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雕不成器

　　和郑县令不同，县尉在家拉媳妇一起念“阿弥陀佛”、“无量天尊”。能把这两句放一起念，平日里肯定是不信的。
　　县尉姓邓，名霆，管着几个衙役，凡事都是郑县令说得算。
　　但今天不一样，那女人真有几分神通！
　　先不说她来时突然旱地起惊雷，就说那二十板子，打完之后没事人一样站起来，这就不是一般人。那二十板子，衙役到后面都不敢真打，轻轻碰到赶紧抬起来。打完之后是把仙人请到牢里的，还有俩人在前面开路。
　　邓霆家媳妇身体不好，每年秋天都咳嗦，药婆看了，大夫也请过。这几年岁数渐长，是一年比一年咳得厉害，去年一直咳到了腊月。
　　“要不……我去找仙人问问，有没有办法把你这咳嗦治了？”
　　“想什么呢？咳咳……都把人关牢里了，你有脸去问？”
　　“问问又怎么了，我看她脾气蛮好，比你脾气好。”
　　邓霆和老婆葛香梅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从小感情就好，现在三十多岁，孩子都生了俩，依然还开玩笑。
　　葛是这边大姓，有的流民搬过来也改着姓葛，所以不一定同姓都是亲戚，葛香梅和死了的葛县丞就不是一家。
　　看丈夫好像真动了心，葛香梅赶紧拦住。
　　“呆子，别想了，我这咳嗦也没什么大事，说不定哪天就好了。你去找那仙人，肯定惹得郑大老爷不快。他上头有人，还是北都的官，用不了两年就升官，还是多巴结他实在。”
　　“巴结他也不管给你治病啊。香梅姐，我是真怕你……”
　　葛香梅比邓霆大两岁，成年人不显，小孩子大两岁可是要高不少了。从小邓霆就爱跟在他的香梅姐身后，现在成了夫妻，有时还忍不住蹦出一句“香梅姐”。
　　后面半句邓霆说都不敢说了，他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叫一语成箴，下意识觉得不能让香梅姐和坏事出现在一个句子里。
　　屋里二人沉默无言，邓霆这人没什么城府藏不住心事，眼里的担心几乎要滴了出来。葛香梅也知道他就这人，脾气倔，既然拦不住，往回缓缓还是可以的。
　　“唉，那我去做几个好菜，你给仙人送去。先别提我的事，少说话，看她吃完别多留，别让郑老爷注意到。去的时候给兄弟们也带点酒菜甜甜嘴，别让他们乱讲话。牢门可不许开，私放犯人可是大事，你得知道利害。”
　　“行，都听你的，我先去打酒。劳烦娘子下厨，我馋你做的红烧丸子好久了。我看一个丸子下去，就能香得仙人把金丹都给你。到时候你就是香梅仙人，我就跟着你，鞍前马后做个看门力士……”
　　“去去去，油嘴滑舌没个正行，孩子看见你还当不当爹了？”
　　邓霆出去买酒，顺道给家里打点清酱和醋。他前脚出门，后脚柳树婆就来了。
　　柳树婆在他家门口等半天了，就在胡同里头那家跟婶子聊天，偷瞄着邓霆什么时候走。三姑六婆去家里坐坐，男人在总是不好说话的。邓霆还好，不会多说，有的人家是会骂的，甚至根本不让进门。
　　葛香梅的咳嗦大夫看过，药吃过，这都没治好，柳树婆拿点本事自然也是治不好的。她还是偶尔会来看看，换季带点小药过来。
　　这次上门，自然是为了小玉姑娘。
　　仙人击鼓鸣冤的事当时就传开了，柳树婆是个老人精，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知道的话，那刘顺子一家肯定也知道。她知道刘顺子家，住得偏僻，人不爱说话，和村里谁都不亲，平日里多少会受些排挤。小玉和她说过这事的起因，就是刘顺子家里的灵芝。
　　这天葛晴已经醒了，烧退了点，下午晚上还是热，上午已经能起来吃饭了，但小玉还不知道。
　　柳树婆一听小玉被打入大牢的消息，立刻叫女儿关好门窗，在家小心照顾葛晴。自己往挎篮里收拾了点东西随身带着，慌忙出门去了。
　　果不其然，还没走到刘顺子家，就在半路上撞见人了。刘顺子还是那副老样子，低头走路，见了人也不知道招呼，一句话都没有。
　　“顺子！顺子！”
　　看刘顺子还闷头往前走，柳树婆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把他一把揪住，压低声音说，“你是去找小玉的对吧？”
　　刘顺子吃了一惊，他和柳树婆不熟，一年说不上两句话，印象也不好。这老婆子只会主动往有钱人家后宅钻，他们穷人家的妇女有点头疼脑热，都是要上门请的。在刘顺子看来，柳树婆是个势利眼。
　　听到小玉这个名字，刘顺子停下脚步，点了点头。
　　“你要去县里找她对不？”
　　刘顺子露出警惕的神色，柳树婆只好压下心里的烦躁耐心解释。
　　“你不能去，她自己有主意，你去就坏事了。”
　　“那不行，她出点什么事，我拼着把老爷杀……”
　　柳树婆一把捂住他的嘴，“天杀的，不要命了！？”
　　她仔细端详，发现刘顺子两眼通红，整个人都不太对劲。看看他后腰，衣服有点鼓，好像藏了把柴刀。想来可能是倔劲上来，脑子转不过弯了。刘顺子人傻了点，有些事不明白正常。但也算有情有义的人，有这份心思，小玉就没白帮他。
　　“唉，你先别急，小玉是不是和你说过什么？叫你别理她?”
　　小玉确实说过，不过她还真没和柳树婆说过。刚才看到刘顺子，柳树婆就觉得不对劲。前一阵小玉在破庙里算卦，十里八乡来了这么多人求着指点迷津，怎么头上事最大的刘顺子反而没过去。肯定是小玉为了不让别人把他俩扯上关系特意嘱咐过的，但越是刻意，反而有点假了。
　　还有这会儿刘顺子直愣愣要去发疯……
　　这丫头还是没想到这一点，幸亏她老婆子多吃了几年咸盐，把这憨货拦下了。
　　刘顺子对柳树婆已经是信了，本来小玉出事他心里就发慌，此时抓了救命稻草一般冲着柳树婆眼泪都要掉下来。
　　“我要怎么办啊，小玉，小玉她……”
　　“你别急，快回家去。平时干什么，今天就干什么，接着砍你的柴去。我先去县里打听打听，你媳妇不是肚子疼吗？我去抓药，晚点去给她看看。”
　　柳树婆使了个眼色，刘顺子看懂了立刻千恩万谢嘴里跟着编瞎话。
　　“好好好，谢谢谢谢，你可一定要来！”
　　“放心罢，我老婆子还是有点用的！”
　　这话也是柳树婆给自己打气，有的人，比如刘顺子，遇事就慌。还有的人，比如江傲天，受不了什么打击，没人哄着就那么一直颓废下去。柳树婆这种就不一样，这么大的事，莫名竟觉得有些刺激，人也比平日冷静，跟盯着兔子要抓的老鹰一样专注。
　　她也不心疼钱了，进了县丞先拿小玉之前留的药方去配了几副药。就是魔教王叔留的，日常滋补，驻颜的药方，里面有茯苓、白芍、白术什么的。别管治不治邓县尉媳妇的咳嗦，就当滋补的东西先送过去，客客气气地去关心一下，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肯定不会赶她出来。
　　看柳树婆突然来了，葛香梅还挺高兴的。胡同周围几家都是军户，娶的媳妇也大多是性格泼辣那种，这么多年总是相处得不太融洽。可能是她有点小心眼，也可能是邻居家媳妇过得有些太不在乎。几家倒没打起来，就是不温不火地互相忍着。她和葛县丞的媳妇关系也不错，每个月能见一两次。可大娘岁数比她大得太多，也不是很聊得来。
　　“香梅，我最近得了个滋补的方子，给你抓了几幅来试试。你先喝着，这不天凉了，风一吹你又要难受。”
　　“哎哟，柳树婆你怎么这么好。快进来快进来，大老远的还跑一趟，咳咳咳咳……”
　　香梅热情地挽过柳树婆拉她进屋，看香梅身上系着围裙好像正在做饭，柳树婆很有眼色地去帮忙打个下手。
　　“我这正忙着做饭，也不能跟你好好聊聊。”
　　“没事，这不正好我过来也帮帮你。”柳树婆瞥了眼灶台旁边备的鱼肉，“瞧瞧你家这日子过得红火，灶王爷都比别人家的胖，我老婆子看见可是要眼红了。邓大老爷娶你可真是享不完的福，多好。”
　　香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瞧你说的，这不是有客人嘛。平时自己吃，哪有这好菜。你也别眼红，一会儿丸子做好我盛俩，堵住你这张嘴。”
　　“哈哈，那我老婆子今天可是真来对了。”
　　柳树婆手上没闲着，打了盆水帮香梅收拾鱼。香梅在旁边拌丸子馅，俩人一边忙和一边唠嗑。幸亏柳树婆来了，要不做这几道菜还真有些累。
　　葛香梅不像柳树婆，天天跟人打交道有那么多心眼，除了邓霆工作上的事知道别说，其他消息没有防备。
　　比如说全县都知道的，衙门里关了个仙人这种事。
　　“可神呢，二十大板，人家一点事都没有。还有啊，她一哭，老天都跟着哭，雷声你没听见吗？”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葛香梅觉得自己还算保守，柳树婆出去走一圈就能听十个版本的。什么神仙是飞过来的，神仙又飞走了，神仙把衙门门口的鼓敲碎了，葛县丞是被神仙吃了的……
　　“神仙真这么有本事，还能被关牢里？”
　　“人家是自己走进去的，谁敢逼她啊，反正我想想就害怕。”
　　葛香梅还是有顾虑的，说到这份上，也没说正做的好菜是给神仙送的。可柳树婆听了她这个口风，很快就猜了出来。
　　县令大老爷不清楚，但邓霆县尉肯定对小玉的神仙身份是有几分相信的。
　　这就好办，柳树婆松了一口气。小玉啊小玉，你这死丫头是让人操心，不过也还真有几分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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