但她感觉到这些记载和鸢白有关。现在她有点懂什么东西是指向他的那种玄妙的感觉了。

　　“龙宫是走这边吗？”

　　“不知道。”

　　赭桐一呆，那他们怎么去?

　　鸢白朝海面道：“有人来接。”

　　“呜呼——”

　　一道闪电般的身影幽影似得从水下跃出，伴随着孩童清亮欢快的嗓音：“早上好啊——”

　　巨浪平地起，赭桐眼前光线一暗，手上的礼物刚刚收好，就猝不及防被咸咸的风吹了一脸：“咳、咳咳。”

　　鸢白抬手平静挡住席卷而来的浪潮，那道身影急停在浪中央，露出一个轮廓稚嫩的脑袋——是一条火红鳞片的幼龙。

　　“你好鸢乐神，你好啊桐，我是不是来太早了，惊不惊喜，爹爹还在龙宫睡觉呢，他说不用接但我想快点见到你们，他还打算让龙宫暂时隐藏起来让你们在外面迷路呢，我劝他说鸢乐神君会发火的他才打消念头，哎呀总之你们快上来吧——”

　　那条小龙短短几秒钟内说了赭桐和鸢白两个人加起来一天说的话的分量，还不嫌疲倦地一定要载他们，赭桐连忙拒绝，怎么能让未成年龙崽干这种事：“你带路就行。”

　　“好吧桐你好客气，我可以贴贴你吗好久没见了，金总是坏蛋平时都不让我过去玩，你口袋里怎么这么多东西，啊！还有鱼干——”赭桐还没反应过来，小龙已经从水底出来，滑滑的身体绕了她一周，从她后腰缠上颈间，最终又从前面钻进她的口袋，从储物空间里叼走了一袋鱼干，嚼得异常满足，“虽然你身上有各种小动物的味道，但看在鱼干好吃的份上我就不追究了——”

　　赭桐不习惯这种身体接触，无助地看着在一边袖手旁观的鸢白，鸢白挑眉，意思很明显：让你以前惯着她。

　　赭桐苦涩地回想起从前。六合建立初期和龙宫达成合作，龙王避世已久，但余威仍在，六合拥有了管理妖族的一部分权限，相对的，六合只需要做一件事——承认龙王幼女为龙王唯一继承者，并在日后给予帮持。

　　就是这条火红小龙。

　　赭桐第一次见她，相当吃惊，不止因为这孩子在龙里小得过分——完全看不出被龙王孵了上千年，又捧在手心里养了上千年。还因为她生有残疾，只有左侧的单边龙角。

　　据传龙王当年孵化她的时候，千辛万苦从世间搜寻到了灼君留下的一枚的火种，以之供养她的魂魄，才让她活着破壳而出。

　　当时赭桐初入六合，恰逢龙宫派人过来例行交流，小龙不知为何自己蹿到了楼下，一眼就认中了正在食堂排队的赭桐，非要和她一起吃饭。

　　“天思，我叫天思.....”小龙趴在赭桐手臂上，赭桐吃一口，她的脑袋就随她动作上去又下来，像个柔软的摆件。

　　赭桐在心里叹了口气，总感觉自己进了六合之后，好像就躲不开捡点什么的宿命。

　　或许金总该给她发点奖金。那次龙宫交流队很少见地没有摆出妖族的傲慢弄什么难搞的事，天思全程都没露面，高高兴兴地跟在赭桐身边玩，赭桐只好无奈地跟楚萌介绍，这是她亲戚的侄女，放假没人带让她带两天。

　　楚萌给天思零食吃，结果是拿手给的，天思疑惑地一口咬在楚萌手指上，咬出两个血洞......总之那几天，赭桐焦头烂额。

　　有一天中午，鸢白来找她吃饭，天思还是锲而不舍地跟着，鸢白没多想，随手就把这个纠缠的活物丢远了，以为是赭桐被什么妖缠上了，赭桐感激地望着鸢白，不习惯和人近距离接触的她已经快到了崩溃的边缘，鸢白莫名地收下了感谢，并在了解情况后给出建议：“拒绝她，怎么样？”

　　赭桐没做到。后来，因为天思实在话太多，跟星君一起能把整栋楼都聊得了无生趣，被金总以各种理由拦在了六合外面，不让她再随便过来玩，赭桐因此得以解脱。

　　但没能解决的事，总有一天会再次困扰，赭桐试图解开困在自己身上的龙：“天思，你先下来......”

　　小龙的头在赭桐口袋边蹭来蹭去，忽然舔了一口她的手腕，鸢白有点僵住了，赭桐也一愣。

　　“——桐，我感觉我肯定在哪里见过你。是不是在忘川的桥上？难道我前世的记忆没有忘光？”

　　那时初见，食堂里，天思闹够了，趴在她对面的桌上，问过她。

　　而赭桐吃着午饭，只是回答她：“忘川没有桥，只有船能过，死去的魂没有记忆。”

　　现在。

　　“桐......你的龙角环去哪儿啦？”天思失落地说，“我以为你只是把它藏起来了，没想到你真的把它弄丢了。”

　　赭桐没什么表情，这次天思没有非要缠着她不放，她非常轻松地把她解下来，天思郁郁寡欢地浮在水面上吐泡泡。

　　“早就没了。”赭桐说，“你不用在我身上找。不是我拿走了你的心。”

　　龙王幼女，天生残缺，无右角，无心，是一具空壳。灼君留下的火种代替心脏住进龙女的胸膛，无时无刻不在燃烧、衰弱。

　　她环伺在赭桐身边，想要找回她的心脏。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