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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楼·第三
一时间,何秋行有些恍惚。
在他并不长的人生里,他好像一直在被抛弃、被背叛、被提防、被惧怕。
珐一归藏这个名字,曾经是他的圭臬,是他的救赎。
直到这个名字的主人亲手将他原本就贫瘠的梦亲手撕碎。
何秋行垂眸看向一脸愤愤的何言过,心中泛起苦涩的滋味。
何予帘、何予帘,何必语怜;何言过、何言过,何必言过。
龙王会上那个用水晶球算命的老妪对宁礽说:“您一定会成为您名字一样的人。”
那他自己呢?
他身边的人来了又离去,他又变成了谁?
·
“过儿。”
何秋行原本威严慑人的气场压下来,像是一种制止,也像是一种警告。
何言过委屈又难过地低下头。
“……守好豆砚山。”
何秋行撂下这句话就有些狼狈地转身离开。
在某种程度上,他同何予帘一样,没有面对何言过的勇气。
·
何言过看着兄长孤独寂寥的背影,五味杂陈。
他忽然想到一年前,宁礽怂恿自己跟他一起溜下山喝花酒,最后只有自己受罚跪经时,与何秋行的对话——
“可是兄长!过儿不明白,你,长姐还有尘霜君为何处处偏袒维护宁礽!”
何言过那时年少轻狂,孤傲自大,他只觉得长姐长兄偏心,对他有意见。
他记得兄长沉默了许久,才颤抖着嘴唇,说出了对他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
“过儿,如果在你九岁的时候,有个不到你腰腹的小孩满身伤痕血污,腿脚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扭着,怀里抱着个同样脏兮兮,分辨不出毛色的狐狸,随后他满脸泪痕,举着一块已经化了的糖,嘶哑着嗓子对你哭道:‘这个糖给你,救救这只小狐狸。’你会怎么办?”
何秋行当时情绪也十分激动,这是何言过第一次在何秋行眼中读出“悲恸”二字。
“可是过儿不明白!过儿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是药理,是符咒,或者别的哪里!我向来朝乾夕惕,样样都在宁礽之上!可为何你们总是偏心!我们,我们才是相依为命的血脉至亲……”
何秋行安静又耐心地听何言过说完,半晌,才几近哽咽的轻声道:“因为如梦令算出,宁礽……等不到他的及冠礼了。”
·
那天,何言功第一次从他强大疏淡的兄长那里,感受到落寞悲痛。
那个顶天立地战无不胜的男人,向他拨开了坚强的外壳。
何秋行的哽咽,何言过无论如何也参悟不透。
何言过只以为,宁礽会死于血脉反噬或意外。
他又怎么会知道,对于何秋行来说,当怜悯和心疼萌芽的刹那,爱就开始了。
于是,从那时起,直到延盛四年廿二九,何言过才读懂何秋行的苦痛哀伤。
···
是夜,在御剑去金沙楼的路上,宁礽脸贴在何秋行宽阔的背部,不敢睁眼看脚下的山川湖海,道:“何秋行,我不明白。”
“嗯?”
何秋行清朗的声音通过背部传来,宁礽的心跟着震动了一下。
何秋行不动声色地斜眼一看檀盈,檀盈脖子一样,本想气一气他,却见何秋行眉眼一压,杀伐之气波荡开来。
檀盈:……
有必要吗!
檀盈只得气鼓鼓的屈于淫威,先飞几步。
何秋行故意落后了点,再次询问:“何事?”
谁料宁礽不吭气了,趴在他背上装死。
何秋行:……
其实很多时候我也不明白。
·
三人略作换装便进了金沙楼。
大厅内的琵琶女已经不见踪影,满座酒客划拳赌酒,好不热闹,仿佛那琵琶女从未出现过一般。
何秋行一进门就变了样,卸掉了万年冰山脸,像是风流侠客那样拦着宁礽,檀盈跟着大声说笑。
宁礽震惊地张大嘴巴,下巴都快惊掉地上:!!!
哈?!
你你你你,你是不是被夺舍了!
宁礽大骇,他从没想过何秋行还有这样的一面。
见状,檀盈一甩扇子掩面笑得得意,用脸说:没想到吧没想到吧?他整天在这给你装着呢!
宁礽满脸不敢置信,过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计划是什么。
·
成群的西域少女围上来,热情招呼,簇拥着众人上了二楼。
不知是谁叫了声:“阿扎依”,上午招待何檀二人的少女便款款而来。
不知檀盈在那位叫“阿扎依”的少女耳畔说了什么,阿扎依一朝身后的姐妹们摆摆手,她们都咯咯笑着哄散了,只留下阿扎依一人。
阿扎依盈笑道:“又是你!”
檀盈摇着扇子的幅度大了些:“不欢迎啊。”
阿扎依笑道:“当然欢迎!”谁知她语锋一转,精致深邃的眼睛轻飘飘落在宁礽身上,恍然大悟道:“原来,这就是’家里’”
何秋行坦然点头:“请?”
“请!”
宁礽满头雾水:家里???
·
酒菜上齐,阿扎依笑着退下,何秋行立刻收敛神色,道:“看出来了吗?”
檀盈也不摇扇子,回道:“看出来了。”
只有宁礽摸不着头脑看他们打哑谜:“你们在说什么?”
何秋行抬指设下绝音阵,解释道:“出来迎接的十二个少女瞳孔全部放大。”
“并且,她们都在模仿为首的那个,也就是阿扎依——或者说是阿扎依在领导命令其余??人’。”
“白天的时候并没有露出破绽。”
“说明介白或者辰啸白天就在这座酒楼近距离控制这些酒女。”
“现在的酒女反应、问答皆变得迟缓。”
“所以说介白或者辰啸已经离开,或者这些酒女已经变成弃子。”
宁礽看着何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对接顺畅,心里不是滋味。
他满脑子都是檀盈摇着大尾巴地得意嘴脸:“你说我等了何秋行十六年图什么?我能图什么呀,他长得那么好看,家世好,武功高,你说我图他什么?”
这也是宁礽突然追着檀盈打的原因:檀盈竟然这样肖想他小师叔!
从那一刻起,宁礽看向何秋行和檀盈的感觉就不太对了。
特别是在二人表现得很有默契的时候。
也不知道何秋行有没有惦记檀盈。
要是惦记了,他该怎么办。
“我想到是哪里怪了,她们眨眼的频率也很慢。”宁礽趁他们说话的间隙连忙插嘴,却忽然想起有一事未说,斟酌道:“白日里碰到牧先生……”
何秋行忽然抬眼,似是不悦。
宁礽注意到何秋行的异样,但不知自己那句话说不对了,支支吾吾道:“他……他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装作……装作不认识我跟何言过的样子,还捏了一下我的手……”
“我们和牧先生关系不浅,”他试探着看向何秋行,似乎是希望得到夸奖,“他这样是不是就意味着有口不能言,金沙楼,是不是有难啊?”
“小鬼好聪明,虽然我们早知道了。”檀盈摇着扇子,语锋一转,颇为好笑地问道:“你结巴什么?”
·
何秋行现在关注的不是宁礽说出的众所周知的推断,而是他称呼牧归泽为“牧先生”。
宁礽曾从师于牧归泽修习卜算之法,但对于不服管教的小鬼来说,连正牌师父何羽帘他都恨不得提名带姓叫,这“先生”二字未免新奇了些。
其实牧归泽只是教过宁礽几次卜卦,他也不知道他到底何德何能竟然有此殊荣让宁礽这样称呼自己。
何秋行居高临下,轻轻看了一眼宁礽。
宁礽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小狐狸,缩着脖子偷偷观察眼前那人,无端感觉脊背凉凉的。
···
红帐深缦后,牧归泽打了个大喷嚏,他呼出浊气,看着对面的黑衣人,慢慢悠悠道:“恕难从命。”
四字一出黑衣人脸上的的笑意一扫而空,瞬间变得冷漠近乎狰狞,压低声音道:“你知道要为这四个字付出什么代价吧。”
牧归泽回以哂笑,挑起腰间酒壶畅饮一口,眯起勾人剪水的双瞳品味甘烈,道:“一百三十二年前楼兰国灭,某六岁只身至召;孑然一身二甲子,东奔西顾无牵挂;所有报应都怪我有目无珠,遇人不淑;酒楼里的姑娘已惨遭毒手,剩下的只有金沙秘方可以秤出斤两;生命固然可贵,但我的不算——你觉得,你能威胁到某?”
·
忽然外面传来喧哗,还伴着摔杯破碗只声,宁礽想要起身被何秋行按下,何檀二人对视后檀盈转身而出一探究竟。
“为什么不让我去?”让檀盈去?
何秋行不答只是让他坐好。
宁礽脑子里又炸起檀盈说的那句话:“你说我图他什么。”
他胡思乱想着,偷偷撩起眼皮,却正好对上何秋行被纤长眼睫盖了一半的视线。
被抓现形的宁礽:……
谁料何秋行“恶人先质问”:“看我做甚。”
宁礽吭哧半天,憋出一句:“……只有你先看我,我们才能对视。”
谁知何秋行歪了一下头,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四两拨千斤:“原来如此。”
宁礽:…………
他又羞又气愤地红着脸:“咱们真的不下去看看吗,他们把牧先生的店砸完了怎么办?牧先生现在没有灵墟,只靠如梦令吊着命,他伤着了怎么办!”
何秋行看宁礽如此担心,大为不悦:“……不会砸完。”
宁礽不解:“为何?”
“是你的牧先生自己砸的。”
宁礽:……哈?
如果此时有人在场,都能听出一股酸味。
哦,对,当事人除外。
·
黑衣人沉下脸,额角青筋暴起,切齿质问道:“牧归泽,你还没玩够。”
牧归泽只觉得好笑:“你是以什么身份问这句话的?”
黑衣人不答,牧归泽将空了的酒壶掷在桌子上,道:“是屠我师门的仇敌,还是逼我自碎灵墟的凶手?”
牧归泽眼睛疲惫地闭上又睁开:“水淹洛城后我还妄想你能改邪归正,谁知又是我自作多情。如今,你又走上这条手足相戕的路开始,我们,不再有任何关系。”
黑衣人促狭地笑了一下,道:“牧先生,你当真觉得你茕茕孑立无牵无挂了吗?”
牧归泽撩起眼皮,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黑衣人突然附过身前倾,几乎要碰触到牧归泽鼻尖。
他伸手爱怜地在牧归泽扎手的下颌上轻轻划过,牧归做向右躲开,黑衣人却不愿如他的意,狠狠卡着牧归泽下巴掐过来,垂眸端详牧归泽红润的嘴唇,似乎下一息就要亲吻上去:“牧先生啊牧先生,不管是什么时候,你依旧是谁也保护不了。”
牧归泽下眼睑上压,道:“比如?”
“比如你们的小鬼。”
牧归泽毫无征兆地悍然出手,点闭黑衣人手臂经脉,从袖口倒出光斑顷刻间化为短匕,直接刺向黑衣人咽喉!
黑衣人攥住牧归泽手臂,牧归泽当即松开手又伸出左手从下方接住,捅向黑衣人心肺,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刺穿。
刹时有人提剑闯入,黑衣人点了牧归泽大穴将他定住与闯入者交战。
须臾间刀剑碰撞,铿锵击响,胜负难分,根本看不清二人诡谲多变的身法。
直到黑衣人喘着气在檀盈耳旁说了句什么,檀盈动作一滞,被黑衣人得了先机一举击败,被捆仙索束了丢在墙角!
黑衣人惋惜道:“牧先生好狠心,不但不疼我,还找人来杀我。”
说毕便咬着牧归泽嘴唇狠狠吻下去!
牧归泽想要躲开未果,反而带掉矮桌上的盘盏,最后连矮桌也翻了过去,巨响震动店客,众人皆惊呼起身想要往帷帐后一探究竟。
牧归泽的脊背被黑衣人压得向后弯曲,只能依靠矮凳的靠背支撑平衡。
他气息耗尽拼命挣扎,毫不犹豫咬烂黑衣人唇舌!
黑衣人吃痛却未躲开,反而更加凶狠地吻着身下那人,像是惩罚泄恨。
牧过泽不知从地上摸到什么东西,够到就砸向黑衣人后脑,黑衣人却先一步握住牧归泽手腕,上举固定在他的头顶。
·
说时迟那时快,有刺客破门而入,挥剑直刺何秋行胸膛!
“闪开!”
宁礽瞬间抽剑挡开,何秋行捏起手边竹筷插穿那人咽喉!
刺客倒在地上,怒视着宁礽不动了。
宁礽用寒砚挑开此刻脸上蒙面,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道:“死了。果真是阿扎依……”
“嗯。”
正当宁礽想要上前细看,只见不动的死尸忽然发出浓厚的刺激性黑气,细密笼罩着整个空间!
宁礽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入何秋行胸膛。何秋行一把稳住他,抛出净洗符。
只见金黄的符纸慢慢变黑,变焦变脆,快速吸收黑气,化成粉尘不见了。
末了剩在房间里的,只有何宁二人。
“阿扎依怎么会是一片青鳞?”
说毕宁礽呸呸几声,缓解口中吸入的酸气。
何秋行慢条斯礼地擦净手指,把一颗清浊丹塞进宁礽口中,道:“金沙楼的姑娘大概已经凶多吉少,现在出现在楼中的酒女多半都是这东西变的。”
宁礽舌头一动,就将丹药拨到左边,脸颊立刻鼓起一泡可爱的小包包:“青鳞……我怎么记得辰啸的鳞甲是玄色的?”
忽然,在嘈杂的环境中一只半透明小狐狸慌张跑来又消失,何秋行不知对哪件事神色凝重,起身:“不好。”
·
帷帐被挑开,一张令牌夹着狠戾的长风划破黑衣人人脸颊,带下那人的兜帽,露出俊美惊艳的面皮!
随即,何宁二人出现在帷帐后。
宁礽莫名觉得这黑衣人定是在哪里见过,仔细一想却头痛欲裂。
恍惚中,宁礽好像看到在逼仄的角落里,何秋行的发冠被自己打落,他俯下身,离自己很近很近。
这是宁礽第一次注意到,原来何秋行嘴唇的颜色这么好看,好像……很好咬的样子……
“宁礽!”
何秋行一拍宁礽肩膀,宁礽这才回神,手指一动改变令牌方向,利落割断束缚檀盈的捆仙索,何秋行手臂一伸一收就隔空拉回檀盈。
宁礽收手出剑:“牧先生!”
紧急关头黑衣人伸指一弹挥开长剑,宁礽立刻改变剑法挑刺,黑衣人躲不过只得带着牧归泽翻身躲开。
他松开牧归泽红肿的嘴唇,像是欣赏自己的杰作,语音却寒凉冰冷,不知是在质问谁:“牧先生?你敢让别人叫你牧先生?”
牧归泽趁机掀开黑衣人,将短匕刺入黑衣人腹部。
黑衣人缓缓起身,毫不在意地拔出匕首抛在地上踢到何秋行脚边,阴沉冷酷看向来者,似乎都怪他们打断了自己的雅兴。
寒风萧索,撩下黑衣人的发丝,宁礽大惊——明明被令牌划破脸颊,那人脸上竟没有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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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金沙楼·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