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金鱼草

　　今天难得出了太阳。
　　老板领着祁野去了仓库，慕笙逛起了书店，她熟知这家店每个角落，也知道店里最新进了那些书，暖气空调开着，今天人很少，整体安静，只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和翻页声。
　　有人挡住了阳光，慕笙侧头。
　　她原本想要抽书的动作停了一下，定定看着来人，半天，低声说道：“我看见你的时候只觉得眼熟，但是半天记不起来，我还想你那天看起来那么怕我，是不是以前得罪过你。”
　　佳璇有些僵，不自然，大概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她：“是我和以前不一样了。”
　　慕笙轻笑：“是比以前更漂亮了。”
　　她把那本书抽了出来，还没有翻开，就听见佳璇说了一句。
　　“对不起。”
　　这三个字很轻，又很重。
　　慕笙听见自己呼吸缓慢，垂下眼睫，问她：“为什么说对不起？”
　　对于佳璇来说，说出来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她手指都在打颤，说道：“我不知道田龙川是这样的人，我以为你是在欺负他，所以我拍了视频。”
　　那短短的视频是在仓惶之下拍的，佳璇被吓坏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他一直在和我说，说都是因为你……我不知道……”
　　佳璇脸色苍白，有些语无伦次。
　　失去理智之下，愤怒在血管里沸腾，慕笙还能记得那种感觉，年少，冲动，自认为正义感，而她回头发现有人拍视频的时候，只记得佳璇当时的表情。
　　和今天很像，不安，惊恐。
　　哪怕慕笙从来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拿着的书是硬壳，触感坚硬，有些发凉，慕笙没有看佳璇，她的手指扣在硬壳书边缘，指腹摩擦，轻微疼痛。
　　长久的沉默，空调机发出嗡嗡嗡声音。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佳璇听到慕笙低低的说话声。
　　“如果你是为了减轻自己的心理负担，而向我道歉，我不会对你说没关系”
　　她把书放回了书架上，侧头，看着佳璇，她很平静，情绪稳定，不愤怒，不生气，也不怨怼。
　　“我有时候想，真正道歉的应该是田龙川，但是就算他磕头下跪我也不会原谅，如果被伤害的一方不原谅，那么道歉的意义是在哪里，充其量，只是让自己觉得好受一点而已。”
　　“而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有改过自新一说。”
　　受伤了就是受伤了，就算伤好了愈合了也总会留下痕迹，慕笙是记痛的人，她难捱过往，靠的是自己，他人渴求原谅，她绝不原谅。
　　气氛隐约有些沉重，慕笙泄了口气，倏地对佳璇笑了一下。
　　“你今天走到我面前来，我已经很高兴了。”
　　佳璇突然鼻尖发酸。
　　她刚开始还能忍住，最后实在是忍不住了，低了下头，两滴眼泪砸在地板上，抬手擦眼角。
　　“是我的错……”
　　佳璇声音发闷，隐约发抖：“我看到他们说那些……我都觉得难受……都是我的错……”
　　女生压抑的抽泣声从书架后传来，祁野站在阴影之下，透过书的间隙，他看到也听到了一切，不禁握紧了拳头，他看不见慕笙的表情，心脏撕成碎片。
　　慕笙缄默了几秒。
　　没有人知道她在这几秒在想什么，是否觉得难过，还是寡淡如水。
　　她最后只是伸出手，拍了拍佳璇的肩膀。
　　“他已经死了，你不需要为垃圾承受这些。”
　　因为眼泪佳璇视线模糊，费力睁眼，慕笙微微笑，平静温和，莫名力量感，叹息了一声。
　　“往前看。”
　　她说。
　　上午的太阳还不热烈，书店铺设了矮式的阶梯，慕笙就坐在阶梯上，书店这处落地窗真的很大很漂亮，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她的书打开放在双膝间，没有翻页。
　　慕笙视线看着佳璇，一直到她过马路，身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中，如她所言，佳璇确实变了很多，她长高了，发育更好了，无论怎么看都是个青春靓丽的少女。
　　佳璇恐怕不知道。
　　田龙川，是会意淫和拍摄自己表妹的畜牲。
　　慕笙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
　　万幸的是，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祁野在她身边坐下来：“看什么？”
　　慕笙眯眼：“想男人为什么会活在这个世界上。”
　　祁野：？
　　慕笙收回视线，转头看他，看着他表情莞尔，合上手里的书，给他看。
　　“《仲夏夜之梦》。”
　　祁野特别喜欢和她挨着坐，轻声细语咬耳朵：“讲的什么？”
　　他刚刚被拉过去干苦力，可能是觉得有点热，脱了外套，里面是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宽肩窄腰一览无余，身上还隐约冒着热气，在慕笙耳边扫过去，害得她有几秒钟失神。
　　“莎翁的喜剧故事。”
　　指尖叩了叩书面，她说：“这本来是我妈妈第二本翻译的作品，但是她那时要结婚了，所以放弃了这份工作。”
　　“她应该也觉得后悔，小时候我经常看到她坐在窗边看这本书，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感觉。”
　　慕笙声音很轻，因为在怀念过往所以有些出神。
　　祁野见不得她这样的表情。
　　他头一歪，半个身体倒在她身上，明明个高腿长委委屈屈缩着，还要赖在她身边，从一边拿出一本书递给她：“店长说给你的。”
　　慕笙一只手绕过他的背脊，不让压到自己的手臂，顺手揉了一下他的头发，动作自然无比，像是做了无数次。
　　“这本书你不是买过了。”祁野看着她接过的《人间失格》，记得他很早之前遇见慕笙的时候，怀里就抱的这本书。
　　慕笙弯眉轻笑：“这本不一样，是我妈妈翻译的。”
　　“你看上面——”
　　他们靠的太近，在书店的角落里，她声音温柔，摸着书封：“名字是慕瑶，慕瑶是我妈妈的名字。”
　　好多年了，慕笙母亲翻译的这版在市场上很难找到，所以慕笙是真觉得高兴，她心情似乎不错，卸下了什么重担一样，祁野也轻轻笑，一种酥麻感背脊蔓延，喉咙都干涩。
　　但是他想到刚刚发生的事情，又觉得难过，不能说出来，头发末端蹭到她的颈窝，喃喃：“慕笙，慕笙……”
　　她等了一会没听到下文，微低头。
　　“怎么了？”
　　这种时候，他就会有一种想无理取闹的冲动。
　　“我没看过，”祁野声音喑哑，随便扯话：“你读给我听行不行，就几段，你挑你喜欢的。”
　　“会吵到别人。”
　　她拒绝。
　　祁野不肯：“店里没什么人，我们离自习区很远，不会吵到人的。”
　　他耍赖，喉咙里发出含糊的气音：“靠近点读，不会有什么的，你可怜可怜我行不行。”
　　祁野的手攀上她的手腕，指腹抵在腕骨上，蹭过皮肤。
　　慕笙想扯开他的手，没扯动，轻哼：“少给我装。”
　　话是这样说，但她已经翻开书，动作很小心，慕笙的声音压的很低，只让他一个人听到，顺着耳朵一直麻到心底，祁野略微低着头，嘴唇勾起。
　　好喜欢。
　　他险些要控制不住拥抱的冲动。
　　慕笙挑了几个小段念完了，她轻微顿了一下，微微侧头，祁野的头靠在她肩膀上，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像只巨型犬一样紧靠着她，传递出体温，很安静，大约是睡着了。
　　慕笙莞尔。
　　胸腔里那颗心脏有力而稳定的跳动，呼吸顺畅平静，她每根头发丝都觉得舒适，除了舒适，心脏到神经还敏锐的感受到一种酸涩的，肿胀的情绪。
　　慕笙嘴角弧度淡了一些。
　　她指尖翻过书页，声音更低，用日语念了一段。
　　“弱虫は、幸福をさえおそれるものです。绵で怪我するんです。幸福に伤つけられる事もあるんです。”
　　【胆小鬼连幸福都会惧怕，
　　碰到棉花都会受伤，
　　有时也会被幸福所伤。】
　　她似乎在叹息，又好像在笑。
　　祁野动了动：“你说什么？”
　　慕笙没想到他会说话，愣了一下，蹙眉：“你没睡啊？”
　　祁野从她的语气变化里理解到什么：“你以为我会听睡着？我可是好好在听着的。”
　　他直起身，直勾勾盯着她：“你最后说了什么？你会日语？”
　　祁野的眼神很炙热，着了火。
　　慕笙避开视线，合上书：“我们家出过外交官和大学教授，我妈妈做文学翻译，我会日语很稀奇吗？”
　　何况慕笙年幼体弱，母亲曾带着她满世界求医，十岁以前在不少国家停留过，慕笙天赋很好，至今为止多门外语的日常交流和原文书籍观看都没什么问题，她也有意在让自己不丢掉这个长处。
　　“好，什么都好。”祁野原本抓着她手腕的手往下滑，轻易覆在手背上，完完全全盖住：“你再给我念一遍，我没听清。”
　　他接着补了一句：“反正我也听不懂。”
　　祁野的手发烫，死皮赖脸：“念一遍，最后一遍，行不行？”

　　他离得太近了。
　　雄性的身高体型天然压迫，慕笙背脊抵着书架，略微紧绷，双腿弯曲，膝盖抵着膝盖，不可能直视他的目光，于是侧过脸，落地窗外太阳明媚，洒在地上亮晶晶的。
　　他气息扑面而来，慕笙最后举起书挡着脸，挡住他的视线，挡住他眼底热烈的笑意和温柔，挡住自己发烫的脸。
　　“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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