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域传说

　　今天清晨原本应该是个与往日无异的平静日子，但自胡管家出现在我与猫九面前之后，我所获得的信息量，便比往日大了许多。这些信息过于离奇，着实令我感到不太真实。

　　猫九所讲的故事，比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酒吧时，还要令我感到震惊。但即便故事多么诡异，多么不合情理，我依然选择无条件相信猫九。

　　谁让这只怪猫长了一副让人难于移开双眸的容颜呢？

　　我对胡管家其实是抱有很强的戒备心理的。就我所读过的书籍中，管家们基本上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与这类人物玩弄心计，有时，无疑是与虎谋皮的愚蠢行为。因此，细细思量之下，我突然就产生了一种后知后觉的、被算计的感觉。胡管家这么迁就我，除了其中有猫九的功劳，但更多的，应该还是他最终所要达到的目的。由此看来，林议员与我会面的目的，并不仅仅是共进午餐那么简单。

　　虽然我有求于林议员，但那应该是我主动去找他，才更符合我的心理建设。

　　直觉告诉我，被一名精于世故的政客主动召见，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

　　“猫，你说林议员是不是已经下好套，就等我自觉主动地钻进去呢？”我收回思绪，抚着额头向猫九发问。

　　话音刚落，我便忍俊不禁，在潜意识中，我已经把猫九这个随从，理所当然地当成智囊了。不，是比智囊重要很多倍的关系。

　　猫九对我报以微笑，仿佛在无言告诉我，他对自己成为我的智囊，并没什么意见。

　　“到底去不去呢？”我纠结道，“去了大概有麻烦，不去呢，又会失信于管家大人。”

　　失信于管家大人其实不是重点，我真正纠结的，是唯恐失去那位位高权重之人的庇护。咦，我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功利了？

　　或许，我一直都是这么功利，这么世俗吧。我又不是猫九，可以不食人间烟火。吃喝于我而言，是生活中的重中之重，而保证始终可以吃喝下去的条件，并非只是拼命的工作。通过体力劳动获取报酬固然必要，但掌握利用资源的能力，也是很重要的生存技能。

　　“你若是不想去，就不去。遵从内心即可，没人有权强迫阿飞做不愿意的事。”猫九淡淡说道，“不用考虑胡同的态度。”

　　我笑了笑，带猫九去一区治病，是我的执念。

　　“如果胡管家知道他的大恩人，其实是我从他家那只恶犬嘴里救下的可怜的小猫咪，是不是很有趣呢？”我对猫九打趣道。

　　“阿飞不要误会，我可不是可怜的小猫咪。”猫九懒洋洋说道，随后，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肩膀倚靠窗框，闭着眼睛，一副享受夏日晨风的样子。

　　“你不是可怜的小猫，我却是是个可怜的救猫之人。”我忧伤地说道。说完我眼巴巴看着猫九，希望他睁眼，以我想要的眼神注视我。可恨的是，猫九依然紧闭双眸，无视我的忧伤。

　　望着猫九随风起伏的白发，我暗想，我当然要去一区，哪怕前方是龙潭虎穴，哪怕林议员在帝国大厦架起刀山，设下火海，我也要去闯一闯。

　　替猫九弄个合法身份，做基础基因改造，给我自己做个常规体检，每一件都是非做不可的事情。如果林议员真的有活让我干，倒是可视付出难度与获利程度，从而与他讨价还价一番。虽说我几乎没有拒绝林议员的可能性，但酬金高下的主动权，始终还是掌握我手上的，何况现在，我对胡管家有了一些信心。

　　若是有什么麻烦，就让猫九去挡，他能震慑管家大人，还收拾不了区区一名人类政客吗？

　　“先前你震慑管家，伤到却是我。”我挤了挤眼睛，再次忧伤，“你怎么补偿？”

　　“抱歉！阿飞，抱抱……”
　　猫九睁开眼，对我笑了笑，然后张开双臂，我大叫着快速向后跳，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准备出发吧。”猫九收回手臂，认真说道，“时间不多了。”

　　随后，我就听到猫九的轻吟：“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你这话说的，好像咱们是去赴死似的。”我讥笑道，“真是只没出息的猫啊……”

　　“我若真能赴死，倒也不算坏事。”猫九悠悠说道，“世人都道长生好，谁晓白发哀长生。”

　　“矫情。”
　　我抓起猫九吃剩的一粒黑色饼干，学着猫九之前的样子抛向空中，然后仰头接住，边嚼边含糊的吐出两个字。随后，我就看到猫九轻轻理了理自己白色的长发。

　　“可我就是白发。”手指从发稍滑落时，猫九说道。

　　一抹伤感的神情在猫九眼眸里出现，我眨了眨眼，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我又看到猫九似笑非笑般向我伸出了手。

　　我无视猫九的举动，转身快步向门口走去。

　　列车在十点准时出发，我与猫九乘坐的是直达一区的车次，中途不作停留。我们的座位在最末一节车厢的最后两排。我其实非常愿意与猫九并肩坐在一起的，但猫九显然不是在我想要休息时，可以为我提供肩膀之人，因此，我只好订了两个面对面的座位。这样一来，既可欣赏猫九冰山般的容颜，也可与这座移动的冰山保持些许距离。

　　面对面其实也挺好的，猫九的容颜对我起不了催眠作用，但能起到提神作用，谁面对一副绝世容颜，会不珍惜眼前景致而打瞌睡呢？

　　一个半小时的行程虽说无聊了些，但我与猫九总能在有限的空间里寻找、或者创造出乐趣来。就算这一路真无乐趣可言，能够面对让人赏心悦目的面孔，终归是一种愉悦的视觉享受，当然，也包括心理享受。

　　我们离开米尔小区时，并未看到柳絮，那名与众不同的机器少年，大概是去给它收留的孩子与猫投食去了吧。

　　昨晚凄厉哭泣的老太太从对面单元走出，拐杖落到地面上，发出沉重的声响，仿佛主人不是依靠拐杖行走，而是使用拐杖吸引别人注意力的。

　　猫九径直向前走去，我则回首，想看看昨晚侵扰我睡眠的人的神情如何。只见老太太昂首挺胸，苍老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哀乐。

　　“老太太的大限已至。”我赶上猫九的步伐，便听到他没头没脑的说出这样一句话。

　　我愣了一下，瞬间便反应过来猫九所言什么意思。我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再次回头，觉得老太太不像是临终之人。我并未从老太太脸上看出代表死亡那种灰败的气息，相反倒是觉得，作为一名老人，这老太太的神采，算得上同龄人中的上等了。

　　“我自然是知道的。”猫九平静说道，“这也家族遗传。”

　　拥有知晓一个人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诡异能力，这也算是家族遗传疾病吗？

　　“猫拥有阴阳眼吗？”我问道。

　　“不是。”猫九答道，“阿飞神话故事看多了。”

　　猫九的神情很是平淡，我明白生死在他眼里，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我没有出声指责他对生命的漠视。但我自己，却不由得心生悲哀。

　　我感到难过，又一次回头张望，老太太终于觉察到有人在关注她，于是她微微低头，然后向我点了点头，算是与陌生人打过招呼。这样一来，我就更加难过了。

　　“我们能帮帮她吗？”我以祈求的语气向猫九说道，“这么孤苦的一位老人。”

　　“各人命运，各人担吧。”猫九淡淡说道，“就算是我，对此也无能为力。”

　　“为什么会这样？”猫九的话语并没有改善我难过的心情。

　　“从出生就注定了的结果。”猫九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不明所以的继续说道，“阿飞所要面对的，还很多。”

　　“什么时候？”我替素不相识的老太太轻声问道。

　　“今天之内。”猫九说道。

　　我留意到，自我和猫九出了我们的单元门，他始终没有回头看过老太太。果然是只性情淡漠的猫。

　　“那就这样吧。”我最后一次回头，看了老太太最后一眼。

　　“生命尽头，未必残酷。”猫九淡淡说道，“阿飞应该能看透。”

　　“她自己知道吗？”我不抱希望般问道。

　　“会有感应。”猫九答道。

　　“怎么感应？”我既好奇，又感悲凉。

　　“逝去的亲人。”猫九说道。

　　可是，我从老太太的脸上，并未看出她对死亡的恐惧情绪。老太太左手臂上挎着的篮子，证明她依然在为今天的生活必需作准备。

　　“不到最后一秒，谁又会放弃生的权利？”猫九自语般说道，“世人皆是如此。”

　　或许，她只是习惯性的行为，只是想要以日常的方式，平静地走完最后一程，以此保证，生命的尊严吧。我默默想着，不打算与猫九分享自己这时的想法。

　　我与猫九默不作声走在路上，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我尽量把老太太的最终归宿想得不那么令人感到悲伤，毕竟，她终于可以与儿子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如果上苍怜悯，或许来接老太太的不是黑白无常，而是她的儿子。

　　我与猫九步入落霞大道，气温逐渐上升，是我喜爱的暖和感。与昨夜的寂静相比，今晨的落霞大道上，车辆与行人皆是匆匆已忙忙，没有谁愿意停下脚步，与相遇的人聊聊昨夜的情形。天空蓝得诡异，没有一片云彩可遮掩，地面也干净得没有一滴水，落叶与残花早已被清理干净，昨夜那场令人激动，甚至可癫狂的大雨，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力甩了甩头，把米尔小区那位老太太的身影，彻底从脑海里抹除。

　　“向前走。”猫九回头看向我。

　　“是。向前走。”我挺了挺胸。

　　丢掉心理上的包袱，我轻装上阵，跟上了猫九的步伐。

　　离米尔小区最近的车站是东站，虽说最近，但也有二十多公里的距离，我抬头看着可搭两名乘客的空中摩托，伸手摸摸口袋里的实体货币，叹了口气。随后，我与猫九坐上了一辆地面出租车。
　　进了站台，我与猫九对视一眼，然后心照不宣的从第一节车厢走到第二十节车厢。这列车的每一节车厢几乎都人满为患，座位上安坐的除了人类，还有长相与身体形状各式各样的智慧生物。联邦政府在交通出行上的政策非常人性化，即便是一个半小时的短途车程，也决不允许交通部门向公民出售站票。

　　从五区到一区，空中飞行器的票价是一万信用点，自然，高价票可以享受高速的出行服务。空中飞行器只需标准时间三十分钟便可抵达终点。地下列车的票价是空中飞行器的一半，所需时间也就成了空中出行的两倍。地面列车票价是三千信用点，我与猫九去到一区，需要标准时间一个半小时。

　　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往返于不二都市一区与五区的人员，大都是工薪阶层和学生，至于富贵人家，他们享受着私家交通工具出行的舒适性与便利性。

　　我选择最慢的出行方式，自然是因为票价的缘故。我在这个世界一个多月时间所挣的钱不算少，但基本已被猫九与我挥霍一空。

　　我与猫九是深水炸弹酒吧的两个酒鬼，也就是两个败家子。

　　因为我与猫九并不是第一次乘坐地面列车出行，所以对这样的乘车体验，实在没什么新奇感可言，但每一次乘坐，我仍然下意识对列车的软硬件设施细致观察，能挑剔出毛病的地方，绝不会嘴下留情。猫九说我这是强迫症的表现，我却认为，这只是职业习惯罢了。

　　随时对周遭环境保持警惕性与挑剔性，并且保证这样的行为可达细致入微，大概也算是我的职业素养之一吧。

　　“所谓小心行得万年船嘛。”我对猫九解释道，“何况我们坐的并不是船。”

　　“阿飞这是病，得治。”

　　猫九的语气平淡到没有一丝幽默感，但他所说的话，却分明就是冷笑话。我却没有发笑。

　　列车上的座位柔软洁净，气温也控制在让人感到舒适的范围内，我唯一不满的，是乘务员竟然没有在隔着我与猫九的小桌子上，贴心的摆上一束鲜花。哪怕一支也好。

　　“忘记给阿飞带一支花了。”猫九从脖颈上取下昨夜那朵缅桂花，直直抛向了我，“将就用吧。”

　　“这是你的项圈，你戴好就是了。”我笑了笑。

　　我避开了缅桂花飞过来的线路，于是缅桂花又拖着猫九白色的发丝，以诡异的飞行路线，重新回到猫九的脖颈上。

　　“阿飞还真把我当成狗了。”

　　猫九嗅了嗅了花香，眼里有些淡淡的笑意。

　　进入车厢后，我用力吸了吸鼻子，车厢里喷洒过香水。大概香水浓度控制得不怎么准确，香气有些浓郁过头了。尽管列车的排气功能不错，但毕竟人造香气与人类及各类智慧生物的复杂气息混合在一起，也不是什么美好的乘车体验。

　　若是每节车厢适当的放上几支自带香气的鲜花，无论视觉效果，还是嗅觉体验，都会好很多。
　　倘若挣的钱多到花不完，我就考虑买一艘豪华飞船，里面的酒柜里只摆放一种酒，那便是从深水炸弹买来的满天星。然后让猫九在飞船地板上撒满鲜花的花瓣，再让猫九驾驶着豪华飞船，带着半醉半醒的我，漫无目的满天飞。

　　最好是能够拥有一艘星际飞船。

　　想到美妙之处，我不由自主笑了起来。生活需要仪式感，工作更需要仪式感，试想，若我乘坐豪华飞船，在太空横冲直撞，飞往各地执行任务，那场景肯定比神话中骑着八足马翱翔的王者还要拉风。而那些被我于电光火石之间消灭的目标，直到临死前，他（她，它）也只会以为，我不过是个有钱人家的败家子，哦不，是败家女。那情景，该是多么有趣。

　　一股豪气冲上脑仁，推翻了我对杀手职业性质的定义，是谁规定杀手必须低调行事的？事实上，只要能力足够强大，杀手的工作，也可以在高调张扬中完成。

　　我豪气冲天，暗自膨胀着，猫九则安静坐在我对面，仿佛一个随大人出行的孩子般乖巧。对周遭的喧闹，猫九一如既往的表现出无视无感的冷漠态度。

　　对于我突然发出神经质般的笑声，猫九也没什么反应。

　　猫九戴着我为他准备的大墨镜，黑色卫衣帽子罩在脑袋上，下巴低垂。若是不了解猫九性情的人见到此景，会误认为，这是个任人宰割的人形玩偶。

　　也许，他是在打瞌睡。我为猫九没有关注我的情形，替他找了个合理的理由。

　　即便全身行头都是黑色，猫九的样子依然让我赏心悦目，美中不足的，是这个玩偶形体过于高大，我抱不起来。当然，我也不敢自寻死路，尝试去与猫九这个活玩偶玩拥抱的游戏。

　　处于外界时，猫九异常珍惜自己的言语与人类情绪。这时候的人间烟火，世态冷暖，于猫九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般虚无罢了。

　　若与我独处，对我提出的要求，猫九几乎能够做到有求必应，情绪也自然而然地展示出来。我有些感慨，真是尽职尽责的好随从啊。

　　我看了看自己的行头，然后与猫九对比，再次发出了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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