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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别
别冬和那两个小宫女的死,像最后一把冰冷的泥土,彻底埋葬了那个曾经还会痛、还会挣扎的姜缘。
我没有再哭,也没有再试图去见任何人。鲜血呕出后,喉咙里只余下铁锈般的腥甜和一种彻底的干涸。宫人战战兢兢地进来收拾,替我擦拭更衣,我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她们摆布。
楚穗后来来过一次。
他站在殿门口,没有进来。或许是被那日我呕血的场景惊到了,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他的目光隔着一段距离落在我身上,我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窗外一株被积雪压弯了枝桠的枯树。
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朕已下令,厚葬她们。她们的家人,会得到抚恤。”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厚葬?抚恤?能换回别冬的命吗?能抹去慎刑司里那些酷刑带来的痛苦和绝望吗?这些话,虚伪得令人作呕。
他似乎在我死水般的沉默中感到了一丝不适,又道:“朕会再拨几个稳妥的宫人来伺候你。琛儿……朕已吩咐乳母和嬷嬷更加精心照料,你不必过度忧心。”
听到琛儿的名字,我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回头。他把琛儿也从我身边挪开了。是怕我这个“神思恍惚”、“心存怨望”的母亲,会伤害到他的“嫡子”吗?
也好。离我远些,或许更安全。
他站了一会儿,得不到任何回应,最终只是沉声道:“你好自为之。”
脚步声渐远。
殿内重新归于死寂。
“好自为之”。是啊,我自然会“好自为之”。在这座华美的坟墓里,安静地、一步一步地,走向我既定的终点。
我的“病”更重了。不是装的,是真的。元气仿佛随着那口心血一同呕了出去,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塌下去。每日进食越来越少,到最后几乎只能勉强灌进一些流食。迅速地消瘦,形销骨立,宽大的皇后朝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像个套在架子上的华丽戏服。
御医来来去去,药方换了又换,珍贵的药材如同流水般消耗,却丝毫不见起色。他们跪在楚穗面前,战战兢兢地回禀:“皇后娘娘乃忧思过度,五脏郁结,气血耗尽,已非药石所能及……臣等无能……”
楚穗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来看我的次数又多了几次,每次来,都只是站在床边,看着我这个日渐枯萎、眼神空洞的皇后。他的眼神复杂,有帝王的烦躁,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他不明白,为何给了她皇后之位,给了她嫡子,她还是会变成这样?
他试图用恩赏来刺激我,赏赐越发厚重,甚至提起了我的家人,说我父亲在边关又立了功。
我听着,内心毫无波澜。这些曾经或许能让我欣喜或担忧的事情,如今听起来,遥远得像上辈子的故事。
腊月二十。
清晨醒来,竟觉得身子轻快了些许。连日的咳喘平息了,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也似乎褪去了一些。是一种回光返照般的虚弱的轻松。
宫人伺候我起身,镜中的人苍白瘦削得可怕,唯有一双眼睛,因为瘦脱了形,显得格外大,却也格外空洞,如同两口枯井,映不出丝毫光亮。
别冬不在了,新来的宫女动作小心翼翼,带着敬畏和疏离。
我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微弱:“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宫女低声回禀:“回娘娘,是腊月二十。”
腊月二十。
心口那片荒芜之地,似乎被这个日期轻轻触动了一下。恍惚间,想起很多年前,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有人曾对我说过什么……具体的早已模糊,只余一种怅惘的空洞。
窗外,又开始飘雪了。细碎的雪沫,无声无息地落下。
“华梅园的梅花……开了吗?”我轻声问,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宫女愣了一下,忙道:“回娘娘,昨夜一场大雪,今早听打扫的公公说,园里的红梅迎着雪都开了,煞是好看呢。”
“是吗……”我喃喃道,目光投向窗外那一片白茫茫,“你们都下去吧。本宫想一个人静一静。”
宫人们迟疑着,最终还是依言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我一人。
异常的平静。
我慢慢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涌入,吹动我单薄的衣衫和散落的发丝,却奇异地不觉得冷。
远远地,似乎真的有一缕极淡的梅香,穿透风雪飘了过来。
我望着那片被白雪覆盖的宫阙,朱墙金瓦,都被蒙上了一层素缟,纯净,却也死寂。
够了。真的够了。
这无休止的孤寂,这令人窒息的冰冷,这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日复一日的绝望。
我缓缓转身,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凤仪宫的大门。
雪下得不大,细密柔软,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宫道空旷,偶尔遇到的宫人远远看到我,都惊愕地跪下行礼,不敢抬头。
我一步一步,朝着华梅园的方向走去。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
长亭古道,我们不会再相见了。
楚穗,这江山如画,你就自己守着吧。
我的琛儿……愿你……平安……
爹娘,原谅女儿不能尽孝了
意识开始模糊,身体越来越轻,仿佛要融入这漫天风雪之中。
终于,看到了那片梅林。虬枝之上,点点红梅傲雪绽放,红得刺眼,红得……惨烈。
真美啊……
也是真的……太冷了……
力气终于耗尽。脚步一个踉跄,身子软软地向前倒去,倒下间我看到了妲嫣,看到了别冬
“缘儿,快起来,地上凉”
“娘娘,这是奴婢给三皇子织的帽子,娘娘可还喜欢?”
雪花温柔地覆盖上来,像是最后的挽歌。
重重地……砸在脸上……好重……
直到,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眼。
史载:悦历十一年冬,腊月二十,贤仪庄皇后薨于华梅园
帝悲恸,罢朝三日,追封谥号,葬于皇陵
后续史书工笔,如何记载这一刻的悲恸与追封,都与雪地中那具逐渐冰冷的躯体无关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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