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翅

　　我起床后没有见到母亲。外婆在屋门前绣着荷包，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企图将涣散的目光聚焦起来。见我出来后，她对我笑着，然后从厨房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她将一个玻璃杯灌满水，又将剩余的水倒在一个盆里。
　　我接过玻璃杯，洗漱起来。我睡不习惯硬床板，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睡着，起得稍微有些晚了。
　　房屋不远处种着几颗花菜和几窝青菜。外婆说，她的腿一到冬天就痛，腿脚不利索，所以菜地里没有种什么东西。过去，这片菜地种过玉米和辣椒，外婆把吃不完的玉米拉到市场上去卖，把辣椒磨成辣椒面放在家里。
　　外婆指了指她的地，菜地从来没有施过化肥。以前，有邻居想要租她的地，她没有同意。有天半夜，邻居的孩子去挖外婆地里的土。她本来就被周围的人排斥，想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便没有声张。
　　结果几天之后，邻居提着现宰的鸡上门谢罪。外婆思来想去，把半块地借给了邻居。那是接纳她的第一个人。
　　“后来呢？”
　　“她搬出去了，听说十几年前去世，是因为癌症还是车祸，记不清了。”外婆叹了一口气。
　　熟识的人越来越少，即使再从容不迫，她也会有一种被死亡追逐的恐惧感。
　　恐惧使她想要逃离死亡，而前方像是有无穷的引力，在自然规律面前一切努力都徒劳无功。
　　她的眸子泛起泪水，泪珠像两块凹凸不平的镜子，镜子闪着模糊的绿，两点绿很快因为缺少光源而失去颜色。外婆用手背
　　揉搓眼睛，她慢慢从失落的情绪中恢复过来。
　　外婆转身进了里屋，昏暗的光圈吞噬着她佝偻的身影，又将她弱小的身躯从黑暗中挤出。她递给我一个佛珠。
　　“小满，这是外婆到寺庙里给你求的，这么多年外婆都没有好好照顾你，你回来那天，外婆都不怎么认识你了。我的乖乖瘦了好多。”她慈祥地笑着，用她单薄的手将佛珠戴到我的手腕上。佛珠很光滑，在阳光底下反着光，仔细一看，每一颗佛珠还刻着我看不懂的佛文。
　　“你刚出生……”她打住了话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等了很久才开口说，“你妈回来了。”
　　母亲双手提着菜上台阶，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走摇右晃起来，每当肩膀往右偏，另一侧总有一股力量阻止母亲往下倒，于是，她的身体先向□□倒，接着又向右，像钟摆那样有节奏地晃动着。
　　她摇晃着向我们走来。
　　我接过母亲手里的菜，外婆跟着我一起走下台阶，她在我身后絮叨着：“又买这么多，你早上多睡一会儿，明天我去买菜。”
　　母亲说过几天是除夕了，现在该开始准备年夜饭，不然后面时间不够。
　　“我在街上遇到了一个姑娘，她给我一筐鸡蛋，”母亲指了指我放在地上的土鸡蛋，“我忘记她姓什么了，是姓顾还是姓言，我以前应该见过她。”
　　外婆瞧了一眼鸡蛋，说：“我们这里姓言的不多，不会超过五个，而且都是像我这种岁数的老太婆，再年轻一点的姑娘不可能有姓言的人——她长什么样？”
　　“眉心有颗痣。”
　　“姓顾！顾芝！”外婆坐在凳子上拍了一下大腿，“你小时候喜欢在卖麦芽糖那儿转悠，卖糖的顾大爷就是她爹！他女儿在帮他养鸡，隔三差五就在市场上卖鸡蛋。”
　　母亲说当时顾芝认出她是外婆的女儿，执意要把鸡蛋送给她，她不好拒绝就收下了。
　　外婆笑了，爽朗的笑声很快被谈话取代。
　　“去年她爹生病，半夜吐血。那时深更半夜，她家和我家近，实在是找不到人，万不得已才把我叫起来，借了我的三轮车，把她爹送到医院去了。顾大爷住了一段时间的院，就选择回家慢慢养着。这丫头一看到我就爱给我塞东西，都过去多久的事了。”
　　“过几天我给她家拿点腊肉过去。”母亲担忧地看着外婆，一句话也没说。
　　外婆只是笑着点两下头。
　　母亲从午饭以后便一刻也没有休息过，她在逼仄的厨房里忙碌着，每当我靠近，她都会让我离开。
　　母亲把肉从滚烫的水里捞出，又把肉切成肥肉相见的薄片，她往两块肉片中塞进一块糕体，又把那些装了糕体的肉片一个一个放进盘子里。她的双手变得通红，手指上还挂着带油的水珠。
　　她不知何时往身后瞥一眼，不紧不慢地说：“烟城一中五月初自主招生，你要是想去自己好好安排。”
　　我摸着手腕上的佛珠，默默离开。
　　母亲想让我离开的欲望比我更加强烈。在接我出院后，她带我去书店买了几套试卷，她比往常更家重视起我的学习。母亲似乎从来没有给父亲提起过这件事，或许她只是没有当着我的面说过。她想以短暂又暴力的手段让我走上正轨，她害怕我的人生出现任何损失，她更怕会将我推远。
　　我坐在床上，翻开试卷，我明白，我已经没有原来那种学习的天赋，我不能看一眼马上将内容复述，我不太懂举一反三，我很反感不能配平的化学方程式，我看到文字能想起很多无关的事——地板的灰，痛苦排列的文字和文字中呆板的女人。从我口中读出的文字会变得枯燥乏味，有时它到嘴边会变成一阵凛冽的风，风吹着，我的双唇会跟着颤抖，有时它会随着冷风钻进胸腔，刺痛我的心脏。我为文字流出的泪全都进入心脏变成身体里的血液，当泪水流过全身，留下不适的痕迹——抓挠出血的大腿和后背——这时，我才会有片刻悲伤，悲伤褪色后身体不会再有其他感受。
　　我和那个坐在教室的秦厌不同了，我被包裹在一个又一个容器中，大脑被封锁在局限的空间里，世界之外还有更大的囚牢。唯一不变的是，我依旧不喜欢频繁更迭朝代的历史。
　　头顶一处少了几块蝴蝶瓦，光从缺口处进入，我抬头能看见光线中飞跃的尘埃，它们不断上升，又似乎只是停在原地无力地打转，那束光像是夺走生命的利器，或许在某个平平无奇的时候，那束光也同样带走了属于我的天赋。
　　离开小镇对我来说是一件梦寐以求的事，人一旦有了欲望，就要做好被欲望啃食的准备，心会划开一道口子，种下无边的梦魇。我躺在床上，怀里抱着试卷，迷茫无声地蔓延开来。
　　我的目光上移，下午的太阳挂在天边，火红的烈日凶猛地点燃山顶的树，那一隅滚烫的红正带着热浪向我袭来，我冰冷的双腿逐渐有了知觉，我看着那片火海，身体似乎被它点燃。
　　脑海中迸发出热潮——我想，或许有一种创造天赋的能力，我必须拥有。
　　人是被感性与理性共同支配的动物，理性制约着感性，感性激发出理性。我试着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我所做的事，我冷漠地分析着我当时的处境——我只能往前走，无论山高水阔还是万丈悬崖，前面总会有路。
　　我和母亲睡一张床，每当听到床发出吱呀的声音时，我需要迅速将自己从被窝里拉起。我穿着单薄的衣服坐在床上，想让寒冷的空气将我的大脑唤醒。清晨的阳光还未从头顶的缺口处照射进来，我点开卧室里昏黄的灯，背靠着墙祈祷今天能有所不同。
　　试卷依然被一片红色渲染。于是，晚上成了我复习错题和记忆知识点的时间。
　　寂静的晚上，没有规律的呼吸声和母亲时不时沙哑的声音。
　　“是不是吵到你了？”
　　得到我的否认后，她翻了身，背对着我。我尽量控制翻页的声音，我站在吊灯下，这样能看得更清楚。灯泡抵着我的额头，一股暖流遍及全身，即使脚踝吹着风，我也觉得温暖。
　　除夕时，我便在烟花的照耀下，寻找我遗失的天赋。
　　我和母亲没在外婆那儿待多久，她说家中还有事，要提前回去。在我们回家的前一天，外婆带我去了寺庙。这个寺庙位于一座山上，可尽管需要爬山，人依旧不少。外婆说，寺庙在她没来这个地方时就有了，听说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
　　“我没给你说过其实你妈还有一个哥哥，你还有一个舅舅。”她释怀地笑着，望着不远处的佛像说，“你妈小时候经常生病，隔三差五就发烧。我们从小发烧用被子捂一捂，出了汗就好了。那次，张兰发烧，我用两床被子盖在她身上，不管用啊，是她哥哥坚持送她去医院，你猜我在做什么？”
　　她很快接过话头：“我在拜佛。从那以后，我和子女关系便不好——张兰从小就聪明，可她后来没有考上高中，当时，你妈妈躺在病床上对我说，我以后能成为一个更好的母亲。我想没有一个女生从小的梦想是做一个母亲，如果有，那么一定是她的母亲不合格。我已经这么生活一辈子了，很难改变什么了。”
　　她沧桑的面容上滚下一滴热泪，很快，她便擦去泪水，哽咽道：“乖乖，以后的路还长，你现在觉得对的事情，或许年纪大了会觉得它荒唐。我们小满啊，人生应该圆满才是。”
　　外婆为我上了三炷香，她让我在一尊大佛面前拜三拜，心里默默想着自己的心愿，没有心愿就想，希望自己平安健康，学业顺利。
　　那天外婆牵着我走下山，送我坐上了去县城的大巴，她悄悄在我的书包里塞上一个苹果和五百块钱。我的外婆，王东霞始终生活在大山中，她始终给我大山般宽厚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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