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闻鹿鸣

　　元梦泽离开得很顺利，鹿兮表现得也很懂事。
　　从知道好友要走开始，鹿兮就没有露出丝毫的失落或伤心的情绪，反而整天都笑呵呵的，不像从小相伴的人要远渡重洋，不能再日夜相陪了，更像是在为好友走上了人生巅峰，而欢欣雀跃。
　　鹿兮一直忙前忙后地，给元梦泽准备行礼，豪爽又细致地买这买那，丝毫不心疼花出去的大半压岁钱。
　　以前因为有个烂赌成性，又暴力的渣爹，元梦泽得到的好东西，只要藏在家里，一定会被元浩拿去换钱，哪怕是不值钱的，只要是元梦泽宝贝着的，也会被破坏掉。
　　所以，元梦泽上学连辆自行车都没有，一直都是鹿兮带着他。
　　但现在不一样了，渣爹躺医院里，就算伤好了出来，元梦泽也早就跟他小姨远走高飞了。那所有的好东西，当然可以想怎么给就怎么给了。
　　手机电脑用高配，衣服鞋子用大牌，连背包都要用最好的，只要鹿兮想到的，只要他平时自己舍不得买的，他一股脑全都给元梦泽备好了。
　　元梦泽没有拒绝，也没有阻止，由着他像只小松鼠似地，不断给他添加‘过冬的粮食’。每次鹿兮认真又高兴地展示给他看时，他都微笑着听着，然后点头夸赞他的眼光，鹿兮就开心得像个六七岁的孩子，弯着眉眼笑个不停。
　　那几日，俩人比之前十几年都更为亲密亲近，整天都有说不完的话，整天都有一起想做的事。
　　直到，送元梦泽和他小姨去机场，鹿兮还是一路小嘴叭叭个不停，一车人都在笑，不像送别，更像全家出行游玩。
　　闻岐霖坐在副驾驶，是全车唯一沉默的人。
　　他半垂着眼看车窗外，听着后座与元梦泽紧挨着坐的鹿兮，笑得那么开心，越听越觉得……这人已经傻得没救了。
　　是的，鹿兮一直在硬撑，他已经假装开心装了好几天了。鹿家外公外婆知道，元梦泽知道，闻岐霖同样看得清清楚楚。
　　就因为都知道，所以没有人去戳破他。因为太可怜了，那小模样真的太可怜了。
　　进安检前，元梦泽说要去买点东西，鹿兮立刻跟着他一起去了。
　　元梦泽找了一处没人的拐角，转身就把还在叨叨着问他要买什么的人，一把抱进了怀里。
　　鹿兮瞬间就安静了，静得像连呼吸都忘了。
　　“哭吧，这里没人。”元梦泽抚了抚他的后脑，很轻很柔地说。
　　鹿兮慢慢地将脸埋进了他的颈窝，却是摇了摇头说：“我高兴，我真的高兴，没什么好哭的……”
　　话是这样说，可元梦泽颈边的衣衫却已经湿热了。他用手轻按住他的头，像是在心疼，也像是在替他隔绝这个世界。
　　“我会回来的，等……等一切都好了，我就回来。不管是在琅城，还是在京城或别的城市，我们还是可以……一起租房子，一起生活一起奋斗，做一辈子的邻居，最后变成老头了，再一起去养老院。”
　　鹿兮肩背抖得厉害，他伸手抱住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呜咽着说：“等你谈恋爱了，就想跟别人一起住了，等你结婚了，更是以你老婆孩子为主了，以后出来跟我玩，都得偷偷摸摸的，还要被你老婆骂‘又跟鹿兮去鬼混了’……都是男人，谁还不知道谁啊？”
　　“我对恋爱结婚没什么兴趣，应该不会那样。”
　　“哼，得了吧，你这种话也就去骗骗小女生，我还不知道你？你以为你把那些情书悄悄藏起来，我就真不知道了？从小到大，你收到的情书不比我少好不好？等着看吧，你这边一出国，不出一月，就会打电话跟我说你恋爱了。”
　　元梦泽很轻地笑了笑：“不会的，我没那么容易喜欢人。”
　　鹿兮哭够了，也觉得两男生抱得也够久了，就松开了人。他低头揉了揉眼睛，闷声哼道：“越是这样说的人，越容易被诱惑。”
　　他抬头，眼睛红着，鼻子也红着，却又努力在对人笑了。
　　“没事，你能在那边快些交到朋友挺好的，要是能有喜欢的人，那就更好了。放心，我家永远都是你家，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和我外公外婆都会欢迎你回家。”
　　元梦泽直愣愣地看着他，唇角抿紧又松开数次，喉结滚动之后变颤动，可有些话他还是不能说，哪怕他已憋得极为痛苦。
　　算了，一个人痛苦，好过两个人甚至更多人痛苦。
　　“小鹿，你能再抱抱我吗？”
　　鹿兮一听，立刻又露出一副要哭的模样，往前一扑，紧紧地抱住了人。他觉得他比元元更需要这个拥抱。
　　“元元，没事的，你小姨那么好，你以后一定不会再吃苦了。现在联系也很方便，我们每天都可以视频，其实什么都没变。别担心，你要是在那边吃不习惯，我就给你寄吃的，你要别的什么东西，也都跟我说，反正……反正我是你最强的后盾，要什么给什么。”
　　元梦泽闭上眼，很是紧密地抱着人，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没了这个人，就像全身的血肉，被硬生生撕下来一层般痛苦。
　　可再拖着这个人，他又无比害怕会把他给害了……
　　爱，他不敢想，更不敢说，他只想让这个人永远都好好的，一直都能像现在这样，在阳光下肆意笑着。
　　等俩人平复好情绪，并肩往回走远时，闻岐霖从另一个拐角走了出来。
　　他皱眉，心里不知为何，数重陌生的滋味翻涌着，最后沉淀下来，竟只剩极其古怪的一种余味：渴望。
　　渴望……渴望什么？渴望那个人也能那样全心全意对自己吗？可明明这种好，是个知道他名字的人，都愿意跪着求着给他，而他从来不屑一顾。
　　所以，有什么好渴望的？有什么不一样，有什么特别吗？还是只是他疯了？
　　元梦泽挥了挥手，尽管三步一回头，但最后还是彻底走进了候机室，再也看不到了。
　　鹿兮伸着脖子又看了好一会儿，还是秦素语心疼他，拉了他的手，轻声细语地跟他说着话，把人带出了机场大厅。
　　车子停在六朝弄巷口时，鹿兮下了车后对闻岐霖说：“哥，你能陪我去一趟扁担巷吗？”
　　“干什么？”
　　“我想把元元的自行车骑回来，以后我骑他的，你骑我的。”
　　闻岐霖默了一秒后说：“走吧。”
　　秦素语对俩人说：“已经中午了，就别去其他地方了。”
　　俩人应了一声，就一前一后往扁担巷走去。
　　秦素语轻声一叹：“幸好还有小霖在，不然宝儿更难熬了。”
　　鹿铭生点了点头：“小哥俩感情能这么好，闻家二老也算能放心了。”
　　“是啊，我也没想到，小霖那孩子竟然能对宝儿这么好。哎，绕来绕去，现在这样，也算一种圆满了。”
　　鹿铭生边往弄堂里走，边笑着说：“这些事我们不管，也管不了，都他们自己做决定吧。”
　　“希望啊，我只希望栩然和宝儿能好。哎，要不是闻冉这么些年一直不放弃，对栩然母子都尽心尽力的，不然就闻家当年做的那些事，我是一个姓闻的都不想见。”
　　“哎呀，瞧瞧你，又提那些事了？栩然都翻篇了，你还耿耿于怀做什么？”
　　“栩然心里要是真释怀了，她对宝儿还会是那种态度吗？你瞧上次她和闻冉在一起时的样子，哪里像是想跟人共度余生啊？”
　　鹿铭生抬头看了看弄堂上的蓝天，低了声长叹：“她前半生已是不易，我们就不要成为她的压力了。闻冉再好，可只要栩然不愿意，我们便支持她的决定。”
　　“我也没想到，她怎么就会忽然同意让小霖来家里住？”
　　“你总说她对宝儿不好，可她愿意再次接受闻冉和他的家人……你看不出来吗？是因为宝儿喜欢闻冉，栩然想给宝儿一个父亲，一个完整的家，才会跟闻冉走这一步的。以她的性子，当年跟闻冉分开，她是绝不会再回头的。”
　　“希望上天垂怜，让我们的女儿和外孙，都能平安喜乐一世。”
　　“放心，不管栩然跟不跟闻冉在一起，她都能照顾好自己。咱们家宝儿更不用说了，这么招人喜欢，一定能平安喜乐一世的。”
　　秦素语笑着点头：“是啊，咱们宝儿，菩萨见了都喜欢，自然会保佑好他的。”
　　扁担巷依旧杂乱脏污，所以鹿兮在一个堆着废弃建筑材料的角落，找到元梦泽藏起来的自行车后，俩人没多待一秒就走了。
　　回了六朝弄，鹿兮把那辆自行车好好清洗了一遍，抹擦得一看就是有主人，在好好爱惜的样子。
　　闻岐霖从二楼窗口往下看，都半个小时了，鹿兮还坐在小板凳上，支着下巴在对着那辆车发呆。
　　这人，真是他所见过的最傻的人了。
　　秦素语在餐厅喊‘吃饭了’，闻岐霖看到鹿兮起身往里走，他才转身往楼梯走去。
　　四人坐下，饭桌上依旧有两道菜，是依着闻岐霖的口味烧得，重油重盐。这是秦素语去问过闻家奶奶后，得来的菜谱。虽然自己不吃，但还是每餐都变着花样，给闻家孙子备好的菜。
　　“小霖啊，昨天给你奶奶打电话，她说明天她就要来琅城了，你知道吗？”秦素语柔着声问。
　　闻岐霖抬头，摇头说：“没跟我说，不过房子也差不多了，也应该要过来了。”
　　鹿兮扭头看他，问：“那你要搬去你家住吗？”
　　闻岐霖略顿了顿，应了一声。要从鹿家搬走了？隔壁再也没这个人了？
　　鹿兮却笑着说：“没关系，就在隔壁啊，我喊一声，你不还是能听到吗？以后窜来窜去还挺好玩的。”
　　“是啊，想吃婆婆做的菜就来，想住这里就住，没什么差别的。”
　　闻岐霖微微一笑，又应了一声。
　　闻家的房子就在鹿家隔壁，是闻冉花了大价钱买下来的。很近，但再近也不是同一个屋子，同一个楼层。
　　来琅城之前，他对于来鹿家住，对于闻冉为了自己的爱情，买了一幢用途不大的老房子，都感到可笑和憎恶。
　　但才两个月，他竟觉得鹿家这两层小楼，才是他住过最舒心的地方。因为这里真的有‘家’的感觉。
　　隔壁的房子肯定装修得更好，而随着他奶奶过来，保姆保镖也会跟着来，生活上肯定会更方便更舒适，可他一点也不期待，反而很是心烦和寡味。
　　他很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因为那个想逗想笑的人，不在那幢房子里，哪怕这人就在一墙之隔，也让他极不痛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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