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刻印

作者:爵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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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幕入世法则(十二)


      亚科夫坐立不安。他的刻印好像一直没有彻底平复。这感觉像吃面包时有沙子没能吐出来,尖锐又圆润的沙粒顺着咽道划下去,好像卡在哪,好像割出了伤口,好像很有存在感地硌在某个部位,但就是没法确定。过一会就好了。亚科夫想,吃到沙子,它总能被咽下去到肚子里。

      他又没睡在床上,而是再次套上那身脏兮兮的锁子甲,抱着长剑与头盔,坐着靠在门口,理由是担心冯·布鲁内尔大人为了谋财加害于他们。外面的月色从窗边明亮投下,他能看见舒梅尔趴在床上打呼噜,仿佛天塌下来也还能没心没肺;而尤比平躺着,双手放在两侧,像一具尸体般规规矩矩。他眼角的泪痕已经干涸。

      亚科夫遗憾地发现,自己没法入睡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闭上眼睛,试图去想自己的母亲。尤比念叨着自己的母亲入睡。那他呢?在亚科夫的记忆中,母亲的面容无比模糊。他几乎没见过她,一些襁褓中的记忆早已烟消云散。亚科夫幻想着。自己的母亲该是怎样的人?拥有母亲是怎样的感受?幻想这个对亚科夫来说十分困难:由一个柔弱无力的女性来保护他,支持他,既不合理又令人羞耻。他难以想象拥有母亲,更难想象失去母亲。他觉得这是自己刀枪不入的勋章,又同时是自己低人一等的佐证。卡蜜拉的脸又出现在他眼前——一张悲伤、绝望,又疯狂的,母亲的脸。母亲就该是这样吗?

      亚科夫忽然想起,她的头颅还在玻璃罐里被包袱包着,正放在床边的行囊里。不知怎的,他非想去看看。

      借着火光,亚科夫拎起剑,从地板上爬起来。这房间里只他一个人懂得如何在夜里半眠着防备四周,但他还是小心地,努力不发出声响地凑过去,不想吵醒任何人。他来到床边,打开那皮革口袋,取出里面布包着的罐子。

      布匹下露出玻璃容器的一点下缘。亚科夫发现,那里已经落了一层的银色发丝,吸饱了血污,呈现一种干涸的深褐色,令人恶心。亚科夫想,死人脑袋就是这样的。正天寒,尸体不至腐烂得厉害,装在罐子里封着也不生蛆虫。但无论生前多么美丽的脸庞,死后也难免嘴歪眼斜,一滩烂肉。亚科夫做好心理准备,掀开盖着的绸布披肩。

      卡蜜拉的头颅躺在那些浓密蓬松的长发中间,闭着眼睛盯着他,脸上呈现着令人恐惧的宁静,叫亚科夫几乎没法忍受不戴着头盔直面面对。她的脸像脱了水,瘦削起来,皮肤像薄薄的蜡纸,里面的血管凝成黑色,像邪恶的纹路覆盖在双颊。亚科夫想,吸血鬼的尸体也还是会腐烂,最终化成灰,融进泥土里不得分辨。既然连堪比神明、精通支配的她们也不过如此,那什么才是真正有意义,强大,而自由的呢?

      亚科夫感到一阵可怕的无力感爬上他的身体。他扭头去瞧尤比火光中年轻的脸庞,暗暗地想,任何生灵终要有一天也沦为这副样子。那么,除了叫自己活得更舒坦些,世上便没有更重要的事。他决定,明天一早,就与冯·布鲁内尔大人交易,将那块龙涎香买下来。无论真假,他和舒梅尔都能把它卖出价格。从此,他便做守护这摊财富的恶龙。要是感到良心受遣,就多买几桶好酒,安慰自己道,所有人都不过自作自受,遭愚蠢而不上进应得的罪罢了。

      亚科夫又觉得喉咙里噎了一粒沙子似的难受。但这不算什么,忍上半辈子也称不上痛苦。卡蜜拉对他的命令模糊而语焉不详,令他庆幸,却又觉得这是种另类的束缚。

      他又借着火光端详了一番卡蜜拉的脸。等到这头颅烂到散发恶臭,就得劝尤比扔掉,或找地方安葬她。再不济,也要找蜡或水银灌了。要是他们吸血鬼也有自己的教堂,就将这头颅当作圣物摆在笼里,受人膜拜。亚科夫想,卡蜜拉应该是个强大的吸血鬼,足以享圣人的待遇。

      忽然,一阵东西被乒乓打翻的声音从门口传出。亚科夫耳朵一动,立刻将那头颅包好塞回行囊。舒梅尔和尤比被吵醒,瞬间便爬起来,面面相觑。

      “是谁?”舒梅尔大喊着点起蜡烛,并看着亚科夫将头盔套回头上,将剑柄握在手里。

      “…真抱歉,尊贵的客人。”门外传来一位女人的声音,像是位会说拉丁语的侍女。“我来取康拉德·格林大人的东西,大人说您借了他的东西。”

      他们瞪着眼睛想,什么东西?“是这本书吗?叫《希尔德布兰特之歌》的。”尤比抓起床头的那本诗歌集。“但康拉德说明天再还给他就行。”

      “…我不知道。”侍女的声音好似哽咽了一下,变得闷闷的。“康拉德·格林大人只叫我来取东西。说是和指环有关。”

      “指环?”亚科夫的眼睛在头盔下警惕地转动。他小声问尤比。“什么指环?”

      “我想就是指的这本书。”尤比转头看他。“里面有个情节,父亲送给儿子一个金环。”

      亚科夫总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但他又搞不懂这些上等人的谜语把戏。他看到尤比下了床,脚踩进靴子里,举着蜡烛和书去开门。他将剑柄死死握着,跟在尤比身后。亚科夫幻想,要是尤比一打开门,侍女的背后站满士兵,冲进来将他们全杀了,该怎么办?但他又清楚,冯·布鲁内尔大人真想弄死他们,才用不着这样麻烦。

      尤比打开门,烛光照亮了外面。门口只站着一位年纪很大的老妇人。她满脸皱纹,鬓角斑白,衣着朴素,手指粗糙,像是名粗使佣人。但她一见到尤比,眼睛便像有星星在里面闪烁,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愁苦的神情,像是就要流泪了。

      “…这应该就是康拉德要的东西。”尤比将书从门缝递给她。“您没事吧?”

      “您长得真漂亮,大人。”那妇人接过书,双手颤抖。她一下拉住尤比的手腕,端详他左手上那枚红宝石指环。“…您还有只漂亮的戒指。”

      亚科夫立刻薅着尤比的胳膊将他硬生生扯开,挡在门前。“还有别的事吗?”他坚硬的头盔挤在前面,将老妇人的视野堵死。

      “没有了,没有了。”她悻悻地念着,端着那本书。

      “那你还站在这干什么?”亚科夫毫不客气地问。

      老妇人绝望地抬头看他那铜墙铁壁般的身躯,不得不迈步离开。她一步三回头地向房门里瞧,最终还是在亚科夫的逼视下离开走廊,走进拐角,身影不见。

      “我觉得她的脸有点眼熟…”尤比坐回到床边,那枚红宝石指环又被他转来转去。“可是我总共也就认识那么些人,她谁也不是。”

      “也许是长相相似。”舒梅尔躺回床上。“女人年纪越大,越喜欢为奇奇怪怪的事情感伤。说不定你长得像她夭折的小孩,说不定她见了每个漂亮的少年男子都这么说。别太在意。”

      “我感觉,她看我的眼神像母亲…”尤比低着头嘟囔。

      “你是太想念你的母亲了!”舒梅尔拍拍他的后背,催促他回到被子里。“适度的悼念可以舒缓情绪,太过度就影响身心。要是你伤心,就去找亚科夫喝点血。”

      亚科夫仍站在门口。他担心那妇人又折回来,便守在门缝听门外的声音。如他所料,不出一会,门外又传来脚步声。那老妇人放轻了动作,却难以逃过亚科夫的捕捉。

      “她又回来了。”亚科夫低声说。

      “别这么神经质!说不定她就是康拉德派来守夜的仆人。”舒梅尔背对着他们侧躺着闭上眼睛。“我困得要死呢。”

      亚科夫瞥了他一眼。他真羡慕舒梅尔事不关己的处境与心态。声音安静下来,像是那老妇人停在门口,只站着,什么都不做。这场景令人毛骨悚然,亚科夫想,他宁愿门对面的人做些他能理解的反应。这时,穿着睡衣的尤比从床上溜下来,蹑手蹑脚窜到他身边。

      “她还在门口吗?”尤比放轻声音问。

      亚科夫点点头,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

      两人在门缝前屏着呼吸听。漫长的寂静后,门口又窸窸窣窣动响起来。亚科夫不知道对面的人在做什么,他伸出手将尤比扯到身后。

      忽然,一阵温柔凄楚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是那老妇人的声音。

      “我是克里斯蒂娜。”她苍老地说。“您还记得我吗?我是克里斯蒂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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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5个月前 来自: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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