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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圆(六)
许清晨歪头趴在课桌上,余光里余小岛下巴磕着保温杯,嘴里含着吸管正埋头看书。
长发当真不见了,额前多出一道刘海,垂至眉稍,睫毛密密长长的卷翘出一道圆润的弧线,什么书这么好看,看这么久眼睛都不带眨?
万眷又一次回头。
“早读到现在十分钟,你回了十次头,平均一分钟一次。”许清晨伸个懒腰,打着哈欠道,“你脑袋装有定时器?”
“我,我......”万眷喉咙发堵,说不出话。
万眷脸皮薄,小时候无论谁随口一逗,她的小脸立刻羞得通红,比酸碱度色卡反应更快更明显,大人们喜欢,夸她的皮肤娇嫩,只有万眷自己恨死了这张显色卡,因为她说不了一句假话,藏不了半点心情,心里想什么,旁人一览无余。
“你脸怎么回事?”许清晨莫名其妙地看向万眷,“红得像猴子屁股。”
万眷的脸烧得更红了。
“关你什么事!”小岛“啪”地放下书,“一大早你没事做,在这儿数数?单词记了吗?课文背了吗?早饭消化了吗?!”
许清晨:......
“我惹你了?”许清晨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一碰到这位姑奶奶,他尽吃瘪。
“你是不是找崔志平有事?”许清晨问万眷。
“我,我,”万眷支支吾吾,“有个表,今天要交。”
许清晨:“什么表?很急吗?”
万眷说不出话。
“废话!不急她能转十次头!”小岛扫一眼万眷,你这拙劣的演技再演下去迟早穿帮!
“是不是生物竞赛参赛表,今天是报名截止日?”小岛灵机一动,随口胡诌道。
“呃......是。”万眷迟疑地缓慢出声。
“那是很重要,不能耽误崔志平。”最后几个字,小岛故意加重音调。
许清晨犹豫了片刻,“今天下午开始放中秋假,中午放学后我和方南山准备去趟他家,要不我帮你带给他?”
去他家?他生病了?还是家里出事?
万眷脑袋嗡地一下炸开,她急喊道,“不行,你做事我不放心!”
许清晨一听气炸了:“我做事怎么了!”
万眷知道说错话了,头往后一缩,磕磕巴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是表......很重要。”
许清晨气消了一大截:“一张表而已,还能给你弄丢?”
小岛突然噗哧一笑,“谁知道呢!”
消退的气焰蹭地一下窜了回来,许清晨瞪住余小岛:“你说什么?”
小岛吐了吐舌头,装无辜。
“我还是跟你们一起去吧。”万眷又说。
见万眷不肯放弃,许清晨神色变得不自然,“你不放心我,还不放心方南山吗?”
万眷咬住嘴唇。
“填完表她还得送回学校呢,他们要组队。”小岛硬着头皮胡扯。
万眷眼睛一亮,心里默默朝小岛竖起大拇指。
“这样啊......”许清晨烦躁地挠了下头,又说,“咳,不过,你去不方便。”
万眷盯住他:“为什么不方便?!”
“不方便就是不方便,”许清晨不耐烦道,“表我保证带到,等他填完再送回学校,你就在学校等我,别去他家添乱了。”
送张表而已,能添什么乱?
万眷越想越不对劲,一赌气,扭身伏回座位,“算了,你们不带我,我自己去!反正我知道他住哪儿。”
“对,咱们自己去!我陪你!”
小岛仗义地一拍胸脯,许清晨气绝。
瞎凑什么热闹!许清晨睨向小岛,气不打一处来,“你去干嘛?”
小岛一昂头,“你管我,我就去!”
许清晨气得胸口疼,忍声道:“算了,你别去了,万眷,我们带你去。”
这回小岛生气了,“为什么带她不带我?歧视我?”
“崔志平跟你不熟,再说方南山也去,你们又不认识,多尴尬!”
不认识?小岛心底嗤笑一声,“不就抛弃你的兄弟嘛,我们去送表格,和认不认识他有什么关系?”
许清晨简直要爆炸,好想念句咒语让她闭嘴,他抓了抓头发,一狗头埋进英语课本,“行了,你们别乱走,放学跟我们一起去。”
小岛和万眷会心一笑。
#
放学后,方南山等在自行车棚,见万眷余小岛和许清晨同行,面露诧异。
许清晨推车而出,嫌弃地指向两只拖油瓶,“非要亲自给崔志平什么破表。”
“清晨!”一道甜美嗓音响起。
宋思瑶轻盈一跃,跳上许清晨车后座,笑道,“下午放假,你们这是出去玩吗?带我一起!”
“下去,”许清晨皱起眉,“我有事。”
宋思瑶晃起双脚,眯着眼问,“跟她们俩?”
许清晨面色冷淡:“对。”
宋思瑶纹丝未动,依旧笑眼吟吟。
那双笑眼春风般划过许清晨转头便一刀杀向余小岛,只可惜,小岛压根儿没看她。
小岛正回头扔书包,“卷儿,你坐稳了。”
万眷:“知道。”
“人摔了不要紧,书包要抱紧。”
“快走。”万眷不耐烦地催促。
方南山轻拨车铃,小岛蹬起踏板,许清晨眼看落在最后,一把推开宋思瑶,“你自己玩儿去!”
四人鱼贯而出,逐渐消失在涌动的放学人潮中,宋思瑶的拳头越攥越紧。
花店门口两个男生停下车,小声商量着什么,随后两人兵分两路,方南山走进花店旁一家小超市,许清晨则去了花店。
一连几天的阴雨还未完全散去,雨虽止,天依旧阴沉。
两个女生等在花店门口说笑,小岛说崔志平旷课三天也不说明原因,肯定得了隐疾。
万眷说,什么是隐疾?
小岛笑笑,痔疮便秘之类的都叫隐疾,惹得万眷一阵捶。
两人打闹间,花店卷帘门掀起,一束白色菊花刺入眼帘。
万眷顿时僵在原地。
许清晨将花束杵进万眷手中,交待道,“拿好了,拿稳了。”
言语中,尽是不满。
“谁?谁,谁去,去世了?”万眷脸色苍白。
“他奶奶。”
万眷眼皮一黑,瘫坐至车后座。
小学时,万眷和崔志平是同桌,下课前后桌小屁孩们爱扎堆显摆,一个个学着大人模样吹牛皮,“我爸爸是警察局长,你要是惹我不高兴,我就把你抓起来送监狱!”,“我爸爸在银行放贷款,求他办事的人从我家排到大院门口。”“我爸爸是大老板,我家啥都缺就是不缺钱!”而崔志平从来沉默不语,他埋头写作业,有一次甚至把数学书都写破了,明明还没学到那个单元。
家长会后,她装睡偷听爸妈聊天,妈妈语气惋惜,“小眷那同桌真是可怜,父母离婚,爸爸是个酒鬼,一个老太把他拉扯大,成绩能跟咱们小眷比,也算是出息。”
爸爸倒不以为然,“孩子有本事,自然能飞上天。”
妈妈嗤笑,“风筝想飞上天,拽他的线得足够长。”
爸爸沉默不语,熄灭台灯。
漆黑一片中,妈妈嘲道,“他不配做咱们小眷的对手。”
没想到小升初,初升高,两人竟一路同学到高中,过关斩将,成绩你追我赶不分伯仲。
倘若风筝是因为线的羁绊而无法至高而远,那么线断之后呢?
她想妈妈说得并不全对,并不是所有风筝都被牵线所牵绊,天空中大有自由自在的风筝,只要有风,一直有风,他们能飞往任何地方。
“他还好吗?”万眷颤声问许清晨。
“你觉得呢?”许清晨反问,他用力踢开腿撑,“跟你说过不方便,偏不信!”
万眷攥住白菊花束紧紧贴向胸口,许清晨说得对,的确不方便。
在人生最低潮时,你选择向兄弟倾诉,而对我连发三天的短信却置之不理。我不过只是与你公交车上偶遇,恰巧能不痛不痒聊起过去的同学而已。
“来都来了,走吧!”小岛大大咧咧地蹬起踏板,“卷儿,坐稳。”
万眷脸贴在小岛背后,或许是坡太难爬,或许因为小岛骑得太用力,前边胸膛里那颗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许清晨骑车飞快,方南山速度稍缓,小岛紧跟在方南山车后。
风吹过,挟来舒肤佳香皂的柠檬味道,她狠狠吸了两口。
生老病死于小岛而言并不陌生。小时候,她常常躲在云澳湾宗祠堂外的榕树上偷偷观看丧礼,庞大的黑色棺椁,穿戴白色麻衣痛哭的大人,吃不完的流水宴,裹着孝布嬉闹还不忘喊她下树的同龄孩童。
那幅画面热热闹闹,人来人往,好似无关悲喜。
四人在一条破旧小巷口停住,巷子很窄,两辆小面包会车堵住了路,巷深处传来唱戏声,唢呐悲腔一阵一阵摧人心肝碎。
“唱起来了。”许清晨闻声望去。
“江城哭丧通常持续三天,主家会请专门的戏班来唱曲,今天是最后一天。”方南山说。
小岛明白这是专为她解释的,于是竖起耳朵仔细听去,曲调悲怆凄惨,可惜是江城话,咿咿呀呀她听不懂。
“车停这儿吧,里面窄,不好骑。”方南山提议。
小岛突然歪头问道,“我肚子饿,我们能吃点儿东西吗?”
“现在?”许清晨差点跳起来,“大姐,你肚子可真会挑时间吃饭。”
小岛看看手表,无波无澜地说,“许大公子,我早上六点吃的饭,到现在已经整整六个小时了。”
“都怪你,叫你不要带她来!”许清晨掉头骂万眷。
可万眷就像一座冰雕,面色苍白,身体僵直。
从小到大,万眷并没有失去过亲人,家中老人皆健在,老外公九十三岁依然生龙活虎,每日挑粪种菜不在话下。生离死别于她而言,只是电视剧中场景。这种完全陌生的体验,让她猝不及防地害怕,恐惧。
她不知道拐进这条巷子,会遇见什么场景,孝子贤孙披麻戴孝?亲人至爱长哭不起?
崔志平应该面容憔悴吧?会哽咽凝噎吗?会痛哭流涕吗?
我该说些什么安慰你?
或者,你需要一个拥抱吗?
方南山环顾四周,右手边正好是家米粉店,便提议,“先吃饭吧,也不急这一刻。”
小岛得意地朝许清晨抖抖眉毛,许清晨直跳脚。
点单处,小岛指向墙面上大版菜单问万眷,“你吃什么?”
“随便。”万眷挣开小岛紧握她的手,往里屋走去。
“我要红烧牛肉米粉,还要一瓶——”许清晨话未说完肩膀就被方南山狠狠按住,只听方南山冷声道,“我去隔壁买。”
许清晨像受气的小媳妇哼了一声。
“帮她点干切牛肉。”小岛直接替万眷决定。
“你呢,看了半天决定吃什么?”许清晨问。
小岛为难地咂咂嘴,这家米粉店和煮粉拌粉都不同,有许多浇头,看上去都不错,“我又想吃红烧牛肚又想吃大排怎么办?”
“那你就点红烧大排加一份牛肚!”老板说。
可以这样操作?小岛欢喜地拍手,“那我要一份红烧大排,加牛肚牛筋鹌鹑蛋荷包蛋。”
“你吃火锅?”许清晨下巴差点惊掉。
“你管我!对了,刚刚那份干切牛肉也要加一个荷包蛋,单面煎的!”
“咳,”老板干笑一声,“小姑娘挺能吃啊!”
“一共多少钱?”小岛正准备掏钱包,可许清晨已抢先一步亮出了百元大钞,他将小岛赶进里屋,“跟爷吃饭,不用你付钱。”
“行,谢啦!”小岛没客气,与人交往她没把钱财二字放在心上,若相处得来,日后肯定有来有往,今天你替我付饭钱,明天我就回赠你一筐菠萝包,她又提醒许清晨,“方南山还没点呢。”
“你进去吧,”许清晨嫌弃地挥挥手,“我知道他吃什么。”
果真是好兄弟。
方南山很快拎回一塑料袋饮料,他将一瓶常温北冰洋递给许清晨。
“冰柜里不就有吗?为什么要出去买?”小岛好奇地问。
“他不能喝冰。”方南山回答。
“哎呦,那你的人生可少了许多乐趣,冰激凌,冰沙,冰砖,冰北冰洋,啧啧,多可惜呀。”小岛揶揄许清晨。
许清晨恨恨一声,“要你管。”
方南山又旋开矿泉水瓶盖,分别递给小岛和万眷。
“你不喝吗?”小岛问。
方南山摇头。
前边桌子上空悬挂的电视正在播报地方新闻:“月浓情更浓,中秋送温暖,我们现在位于江城市平江区梅庄养老院,这里到处呈现一片花好月圆景象,今天早上江城市委常委,江城□□许长春偕夫人亲切探望这里的孤寡老人......”
小岛八卦的小雷达顿时连番运转,许清晨妈妈长什么样?
其实单看许清晨这张脸,挺下饭的,儿子长得一副好皮囊,妈妈也是个美人胚子吧。
她歪过身子探向电视机,可该死的许清晨瞧出了她那的小心思,故意不如她愿,她往左,他就往右,她往右,他就往左,身体崩得笔直,像尊大佛将小岛的视线死死堵住。
小岛有多恼火憋屈,许清晨就有多春意盎然,甚至翘起二郎腿吹起了口哨。
“我去拿筷子。”方南山起身,呼啦一下留出好大一处空档,小岛一个蹿身,压过万眷面前凑向电视,只可惜,已转入下一条播报。
“你对我妈这么感兴趣?”许清晨兴味大起。
小岛白眼上翻,“我要是想看,电视上天天有。”
“你以为我妈天天上电视?下一次得等到过年啦!”
小岛眨眨眼睛,“重阳节不去遍插茱萸吗?腊八节不去寺庙分粥吗?小年夜不去灶王爷庙前抹糖吗?”
“你怎么不让我妈去送子?”
小岛扑哧笑出声,一双眼眸又弯成了小月牙儿。
“崔志平奶奶,怎么走的?”一直沉默的万眷突然打断斗嘴二人组。
许清晨面色变得黯淡,他轻声说,“突发脑梗。”
空气顿时变得沉寂下来。
老板手托餐盘小心端来四碗米粉,方南山将那份堆如山高的米粉递给小岛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不料小岛完全不介意,她贪心地看向方南山的碗,问道:“那是红烧牛肉吗?”
方南山点头。
“我可以尝一块吗?” 小岛问。
“哪有人第一次见面问人要肉吃!”许清晨鄙夷道。
第一次见面?小岛低头窃笑,呵呵,小朋友,你不知道的多了。
一大块红烧牛肉落入视线,小岛迫不及待地夹进嘴里,“好吃!”
方南山浅浅笑了一下。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这个人从不会主动说。”万眷哑声问许清晨。
“呵,你还挺了解他,”许清晨唏嘘一声,嘴努向方南山,“崔志平当然不肯说,一开始连他都骗。”
“后来呢?”万眷问。
“他问我要丧葬一条龙号码。”方南山答道,“其实,他奶奶今年八十有四,也算是喜丧。”
万眷眼皮如蝉翼般微微轻颤,小岛感到那只胖乎乎的肉手在逐渐变暖。
小岛感激地看向方南山,而方南山却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他的三寸小碗宛如雨后蘑菇地,正噌噌噌地不断长出红烧牛筋,牛肚,鹌鹑蛋。
“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岛狡黠地笑。
“你不问问人家吃不吃就往人碗里塞!”许清晨那副嘴脸好似小岛朝他好兄弟碗里投了敌敌畏。
“要你管。”小岛一撅嘴,“他没说不要。”
许清晨:“你怎么不给我两块吃吃?”
余小岛:“你也没说要。”
许清晨气得直咬牙,半碗米粉下肚,他严肃地友情提醒对面两位姑娘,“崔志平不愿跟别人提家里的事,所以你们俩最好也闭紧嘴,别在外面乱说。”
万眷点点头,犹豫地问:“我和小岛......他会不会介意?”
“刚才我发过信息,他说没事。”方南山宽慰她。
万眷感激道,“谢谢你。”
“你不吃葱怎么不早说,浪费可耻!”许清晨又叫起来。
余小岛:“要不我捡起来送你碗里?”
许清晨语噎,两眼一翻瞪向万眷,“你不吃饭想什么心思?”
万眷面前满满一碗米粉,分毫未动。
小岛从桌下捏住万眷的手,紧了紧,“没事的,好好吃饭。”
万眷心中好似涌进一阵暖流,她想,当崔志平独自承担哀伤悲痛时,如果他的身边有人能握紧他的手,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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