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远亦归航

　　秦灏远感到对面的目光一沉，心下“哎呀”了一声。
　　他本是无心之言，话赶话的说到了那儿，基本没怎么过脑子，顺嘴的事儿。虽说他的确是有心想暗暗打探一下厉宇帆，却也一直没想好怎么能不着痕迹的把话题引过去。
　　这下好了，得来全不费工夫。
　　感谢特斯拉。
　　他清一下嗓子，状若无意的继续车的话题：“哦，不过我姐那个车看起来没厉哥你这个大，”他还真假模假式的回忆了一下，“也是个SUV，就是看着小巧些。”
　　厉宇帆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回答他：“那是Model Y吧。”
　　“哦哦。”秦灏远装模作样的，“你这是X？”
　　“嗯。”厉宇帆低头喝酒。
　　秦灏远继续下钩子：“那我姐那个是不是平价一点？她自己买的，还贷款了呢，她现在就不挣几个钱，就算工资在白领里还可以吧，北京生活成本那么高的地方，我姐又没什么金钱观，基本也都花掉了吧。我姑父都看不下去，说要帮她买，她死活不肯。不过她好像真的挺喜欢开的，她去年生日我大哥送她一辆大G呢，她从小就嚷嚷着大G是她的dream car，嘿，结果现在大G天天在车库里吃灰。你知道她为什么不肯开吗？她嫌油贵。我哥听了都直摇头。好歹也是我们秦家的大小姐是吧，都舍不得给车加油了。”
　　他不信厉宇帆不想听舒晴的事，劈里啪啦就把他姐透了个底儿掉。当然其中不乏他自己添油加醋的成分。
　　果然那边抬起头来，眼神有点闪烁，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开了口：“舒晴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在外企做市场。”秦灏远有种引蛇出洞的成就感，话音都忍不住轻快了几分，又故作深沉道，“唉，可辛苦了，每天没日没夜的加班，还老出差，有次据说从北京飞到深圳再到香港再到达拉斯再到夏威夷再到东京，飞了快一个月，快赶上厉哥你了。关键是，这么累死累活的，才能拿多少钱啊，ROI是一点没有啊，”他一边说一边偷偷余光瞥厉宇帆的反应，满意的看到对方眉头一点一点皱起来，又继续给出致命一击，“那时候累的好像身体都出了点问题，自己一个人偷偷去医院做手术，还不敢告诉我姑姑姑父……”
　　“当啷”一声，他看见厉宇帆筷子掉了，一支落在瓷碟上，一支滚到了地毯上。
　　他“哎”一声，“怎么掉了，让服务员来换一双吧。”
　　厉宇帆没什么表情的自己低头捡起来筷子，漠然的看着服务员给他重新换上了新的。
　　等服务生重新出去关好门，他才开口：“她为什么……不肯回来？”
　　秦灏远这下叹气叹的真心实意：“我也想知道啊……我和大哥每天都忙的脚后跟打后脑勺，我比谁都想她回来帮忙啊。要说她有什么其他的追求倒也罢了，关键是我没觉得她现在给别人打工跟她回来家里帮忙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啊。”他顿了顿，“每次跟她提，她都打哈哈，到了了也没个站得住脚的理由，要么是真的很喜欢北京？但也不啊，她总吐槽生活毫无幸福感，也没觉得她现在过的有多开心啊。宁城不说多好，至少是个熟悉的环境，至少有家，怎么就老是跟洪水猛兽似的避之唯恐不及呢……”
　　厉宇帆沉默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秦灏远还在絮絮叨叨：“我姐出国前我也没觉得她多不喜欢宁城啊。她在国外工作的时候，也说不喜欢纽约，想回国，结果没想到这国回成了这样。难道是，”他皱皱眉，“在纽约性格大变了？”
　　厉宇帆似是终于被逼上了死胡同，往椅背上一靠，闭上眼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气。
　　秦灏远见好就收，终于闭嘴了。他钩子撒的差不多了，也不着急，就静静的吃菜喝酒，等厉宇帆的反应。
　　包厢里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秦灏远细细致致的吃完了一条鱼，厉宇帆终于开了口：“灏远，你知道我以前……是喜欢你姐的吧？”
　　秦灏远心下一动，放下了筷子，答：“知道。”
　　厉宇帆脸上挂上了苦笑，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知道你还和我说这些，故意扎我心是吧？”
　　“哎，不是！”秦灏远没料到他这么说，赶忙解释，“咱这就是……哎！正好说到这了，我嘴快，哎，我也是担心我姐，她自己过成这样，我也替她糟心呐，所以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没有别的意思啊厉哥！咱都是关心我姐，是不是。”
　　厉宇帆又把酒一口闷了。
　　秦灏远心里突然就很是过意不去，毕竟此刻的厉宇帆看起来是真的很难过。他的好奇心还是被同情心打败，开口打个哈哈想圜转过去：“算了咱别纠结这个了，说白了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命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说不定我姐自己在偷着乐不告诉我们呢是不是。”
　　厉宇帆沉沉的看着他，眼角微微的有点发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不少酒的缘故。
　　秦灏远被他看的有点心里发虚，忙招呼道：“厉哥你别光顾着喝酒呀，来吃菜吃菜。”
　　厉宇帆看都没看菜一眼：“灏远，其实我……我不介意你跟我说这些，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又想听，又不敢听，怂货一个。”
　　“别这么说。”秦灏远这下是真有点后悔自己试探的毫无底线了，他没来由的联想到自己，可耻的共情了，“厉哥，咱竟然都说到这了，我也不怕冒犯了，直白的问一句，你是不是还放不下我姐呢？”
　　厉宇帆没回答，还是目光沉沉的看着他，那眼神分明就是在说，你说呢？
　　秦灏远叹一声，放下筷子：“厉哥，我直说了啊，算算从最开始我知道你喜欢我姐开始，到现在，十几年了。喜欢一个人十几年，很难得的。你过了这么久还放不下，那为什么不再去争取呢？我姐现在又单身，你现在也挺事业有成看着很靠谱，咱们两家也挺门当户对的。我想不出有什么阻碍。”
　　“喜欢一个人会成惯性的。”厉宇帆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很轻，听着有些虚无缥缈的，和之前在楼下停车场打电话时候判若两人，“我也没想到我这一牵挂就牵挂了十几年。但是有什么用呢，你说，我去争取，我对她好，她也没有别的人，也许会接受我。是，也许吧，但那是她真实的心意吗？”他轻轻的摇了摇头，“我不想她因为感动，或者什么别的原因，来接受我。灏远你也有很多人追，你应该体会颇深。有人对你好，你也许感激，也许心软，也许也许到了最后会接受，但这是你想要的吗？她值得拥有她从自身出发的，主动的感情。我不想她只是被动的接受。我想让她把我作为一个人，而不是她的追求者来爱上我。你以为，我没有为此努力过吗？”
　　他说着突然笑了：“更何况舒晴她，本来就是向往爱人胜过被爱的，是不是。”
　　秦灏远被梗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震动的看着厉宇帆，这个少年时代曾被他们全家划为“二世祖”“纨绔”，形象除了不靠谱还是不靠谱的男人，彼时他对舒晴闹着玩儿似的穷追不舍，也只不过是他们几个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他们没有人相信他是真心，当然彼时他们也没有人真正的懂得何为真心。
　　他从未想过，十余年岁月的河流趟过来，还是那看起来最轻浮的，竟然最真心。

　　那晚到最后厉宇帆很没有新意的喝了个烂醉如泥，连司机都是秦灏远帮他叫的，他找秦灏天辗转问了一圈才联系上。还被秦灏天追问好半天“怎么给人灌成这样？”
　　秦灏远冤枉的要命，天地良心，他今晚一口酒都没有劝，他不仅没劝，他甚至想拦。
　　只是看着厉宇帆的样子他心里也难受的紧，瞬间就角色调换的明白了那天他小哥面对他时除了叹气就只剩词穷是种怎样的体验了。
　　不过讲道理，今晚厉宇帆并没像他当时一样大小琐事全都和盘托出，他后半程除了“咔咔”灌酒，半个字都没说。秦灏远到了了还是对他姐到底有没有和厉宇帆发生过什么一无所知。
　　但是他突然就完全不想问了。
　　今晚酒都被厉宇帆喝了，秦灏远自己是没捞着几口，但精神状态也不比另一个喝趴下了的好太多。他到了家澡也懒得去洗，就盘腿坐在沙发上，手里转着手机发愣。
　　他是很想给舒晴说点什么，但又想起那天秦灏然的话：“未知他人苦处，又不痛不痒的说什么大道理呢。”
　　结果他克制住了没找舒晴，那位却自己在微信里活跃的很，哪里有一点秦灏远席间给厉宇帆描述的苦情样子，他们五人群的消息嘀嘀嘀蹦个不停。
　　秦灏远点开看，舒晴一连发了十好几条，都是在说自己终于请好了下个月的假，可以去东京看音乐节了。
　　秦灏然好容易在她一连串的轰炸中插一条：什么音乐节？
　　舒晴发过去一个链接，秦灏远点开，是音乐节的官网，他听说过，几乎可以算亚洲最富盛名的音乐节了，扫一眼参演的音乐人，难怪舒晴激动，好几个都是她特别喜欢的乐队。
　　舒晴沉浸在自己终于请到假的喜悦中：这可是我加了价才买到的票，休假申请之前老板一直拖着不批，给我急坏了，我差点就要旷工去看演出了！
　　秦灏然：这阵容看着很不错啊。
　　舒晴：是吧是吧！这是近几年最好的阵容了！好激动，光是想想就已经开始high咯！
　　秦灏然：还能买到票吗，我也想去。
　　舒晴：啊？现在只剩不到一个月了，官网票早八百年售罄了。我自己都是收的别人的票。
　　秦灏然：那你也帮我寻摸寻摸呗，加价也可以。
　　舒晴：那你这不是为难我么，而且你啥时候对这感兴趣了，你不专注paper了？
　　秦灏然：Paper什么时候都能写，音乐节可就这几天啊。我陪你去呗，不然你还有别的搭子吗？
　　舒晴：好感动！我这就替你去找！
　　舒晴：不过我本来是打算问游哥有没有空一起去看的，嘿嘿，里面有几个玩儿电音的游哥好像也听吧。
　　游亦航不知道是不是在上夜班，没有回复，还是只有秦灏然回她：游哥忙呢吧，哪有时间陪你，你还是指望我吧。
　　舒晴发过去两个眼泪汪汪的小人。
　　秦灏然：大哥和小远要不要索性也一起？他圈了秦灏天和秦灏远。
　　秦灏远一愣，他一直默默看着屏幕上那俩聊，完全没有预想到自己会被cue。
　　说心里话，他看到舒晴说要去东京看音乐节，还问游亦航有没有空一起的时候，心里要说一点不羡慕肯定是假的。
　　但他也确实没有动过自己也去的念头。东京对于他，明明是个陌生的地方，却总没来由的让他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感受。更不要提他刚一股脑儿的埋进沙子里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线团了。
　　即使被点名了，他也想先看看他大哥的反应，索性继续潜水。
　　秦灏天不到半分钟就出现了：一起什么？
　　显然是大忙人没爬楼。
　　秦灏然：一起去东京的音乐节。发过来链接。
　　秦灏远有点莫名紧张的等秦灏天回复。
　　秦灏天：啊？八月份？
　　舒晴：哎算了，大哥那么忙哪有空陪我们，你放小远来吧。
　　秦灏天：不是你们干嘛急着就把我排除了？我说了不行了吗？
　　秦灏然：看来是可以了。
　　秦灏天：别说，你真别说，我八月本来就得去趟东京，有个合作方得过去签个约。
　　舒晴发来两个鼓掌的小人。
　　秦灏然：那现在压力给到你，晴。
　　舒晴：包在我身上.jpg
　　秦灏然：@秦灏远，人呢？
　　秦灏远看着他姐的表情包笑出了声，终于舍得出现：哦，行啊，大哥都行，我当然也行。
　　还挺云淡风轻。
　　舒晴：好耶！我们好像还是第一次成年以后这么整整齐齐的出去玩欸！
　　秦灏远打字打的不露声色，其实心早就已经好像不由自主的长出了翅膀，一把跨过时间飞向了一个月后的东京。

　　游亦航在群里出现已经是次日清晨了，秦灏远醒来才看见他回了个：等你们，东京见。
　　他这一整天心情都因为这六个字变得很好。虽然他和游亦航之间的那团乱麻依然无解，虽然他还是对游亦航的隐瞒与退却耿耿于怀。但起码此时此刻，他是真的很开心。
　　他曾经跟游亦航说“人生其实就是活几个瞬间”，那么他愿意把握、享受、并尽可能延长所有快乐的瞬间。
　　午饭时间厉宇帆还给他发了条信息，感谢他昨天帮忙联系司机送他回来，对自己的失态表示歉意，并坚持一定要再找时间把小秦总这顿给请回来。
　　秦灏远经过昨晚一叙，体感自己和厉宇帆距离一下拉近许多，直接笑着给他发语音：“厉哥，别这么客气。我看他们约了下周和你们的人在秦楚开会，你得来啊。”
　　厉宇帆也给他语音回了个“一定”。听起来也是在笑的。
　　他的好心情在看见许菲菲再一次的抱着花走进来的时候戛然而止。
　　依旧是鲜艳欲滴的玫瑰，在夏日的阳光里盛放着明媚的令人睁不开眼。许菲菲一脸无辜的藏在花后面，叫了声“小秦总，收花”就不言语了。
　　秦灏远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垮掉，他已经有点快要顾不住自己在下属面前的面子了：“怎么又来了……”
　　“不是又来了，是又双叒叕来了。”许菲菲飞快的接话，“所以怎么处理小秦总，还是分出去吗？”
　　“分吧。”秦灏远叹口气，“还能怎样。”
　　“好。”许菲菲应一句，又道，“我把大头给臻总送过去吧，她上次特意和我说来着。”
　　一提到秦臻，秦灏远立刻就想到了那顿食不知味如鲠在喉的家宴，脸上的表情更垮几分：“姑姑还特意和你说？”
　　“对啊。”许菲菲答，“臻总还夸花漂亮呢。”
　　“唉……”秦灏远无奈的叹气，挥挥手示意许菲菲赶紧把花抱走，却又在对方临出门时叫住了她，“菲菲，那个……你帮我看看时间，约一下朱小姐吧。”
　　许菲菲飞快回头，眼睛放光：“啊，好的小秦总。您这是……终于想开啦？”
　　“想开什么啊。”秦灏远揉了下太阳穴，“我是觉得该跟她好好谈谈了。这么下去真不是个事儿。”
　　“可说呢。”许菲菲笑眯眯的，“早该这样了。我这就去替您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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