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地

　　直到今天，卢瑞粼也依然记得，在宁城度过的那几个月。从最初的恐慌，不知所措，到后来
　　的囤积药品和食物，居家不出，她们一起等到了来之不易的春天。

　　离开宁城时，卢瑞粼已经晋升为谭月蓉姐妹团中的一员了。

　　再次回来，两人的工作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冲击，卢瑞粼受到的影响更大，一些原有的演出和活动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延期或取消成为极为常见的事情。

　　看着她无精打采的样子，谭乐开始带着卢瑞粼一起做面包。

　　“你看，你用手扣住它，然后撮撮撮撮，就变圆啦。”

　　卢瑞粼学着谭乐的样子，去搓柔软的面团，但却搓不到谭乐那么圆。

　　于是她伸出手来，覆住她的手背，带着她操作，但做着做着，两人就由揉面团，变为幼稚的打闹。

　　正玩闹着，芳芳过来用小爪子拍着谭乐的裤腿，“怎么了芳芳？”

　　“多半是你的手机又响了，吵到她睡觉了。”卢瑞粼指了指放在餐桌上的手机。

　　谭乐走过去，打开来发现是个不认识的号码，已经是今天晚上的第三次了。她最开始以为是骚扰电话，没有管，但一个骚扰电话不至于打上三遍，于是她接了。

　　“喂你好？”
　　“小乐，是你吗？”

　　她皱眉，“请问你是？”

　　“我是爸爸，小乐，我在车站，你姑姑给我说你在这儿。”

　　谭乐听到这个遥远的称谓，愣住了，“我没有爸爸，你们骗子也专业一些吧。”

　　她深吸一口气，想挂断电话。

　　“别，小乐，爸爸错了，我在这个车站门口，我也不会坐地铁，你能不能来接我一下？”

　　“爸爸错了，小乐。”

　　谭乐的手开始颤抖，她好像回到了七岁的那天，在空无一人的学校，说好只要等五分钟的爸爸迟迟不来，黑暗像逼近的野兽。她是手无寸铁的猎物。那种找不到家长，被抛弃的恐慌和害怕，深深刻在了她的心里。

　　“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张志在电话里不停地道歉，等不来谭乐的回答，过了很久，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谭乐问他，

　　“地址？”

　　他慌忙报了自己的所在地。

　　深秋的晚上已经很冷，谭乐看了一眼时钟，晚上十一点，她拿了包，卢瑞粼要跟上，谭乐柔和道：“一点小事，我处理完了就回来。”

　　“我和你一起。”

　　“我不想让他看到你，他是一个很糟糕的人，别去了，好吗？”谭乐的声音里有了祈求的意味。

　　卢瑞粼默默看着她，点了点头，她将她送上出租车。

　　上了一天的班，她很疲惫，出租车平稳地行驶着，司机也很沉默，车窗外的楼宇飞速地向后掠过，她感到自己被这些锋利的建筑削成了一片一片。

　　她本应该把他一个人丢在车站，就像她七岁时他把她丢在学校一样。

　　可是，她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那天他没有来接她。她问过谭月蓉，妈妈给她的回答是，你爸爸没有心，是个没心的烂人。

　　可是她心里始终是存在着一些侥幸的，她记得爸爸以前也对自己好过，为了童年里的那一点好，她始终，无法放下这个执念。

　　深夜的火车站依然灯火通明，她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张志，他变老了，像一颗杏子，在岁月中委顿了果肉，皱缩着。

　　他蹲在一个24寸的黑色行李箱旁边，行李箱已经变形，而他则穿着灰扑扑的棉外套，抽着烟，头发虽然梳得整齐，却看着并不干净。谭乐记得，小时候，所有人都说，自己长得像张志。

　　“你为什么来这？”她和张志保持着距离，生硬地开口。

　　张志抬起眼，谭乐看到他的脸上有很多皱纹，“小，小乐？你长大了。”

　　“我说，你为什么在这？”

　　“我来这里打工，讨口饭吃。”张志站起来，将烟蒂丢在脚下，碾了碾。

　　谭乐深吸一口气，“我帮你开个房，你还有什么事尽快说，我明天还要上班。”

　　张志跟在谭乐的身后，嘀嘀咕咕地说：“这里好冷啊。”

　　“把口罩带上。”谭乐回头说，

　　于是张志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口罩，带上，虽是带上，但却露出了鼻头。

　　“你等我一下。”她走进便利店，买了一盒口罩。

　　在车站附近的快捷酒店，谭乐帮张志开了三天的标间。

　　“核酸报告？”

　　谭乐问张志，张志愣了半天，从随身背的旧书包的最外层翻找了一会儿，掏出了一张医院报告单。

　　谭乐没说话，接过报告单，递给前台。

　　“好了，在表格上做一下登记，量个体温。”

　　张志不慎熟练地拿起笔，低着头签字，谭乐想起，自己小时候，张志还很喜欢临摹字帖。

　　一切办好，她没有上楼，而是坐在酒店大堂的皮革沙发上，和张志交代：“你要在这里干什么我管不着，也和我没关系。酒店帮你开好了，还有什么事？”

　　“小乐，我这，在工地上干活膝盖受了伤，一直好不利索。其实，我没啥文化，在上海也找不到工，我是想问问你，能不能，让我回家去？”

　　谭乐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这句话。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小乐，好歹我是你爸爸啊。”

　　“你和别人跑到外地去赌博，当上门女婿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你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呢？”

　　“以前年轻不懂事，那家人也不是好东西，他们把我骗了呀，把我的钱都骗走了。我后来回去找过你妈妈，她赶我走。我也是这两年实在是，身体干不动了，没办法啊。”张志佝偻着背。

　　“我这个膝盖，疼啊。”他说，嗓音沙哑。

　　谭乐觉得自己很可笑，坐在这里，听一个没有心的男人，诉说自己的苦难。

　　“你想要多少钱？”

　　她直截了当地问。

　　“我不要钱的。”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回家去。”

　　“那不是你的家。”

　　“你走的时候，就应该知道，那不是你的家了。”

　　“没想到你比你妈妈还狠心。”
　　谭乐看着他，“你说得对，我就是狼心狗肺，我的心，在七岁那个下午，就被狗吃了。”
　　她站起来，从包里掏出了一叠现金。

　　“这笔钱，用来买断我们的联系，我不管你之后要去干什么，都跟我，跟我妈没关系。”

　　张志一边埋怨，一边拿起了钱，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他本来，也并不想在这里打工，只是想说服女儿让自己回家罢了。毕竟谭月蓉这块硬石头攻不下去，谭乐倒是可以试试。

　　“我还有一个问题，一年级的时候，你说等下来接我，说去给我买糖，最后没有来，你到底去干什么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张志挠了挠头，面露苦恼。

　　谭乐听到这句话，了然。

　　她点了点头，站起来，“没关系，不重要。”

　　她去推酒店的玻璃门，又返回来，将买的那盒口罩丢在桌子上，不管张志在身后追问，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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