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暧昧
期中考后的主课被试卷分析填满,总算熬到周五放学铃响。班主任话音未落,教室里便掀起桌椅挪动的哗啦声,大半学生背着书包夺门而出,仿佛晚一步就会被习题册淹没。
联赛的三人被留到最后,在顾老师的“再刷一张压轴题”中苦熬到暮色四合,临走时每人怀里还多了两套未拆封的真题集。
杭城的秋夜来得猝不及防,六点刚过便已华灯初上。主干道两旁的樟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间漏下霓虹灯光,把人行道切成明暗交错的棋盘。
尹琛缩着脖子往前走,校服领子竖得老高,好留住脖颈的余温,却挡不住风从袖口灌进去。
他的手指被试卷边缘硌得发疼,冻得通红的耳垂在路灯下泛着薄红,活像两颗被寒风揉皱的小番茄。
“入秋了啊,去年秋天有这么冷吗?”他哆哆嗦嗦地开口,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卷走。话音未落,一阵骤风猛地掀起试卷一角,他慌忙伸手去按,却不小心让笔尖在封面上划出道歪斜的痕迹。
贺淮转头时,正看见尹琛被风吹得眯起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少年的鼻尖冻得通红,像沾了抹朱砂,连说话时微微颤抖的唇角都透着寒气。
他伸手接过尹琛怀里的试卷和铅笔,指尖触到对方掌心的冰凉,忽然想起之前在教室,对视时,他耳尖也是泛着红。
贺淮把两套卷子叠在一起被另一只手接过,空出的手不自觉的就勾上了尹琛的小指,试卷被另一只手接过。
尹琛愣了愣,手却没收回。贺淮握着尹琛的手,手心瞬间被一股寒意侵蚀,随后便慢慢被暖流代替。
贺淮将人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你沿路挑挑餐馆,明天再买菜吧。”他的拇指轻轻蹭过尹琛腕骨,感觉到对方微微瑟缩了一下,却没躲开。
两人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在地面交叠成模糊的一团。尹琛盯着自己鞋尖在砖缝间跳跃,忽然发现贺淮的步幅总是比他慢半拍,像是特意在配合他的节奏。
夜风卷着街角蛋糕店的甜香掠过,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在喉间敲出不成调的节奏。
尹琛抬头却撞上贺淮眼底的笑意,像是能在夜色里漾开温柔的涟漪。他感觉耳尖烧得厉害,到了餐馆前菜才如梦初醒般的慌忙抽回手。
这是一家小饭店,人流量不少。老板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叔,还抱过儿时的尹琛呢。
餐馆里的热气裹着食物香气扑面而来。尹琛盯着玻璃上的雾气,慢慢蜷起手指。方才被握住的地方还留着温度,像块小火炭,在掌心里明明灭灭。
他忽然想起物理老师课上提到过的“熵增定律”,原来有些相遇就像热量传递,一旦开始,就再难回到最初的温度。
店内开了暖空调,三两下点完后,没过几会,面就热腾腾做好了。老板端着面瞧见这次来的对象发生了变化,便向尹琛问道:“哟琛儿,带朋友来了?挺帅一小伙啊。”
尹琛起身把手拿出来接过,双手捂着碗外壁,冷了还没几分钟的手心瞬间暖和起来了。
他看了看对面此时正在看手机的少年,又看向老板,随即笑道:“对啊,顺路过来的,怀念叔的手艺了,也带他来尝尝。”
贺淮听见,很有礼貌的抬头介绍道:“叔叔好,我叫贺淮。”
这几个月一直都是贺淮做饭,尹琛挑。只有鲜少的时候,尹琛有了兴致,他们才会出来尝尝鲜。
大叔被他们说的开心,笑咯咯地说:“好啊好啊,听说老赵去敬老院住了,你呀外卖也少吃,现在还在学习别到时候身体被搞垮了就不好了。以后常来叔这,想吃什么跟叔叔说,叔换着花样给你做。”
尹琛手心被捂的慢慢有些发烫,双手脱离碗壁,他点点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贺淮发现尹琛的人缘意外的好,有时即便放学是走在街上,路过几家店铺,里面的老板瞧见他了也会出声打句招呼,然后唠几句家常话。可即便是这样,贺淮总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替尹琛感到可怜的错觉。
关于尹琛身上的谜团,贺淮已猜了个七七八八,却没找到解法。
饭后路过一家饰品店时,贺淮忽然停下了脚步。橱窗里的暖光映出几条围巾,其中一条深灰色的毛线围巾上缀着颗银色星星,连成一起倒有点像是两人的剪影。
“买条围巾?”他示意尹琛看向橱窗,转头时却发现尹琛正盯着他们交握的手发呆——自己的小指不知何时勾住了对方的,像两根缠绕的藤蔓,在寒风中织出小小的温暖结界。
尹琛对这方面不是很挑,倒是贺淮在严挑细选。经过几分钟的筛选后,成功留下了最初的一条加绒围巾,尹琛对贺淮的审美还是很信任的,并无太大质疑。
尹琛走在街上理着围巾,怎么搞都不适,对于围巾他还真是个新手,最后耐心被成功消耗殆尽,嘴里忍不住道:“操,这东西到底怎么理?我能不能直接打个结?”
贺淮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走到他面前,把他的手放下来,将试卷递给他道:“我来吧。”
不知为何,贺淮一出声,他眼底刚刚的厌烦感便在那一瞬间消失不见了,像是沉入了海底一般。
凉风还在徐徐的吹,他看着对面正专注帮他系着围巾的人,心头那股燥热感又袭来了,尹琛只觉得现在自己热的很,冷什么的荡然无存。
贺淮的手法很是娴熟,三两下就系好了,目光扫过面前之人上下,满意道:“很适合你,很好看。”
尹琛垂眸沉吟片刻,喉结微动却未作答。他缓缓抬眼,目光径直撞进贺淮眼底,像坠入深潭的星子,在那片墨色中激起细碎涟漪,迟迟不愿抽离。
贺淮的碎发被风吹得掠过眉骨,露出眉峰下深潭般的眼眸,他低着眉看着尹琛,喉结在风里划出流畅的弧线,下颌绷成一道冷峻的棱线,连呼出的白雾都被风扯成锋利的箭头。
“发什么呆?”贺淮屈起的指节悬在半空,残存着触碰过额头的温度。那一弹不轻不重,软绵绵的撞上尹琛的额头。
尹琛回过神来,收了目光,笑道:“是吗,适合就行。”
围巾很保暖,至少尹琛没再感受到寒意了,试卷又回到了贺淮手中。他看着来来往往的汽车,回想刚刚的场面.边走边道:“贺淮,你居然会系围巾?”
贺淮说:“料到你不会,所以刚刚吃饭的时候就搜了几个教程,戴着舒服吗?”
这算什么事?暧昧吗?
算了,谁管他……
这就够了,我不奢求过多,不敢得到更多。
尹琛把嘴埋在围巾里,轻嗯一声,然后说:“你是第一个为我系围巾的人。”
贺淮呆滞一两秒,看向身旁的人道:“我也是给别人第一次系围巾。”
我想秋冬应该不太冷,因为有你。
这一天晚上尹琛做了一梦。梦里有一家四口一猫,还有贺淮。他们聚在一起吃年夜饭,一起看春晚,一起打雪仗。可当尹琛想要去拥抱他们时梦却醒了,留给尹琛的只有脸颊上的泪印和微微发红的双眼。
隔日,比赛临近之际,他们刷完题的时候已经是晚饭后了,客厅总算不是只有“挞挞挞”的笔声和互相询问题目的声音了,不过值得一提的是,那两套全新的试卷现在只剩下五六张空白卷了。
尹琛放下手机,趴在桌上玩着手中的玻璃珠,玩笑道:“贺老师,你都在我家待这么久了,不给我点什么报酬吗?不能让你白住。”
这话乍一听倒也没什么不对。
贺淮好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啊尹同学。上周是谁把泡面汤洒在模拟卷上,还要我重新复印一份的?”他笔尖未停,在草稿纸画出完美抛物线,“又是谁半夜三点发消息突然说要吃糖醋排骨的?还问‘要不要放番茄酱尝尝’的是哪位少爷?”
尹琛一时语塞,想了想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之前有好几次,尹琛打游戏打到凌晨,饿了又不知道吃什么,于是便把贺淮喊起来做菜去了。
第二天直接睡到大中午,这位大少爷被贺淮惯的只愿刷个牙,洗把脸,楼都没怎么下去过,饭食也是贺淮端上来的,都快给人养退化了。
尹琛自知理亏,找不到辩词来反驳他,磨了好久才吐出几个很小声地字:“算的吧?反正你也吃了,就当给自己做夜宵了。”
贺淮看向他,发现他脸上好像真的变圆润了些,至少看上去让人觉得脸上有肉了。
尹琛骨架生的好,即便是这样那也不会让人认为他胖胖的,反倒认为这些肉长得恰到好处。
贺淮还想说什么时,手机传来声响,他的思绪被打断,不忍注意到。
戴余:忙吗,不忙的话我们聊聊。
贺淮睫毛轻颤了一下,像被风掀起的枯叶般漫不经心,眉眼间逐渐被烦躁填满。
他知道戴余要说什么,但还是回了。贺淮晃了晃手机,对着尹琛道:“我上楼接个电话。”
尹琛没问是谁,只道:“哦。”但是眼里还是存有一丝低落,玻璃珠被他收回放在旁边的小盒子里。
他百般无聊地打开了电视,随便调了一档相亲的综艺节目,最后又调到了美食节目。
万一贺淮以后谈恋爱了,万一他去跟他对象住了,我总不能真的在家不吃不喝把自己饿死吧?尹琛这样在心里对自己说,要提前接受贺淮以后要有对象和以后要自己做饭的事实。
二楼的阴影像冷水漫过脚踝。手机嗡鸣,屏幕亮起——戴余。这名字本身就像一道未愈的旧疤。
贺淮划开接听,没出声。听筒紧贴耳廓,来对方被烟熏透的、砂纸般粗粝的喘息,背景是死寂。然后,声音砸过来,带着尼古丁的焦糊味:“英联的名单下来了。”
贺淮的脚步声在空旷走廊里是唯一的回应,规律、冰冷,碾碎寂静。
“徐琳恩参赛了。”戴余吐出这个名字,像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短促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裹着冰渣,“让她丢个脸就完了?贺淮,我们他妈给人当垫脚石耍着玩呢?”烟灰缸被什么东西重重磕响。
贺淮停在月光与暗影的断层处。走廊尽头,破败的窗棂将惨淡月色切割成碎片,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削成一片薄而锋利的刃。
“所以,”他的声音低沉,没有起伏,“你打算亲自出手,把谣言变成真相?”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咔哒——!打火机金属盖弹开的脆响,尖锐得刺耳。紧接着是烟草被火焰舔舐的嘶嘶声,贪婪而急促。
戴余深吸一口,烟雾混着嗤笑喷出来:“以前只当他们是放屁,现在看,骂的真他妈准。他刻意顿了顿,每个音节都裹着粘稠的恶意,“贺淮你就是个脑子有病的傻逼,疯子。”
贺淮没接话,电流里的沉默骤然绷紧,几乎能听见空气裂帛的声响。
“不过,”戴余的声音陡然压低,像毒蛇滑过枯草,“你身边那个瓷娃娃知道这事吗?”
贺淮的指尖,无声地、深深地抵进了太阳穴。窗外的月光碎片落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冻结成冰。
“戴余,”他开口,声音冷得能刮下骨屑,“你来云凌到底要干什么。”
听筒里静了一瞬。随即,爆出一阵压抑的、神经质的哑笑,像是金属在砂纸上摩擦:“找你啊贺淮。”笑声骤停,只剩淬毒的耳语“贺淮你藏不住的。那点破事儿,就算烂在泥里也能发芽,纸包不住火,他会去相哲的。”
贺淮没回,他的指关节绷出青白。
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是教务处白底黑字的通报栏上,永远并排钉死的两个名字。是那个暴雨倾盆的午夜,拳头砸进皮肉骨头的闷响,混合着雨水和血腥气的嘶吼。是旁人眼里“水火不容,不死不休”的戏码主角。贺淮身边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尹琛,一个便是这个疯子。
贺淮寡言,在戴余面前尤甚。语言是累赘,沉默是屏障,当屏障失效,拳头就是最直白的语言。外人看不懂这扭曲的共生:越是了解至骨髓,越要将对方撕咬得体无完肤。
戴余继续说:“那天在图书馆那般模样是怕我搅黄你的新人生吗?这么一比,贺淮,你以前对我可真他妈够‘情深义重’的。”
漫长的死寂在电话线里蔓延、发酵。时间仿佛凝固,只有尘埃在月光的碎片里无声沉浮。
“你们两个没法相提并论。”这一段话干脆得像断头铡落下。
话音落,屏幕熄灭,将戴余那张扭曲的脸隔绝在黑暗里。手机冰冷的金属壳硌着掌心。
没有人教他怎样对别人好,不知道爱是什么,所以他从来只信自己的判断。
可例外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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