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破月

作者:五香大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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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毒药


      屋内屋外寂静无声,其他家仆都被遣回各自屋里休息。偌大的院子里只留下了三个家仆,站在房门口的顾一离,侍立在书桌两侧的雪荷、雨芙两姐妹。
      靖华君坐在书桌前,一盏烛火隔着剔透的琉璃灯罩在里面安静地燃烧。他疲惫的闭上眼睛,食指中指并起揉着额角。连着几天熬夜处理公务,头疼病就会发作,一阵一阵抽着疼。即便已躺在床上休息也仍旧辗转反侧,难以安寝。
      诸事繁杂盘根错节。眼下庙堂、王城甚至是邻国都有要部署的地方,三公九卿这边安插的明线、暗线都要齐头并进。这个节骨眼上,如何能安睡。今晚亦鸢又受伤了,伤得这样重还不忘记要避开自己,这段时间她借着廷尉府的公务已经避开自己半个月了,方才又一副巴不得自己赶紧出去的模样。封烜想起这些,心里又堵得慌。
      侍立在一边的雪荷无言的看着书桌上和地上残留的黑色药渣,公子又把冯大夫开的药丸捏碎了。
      府里的冯大夫给公子诊过,说是心神消耗过甚,需夜间及时安寝补足精神。倒是开了不少辅助睡眠的药方,可公子一直不喜吃药,加之公事很多无空歇息。每到该吃药的时候,都将黑色的药丸捏在指间反复揉搓,搓成碎末就扔掉,没几次会将药丸真的咽下。面对公子这样的行为,身边的下人除了顾一离能提点两句,其他人也都不敢说什么。
      能在靖华君身边侍奉的都是明白人,看得清楚也拎得明白。在外人看来公子温文尔雅平易近人,很容易相处的样子。诚然公子对属臣和下人确实都很好,但是关起门来,在内里有很多地方是既不容置疑也不许旁人触碰的。当有人触到他的逆鳞时,公子从不会表现出愤怒,只是惩处会在毫无觉察中降临。
      雪荷迄今为止唯一一次见公子当众表露情绪还是在六年前,仍在封家老宅的时候。
      当年雪荷还在封家老宅做侍女,就遇见过一个心气高又聪颖伶俐的女子,这女子是封家的一门远房亲戚,因聪明能干就被从分支中提拔出来,进入主家做事。在雪荷之前,封家老宅的侍女总管是那位女子。那个女子确实是个十分出挑的姑娘,不论是办事能力,还是品行才情,亦或是容貌,都是侍女中拔尖的,若不是那侍女的身份束着,说是个门户闺秀也是有人信的。
      雪荷一度很是羡慕这个姑娘,羡慕她的顾盼生姿,羡慕她的长袖善舞,羡慕她超脱侍女的高挑气质。后来突然有一天,雪荷诧异地收到了自己被提拔成侍女总管的消息。当她在公子院子领对牌信物时见到了那个姑娘,她人跪在院子中间,单薄的身躯簌簌发抖,往日的灵动活泛全都不见,只剩惶惑惊惧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
      “我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这是当时公子说的话,比起以往如春风般和煦的声音,带了些许冷意。雪荷看得真切,公子的眼神更冷,像是寒冬的霜雪,冷的瘆人。
      女子泪水涟涟地向公子膝行过去,还没等靠近,公子皱起眉头毫不犹豫地转身进里屋,顾叔紧跟在后把门“碰”的一下关上。女子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久久之后,她捂着嘴压抑地啜泣起来。
      公子站在高阶上皱眉时的神情雪荷看得一清二楚,也记得一清二楚。厌弃的神情,第一次在这个温柔俊美的脸上看到。一个总是温柔和善的人对你露出这样嫌弃的神情,那是真的很伤人。如果哪天公子用这样一个表情对着自己,估计自己也会当场崩溃。
      从那之后,雪荷接管过了侍女总管的重担,而那位女子也被人带走再没出现过了。
      雪荷接过侍女总管这个职务后,心里总是不安定,不知道那位姑娘是触了公子哪处的逆鳞,担心自己也会重蹈覆辙。私下里找过顾叔询问,顾叔只告诉她“公子的私事勿要多管,听吩咐做好分内的事,不要自以为是。”
      这几句话雪荷一直牢牢记在心里。
      后来妹妹也调到公子身边服侍,雪荷担心妹妹跳脱的性子会惹公子不快,便时时在旁提点,好在妹妹也是懂事的人。再过了一年后,公子带着封家正式进入昭国从政。与此同时亦鸢侍卫来了。
      这个女子却是不一样的。外表看着冷漠如冰,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实际上确有一颗柔软的心。妹妹和自己都受过她的诸多照顾,是以原本侍奉公子生活起居的妹妹渐渐地更爱围着亦鸢侍卫转,喜欢亦鸢胜过自己的亲姐。
      公子与亦鸢侍卫正是相反。心怀仁善、待人随和,这是最理想的贵公子标准,公子也确实将这样的外在做到了极致。朝臣口中是有口皆碑的英明主事,贵女官眷都喜他温柔风雅,靖华君这个名号亦是中原地带儒雅贵公子的代表,这样的极致名声赫然在外,可身边侍奉的顾一离、雪荷几人都明白,实际上公子是不容置疑说一不二的,而且关键时刻可没什么仁善随和。
      时间一久,更能发现公子很情绪化的一面,与在人前温暖和煦的模样判若两人。莫名的阴郁焦躁,突如其来的沉默。面沉如水的坐在书桌前,一坐就一两个时辰,期间什么也不坐。譬如此时,周围的亲信只能沉默地陪站在一边。
      雪荷有些担心妹妹会憋不住,抬眼看向站在对面的雨芙。只见雨芙眼神直愣愣的没有焦距在发呆。在公子沉思的时候,绝对不能打扰,她要假装自己是个木头。还好,妹妹虽然不喜欢这样的沉默,但还是能管住自己的。这段时间她缠着鸢侍卫厮混,而鸢侍卫对她实在太过纵容,将她惯得有些过头了。
      突然,公子长舒了一口气,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这一举动代表着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周围的几人提着的心也放回了腔子里。雨芙不可察觉地弯了弯有些僵硬的膝盖,站太久腿发木。
      顾一离看着公子神色尚可便走上前来,关切道:“公子可要休息?”
      “你们先下去吧,我自会安歇。”
      顾一离应承后,带着雪荷雨芙铺床叠被,将安寝前的一应事务全都准备好,便退了出去,临走前还带上了房门。
      随着关门声响起,屋里只剩公子烜一人。他的目光游移到书桌的左侧,伸出手拿起书桌左侧的一张药方,上面娟秀的字迹写着药材和炮制方法。这是一张安神助眠的方子,是那个叫莞尔的姑娘给他开的。
      就两个时辰前,他和那个叫莞尔的姑娘有一场谈话。
      莞尔被雪荷刚带进来时,便端端正正地俯身行了一礼,是个很标准的对上位者的礼,挑不出任何毛病。看着是个很恭敬正经的模样,眼睛活泛灵动,有着跑江湖的人身上特有的精明和狡黠。
      封烜也没有多客套,请她入座后直奔主题问她亦鸢伤势如何。
      莞尔笑道:“我刚才是跟着贵府上的姑娘跑过来的,现在有些口渴,看在我尽心医治的份上,能否赏杯茶喝。”说罢拿眼睛看了一眼旁边的仆人。
      封烜看懂了这一眼的意思,示意雪荷准备茶水。雪荷心里也明白,出门时把其他仆人都叫走,顺便把门带上了。
      莞尔正色道:“亦鸢是被钉头流星锤所伤,伤口深,失血多,现在身子很虚需要静养。万幸没有伤到内脏,至于骨头有没有受损,现在这个伤势我也不能动手摸,只能等伤口好些了再检查,总而言之,短期之内切记不能再动武。”
      莞尔停下来仔细观察靖华君的神色。这位靖华君从始至终一直很认真地听着,在了解了亦鸢的伤势后,神色越来越沉。莞尔看着靖华君神色的变化,觉得已经差不多了,话题一转又做出一副疑惑的模样:“我对亦鸢的身手还是比较了解的,照理来说流星锤这样的兵器,对她来说不算什么,怎么就被砸中了呢?”
      靖华君从椅子中起身,渡步到窗边,室内一阵静默。莞尔没吭气,铁了心想等靖华君主动开口问她,她想知道这个亦鸢一心一意忠心侍奉的贵公子到底有没有将亦鸢的安危放在心上。要是佯装不知的把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给混过去了,她便不能轻易作罢,才不管眼前这位究竟是贵族还是平民。
      窗边传来靖华君沉沉的声音:“莞尔姑娘,我知这段时间你也一直在给阿鸢送药。我想知道这个‘缠绵’之毒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答案莞尔还比较满意,正了正身子,将自己所知的“缠绵”的毒性一一道来。靖华君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还时不时的开口提问几句。
      “总的来说就是这样,‘缠绵’毒性不猛,正因如此才不易被察觉。不能被察觉才能经年累月的消耗人的元气直至油尽灯枯。我之前治过的一个患者就是身中此毒五年,韶华年岁却已经形销骨立了。”
      靖华君沉吟道:“所以……阿鸢受伤是因为受了此毒的影响。”
      “确是如此。我看她的面色晦暗,明显就是身体亏空中气不足,她身上的这个应是做过改动,比我之前医治的毒性要强。加之出任务的体力消耗大,在身体虚弱时更容易被勾出来。”
      “莞尔姑娘,你方才还说,‘缠绵’一般在生病或受伤的同时投毒,是吗?”
      “是,在生病、受伤这个两个特殊的时间段投毒,会给人一种病好之后还留下一点病根的错觉,寻常人不知晓以为多补养就好了。实则不然,如不根治,就像在罐子底凿了一个小洞,元气一直外泄,无论后面加多少水都补不足,流空是迟早的事。”
      “我明白了。”靖华君向莞尔拱手一礼,“亦鸢的伤还请姑娘尽力医治,如需什么尽管开口,只要封家有,一定全力配合。”
      顾虑全消,莞尔笑起来像只成了精的狐狸:“确实需要,我的凝血散一路用下来所剩不多,治亦鸢的伤还得重新配制些。另外……”莞尔眼睛滴溜一转:“这次的‘缠绵’之毒配方有变,与我原来治过的有些不同,要彻底根除掉,我需要原本的毒药,有了原药才能研制出最好的解药。”
      莞尔有自己的小算盘,虽然这次的“缠绵”之毒做过改动,大体也就纯度和配料的问题,师父教的就够解毒了。只是当初和师父一起在崇光阁研制解药时,就有些许遗憾,如能拿到毒药,便能钻研毒性举一反三,那师父的《医论》著作上就能再填一笔了。此次正好借这靖华君之手,拿到师父心心念念的毒药。
      靖华君点了点头:“封某明白,自会派人尽力探得此药下落。若姑娘研制出解药,还请留一份解药方子给封某。”
      莞尔闻言歪头盯着靖华君。
      似乎是知道莞尔在想什么,靖华君温和地笑道:“今后若再有人中毒便有解毒之法,也不至于千里迢迢的麻烦姑娘。我知姑娘你还在云游求学之中,这路上花费着实不是一笔小数目,待到姑娘离开昭国之时封某会依例拜纳这段时间的诊金,另附一枚封氏信物。封家在各国都有些许商铺客栈的分号,今后路上住行只要是封家产业,出示信物都会照顾则个。”
      莞尔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抿着嘴矜持道:“那就多谢靖华君了。”
      后来就是雪荷带着仆从奉茶上来,招待莞尔用了些果子点心。言语间,靖华君还问候莞尔这一路行医的过程。她挑挑拣拣地回答了些无关痛痒的问题。
      不想再被靖华君打听,莞尔打了个岔,主动提出为靖华君医治头疼病。
      雪荷闻言,迅速和顾一离交换了一个眼神,公子身体的诊治和调理,都是由封家可信任的家臣大夫来照看,为的就是防止在事关主家性命的地方被外人动手脚,或是泄露了什么。这个莞尔姑娘到底是最近才来昭国的,底细不清怎敢让她直接给公子诊断开药。
      雪荷赔笑道:“莞尔姑娘,多谢……”
      “那就麻烦莞尔姑娘了,封某这段时间一直为头疼所困扰。”靖华君笑吟吟地打断了雪荷的话。
      公子既已经表态,那其他人就无需多言了。
      顾一离和雪荷在一旁侍候,莞尔在诊过脉留下一张药方后,就被雪荷引着送回了亦鸢的院子。之后雨芙被叫进来,按照以往惯例靖华君就想再问问亦鸢的伤势。
      随后就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他没有说话,三个仆人也没人敢擅自开口。直到现在三个仆人被差遣走了,他仍坐在书桌沉思。
      今晚医女莞尔的一番话,包含了太多的内容,他需要仔细的消化,拆解其中的重要线索。
      “‘缠绵’毒性不猛,正因如此才不易被察觉。……在生病、受伤这个两个特殊的时间段投毒,会给人一种病好之后还留下一点病根的错觉……”
      其实亦鸢告知自己中毒之事后,暗地里就已经差遣顾一离排查府内众仆从了。半月的排查,锁定了几个仆人,若查出府中人没问题,最大可能就是祁连琰。
      祁连琰……祁连家……慢性毒药……虚耗身体……
      这些信息拼凑起来,让封烜敏感的捕捉到一件宫廷中的陈年旧事。与太子的生母公孙菁有关,但毕竟已经过去十多年太遥远了,要查就得费些人脉。
      “受伤的部位之前被简单的处理过,上过药,也被重新包扎过,但手法比较粗糙……”莞尔说出这番话时,封烜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左手越收越紧,自己都能感觉到神色控制不住的变化。受伤的位置在后背肩胛骨偏下一些,这个地方是亦鸢自己够不到,更遑论上药包扎了,只能是别人做的,但这次廷尉府出任务的都是男子,会是谁做的?
      只要一想到这里,封烜胸口有一阵戾气不停的向上翻腾,坐立不安,烦闷焦躁。他不得不转而去想别的事情,可莞尔的话又将他一遍一遍拉回来。这也是让封烜久久不能平静的原因。
      要不要让阿鸢继续呆在廷尉府?
      封烜现在有种感觉,亦鸢进入廷尉府后受同僚的影响越来越多,尤其是那个叫李睿。以往她只在听自己讲话时才会露出那种专注而忠诚的眼神,清澈灵动如同林间的小鹿。但现在提起那个李睿,她也会流露出同样的眼神。
      她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李睿吗?李睿或许也会发现那双眼睛里的美。
      想到这些,封烜就克制不住的怒意上涌。
      谁都休想夺走他的人。
      又是一下猛烈的抽痛,封烜起身走向书架,从上锁的抽屉中拿出一个药罐,这是冯大夫给他开的安神药。以往并不喜吃药,只是今夜思绪烦乱只怕没法安寝、拿出一颗黑色的药丸,就着桌上的冷茶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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