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长

　　“我可没开玩笑，张老师跳舞的时候更特别了，”小马看出喻玫的难为情来，“其实我见过一次。”
　　“你第一次来找我那天晚上？”喻玫也想起那天，自己跳完后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后有一个男人一直在跟着她，她心惊胆战，刚开始觉得是陈遇澈又来纠缠他，后来察觉到男人的脚步声和走路姿势都是陌生的，只好快步回家。
　　小马也想到喻玫那天夜里防备的样子，不觉弯了嘴角，“即便今天没穿裙子，也依旧是很美的舞。”
　　“谢谢，”喻玫见他确实没有嘲笑自己的意思，轻轻出声，“其实我从来没学过跳舞。”
　　小马看着她，灯光暗黄，因此她的脸在灯下被照映得一半昏黄，另一半淹没在夜色里，整个人被一种说不出的沮丧围绕着。
　　风渐渐变大，陈小马一时之间说不出很好的话来，他脱下自己的白色外套，给喻玫。喻玫也不矫情，她确实有点冷，套上外套，干干净净的，有一股淡淡的兰花香味，很有安全感。
　　“其实我小时候并没想过长大要去教书。”喻玫继续走着，陈小马也在她身边一两步的位置陪伴着。
　　还是个学生的张喻玫并没有完整地计划过自己的未来道路，然而确实从未想过要去当个老师。她总是在教室里学习，不参与集体活动，也从不反对郑溯鹃和张少军的意见。在这样的环境下一点点长大，只是心里却总有一个跳舞的念头，这个念头说到底还是来自于郑溯鹃。
　　郑溯鹃年轻的时候应该在当地的什么舞团工作过，喻玫小学的时候见过家里有一张老照片，上面站着两排女孩子，都扎着红色的头绳，穿着统一的演出服装，唯有站在最右边的女子，身材最苗条修长，穿着与众不同的演出服，这个女人的笑容实在张扬，因此她印象深刻。而这个独特的女人身边的那个就是自己的母亲郑溯鹃。两个年轻女孩挽着彼此的手，在照片中留下笑颜。只是从自己有意识以来，就没见到过郑溯鹃跳舞，照片上的另一个女人，喻玫也没有任何印象。
　　她也见过郑溯鹃每两年从箱子里翻出过去的练功服清洗一遍，晒在院子里的竹竿上，做这件事的时候，往往也是趁张少军不在家的时候。
　　“最后是听家里人的话报的师范？”陈小马轻声问她。
　　“嗯，主要是我......我爸。”喻玫语气里的沮丧只出现了一瞬间，现在已经听不出情绪了。
　　张少军骨子里就传统，认为女人能做的事情不多，教书很好，工作稳定，不会被欺负，他原本从来不爱对喻玫的事情指手画脚，然而她高考报志愿的时候，张少军却破天荒交代郑溯鹃带消息给喻玫，“报省城师范大学，少军让我跟你说的。”
　　高考完的盛夏是真正的一回告别，喻玫此前所有的努力和乖巧并没有为她争取到真正的自由，换来的，是这一次选择的机会也被剥夺。
　　张少军其实也只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提出建议，然而喻玫从不会忤逆家里的人，自从家里多了张少军，后来又有了小碗，喻玫就再也没有过亲人的安全感。她乖巧懂事，就是想让张少军对她和郑溯鹃好一些。
　　“又是怎么选了数学？”和陈小马交谈无比舒服，无论是不是他能够理解和感受的话题，他都从不任意评价别人的选择。
　　喻玫笑，她就知道小马不会像她一样纠结于过去，“因为我高考的时候，数学是满分。”
　　陈小马没有错过张喻玫说出“满分”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的光芒。这一秒钟的光就是张喻玫学生时代勤勤恳恳带给她的人生高光时刻。
　　“真的是大学霸，你们一家尽出学霸了。”陈小马说这话倒不违心，张小碗也是极聪明的，她虽然中学时期没开窍，也因为一些叛逆因子作祟不好好学习，然而还是能在良县的学习环境下考去北京中等的大学，喻玫就更不必说。
　　喻玫这回倒不羞涩，大大方方应承下来，自己努力得来的结果，她从不觉得是不能说的。
　　“可是，”陈小马犹豫之后还是说出长久以来的疑惑，“你为什么没有去更大的地方工作？你大学一定也是每一天都在认真学习。市里，甚至是省里，你当时应该都有能力留下吧。”
　　为什么张喻玫这样的人会甘心在一个小县城待一辈子。其实这个疑问早在他一个月前来良县见到她跳舞的那个晚上就存在了。
　　在他眼里，喻玫和良县确实有契合之处，良县孕育出了她身上的静谧和古风来，然而喻玫身上难得的机智与才华、通透和灵性都不应该浪费在这小小的县城中学里，并非他眼高于顶看不上南方的小城，是他接触下来后真心地为喻玫惋惜。
　　“其实我当时确实有选择的余地，他们并没有要求我必须回来，”喻玫想起毕业找工作的时候，“可是......小碗已经走了，我在省城读了几年书，对那个城市也谈不上有多少好感，想着还能陪陪我妈，既然地域对我来说也不重要了，就觉得教什么样的学生也都还行。”
　　“张喻玫，你和家里的关系很微妙。”陈小马听着她说话，总觉得这个女人习惯了自我压抑，又感觉出她的处境确实艰难，这一定都跟她那个有些怪异的家庭有关系。
　　深吸了一口气，喻玫仿佛已经在风里醉了，又或许是还沉浸在离婚的兴奋之中，加上现在陪在自己身边的是和过去的她从没有过交集的陈小马，她完全可以将自己的心事交代出来。
　　“我还以为小碗什么都告诉你了，”喻玫又看着小马，“你第一次见到我的那天晚上，不是就直接喊我‘郑玉梅’了？”
　　“这个是因为小碗，她在北京提到的名字一直是‘郑玉梅’，我不知道你是她姐姐，也没想到认识之后你会说你其实叫‘张喻玫’。”隐隐约约猜测过，只是小马都没往复杂处想。
　　“其实张少军，就是我嘴里的‘爸爸’，是小碗的爸爸，所以他没怎么管过我，不过自从小碗离开，他突然开始插手我的事情，包括结婚之类的，”喻玫想了想，决定从张少军开始说给小马，“张少军之前，我是跟着妈妈姓的，我妈叫‘郑溯鹃’，我就叫‘郑玉梅’，至于我的父亲是谁，我妈妈一直没告诉过我，她带着我嫁给张少军之后，就让我改了名字，跟着姓张，把玉梅换成同音的喻玫了。”
　　“那你知道为什么要换成现在这两个字吗？”小马的注意点总是出人意料。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没那么俗气了？”喻玫嘴里嚼着“玉梅”两个字，得出这个猜测，两个人都笑了。
　　“不过比起随处可见的玉梅，现在的‘喻玫’，确实更适合你。”小马轻笑。
　　“所以我和小碗是同母异父的姐妹，她小时候感觉到张少军对我的冷淡，反而总喜欢粘着我玩，在她心里，张少军就是最大的敌人了，因此我就成为她最可靠的朋友，她讨厌张这个姓，一度也想改成‘郑’，不小心说漏嘴被张少军打了个半死，”说到这，喻玫想起小碗经受暴力时顽强的眼神，心里又是一阵惊悸，只是马上就恢复了平淡，“后来，她就一直喊我郑玉梅，也不叫姐姐了，算是一种对张少军的反抗吧，因为张少军不管我自然也从不打骂我，所以她这么喊我，张少军也不会管她。”
　　“难怪。”陈小马想到小碗做噩梦的时候，嘴里叫着的都是“郑玉梅”。
　　两人像来时一样回去，深一脚浅一脚，陈小马又一次见到那久违的走路方式，张喻玫在翩翩地舞着。
　　到家后，两人也有些累了，喻玫准备洗个澡就睡觉，没想到陈小马拿着手机凑到她面前，一脸神秘，“你看是谁！”
　　喻玫还没准备好，眼前已经出现了一张精致的脸，头发扎了脏辫，居然是小碗！同时喻玫的脸也被镜头传到了太平洋的另一端。
　　“姐姐，怎么陈小马会在你那里？”小碗大声地表达自己的惊讶和疑惑。
　　“其实我也想问，”喻玫翻了个白眼，一边的陈小马一脸淡然，“你问问他。”
　　“我刚刚问了，他说是秘密，你俩有什么事瞒着我？”小碗依旧是大大咧咧的，换了一个酷酷的发型，性格还是从前的，然而眉眼间几乎看不出曾经有的某种脆弱感，皮肤比以往晒黑了两个度，神情自然大方，喻玫看了就明白小碗最近过得很好。
　　“我昨天晚上刚到的，才起床呢，给你们看，阳光！”镜头那边的女人拉开窗帘，出现了一片金黄色的光，这边正是大晚上，喻玫和小马的眼睛还不适应过强的自然光，都被晃到了眼。
　　“而且，姐姐，我在机场遇到了一个熟人，你一定都忘记了，”小碗喋喋不休，她显得过于兴奋，喻玫羡慕她每一次勇敢的选择和获得自由的结果，“看！”小碗把镜头对着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他的脸突然出现在喻玫眼前。
　　是一个气质温润的中国男人，喻玫总觉得有些熟悉。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小碗在旁边戳戳镜头，对着男人笑着，“我姐，你还记得吧？张喻玫啊，哈哈哈，和你一个班的，期末的时候老跟你争第一。”
　　男人看着小碗的眼神温柔得像水一样，小碗从前没有和如此儒雅气质的男人在一起过，如今两人出现在视频里，却和谐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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