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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可法
气氛陡然间有些微妙。
当史可法那一桌争论之时,因为大家都认识,固然已经快到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地步,好歹还是熟人。
这时候突然一个陌生的小小少年,一拍酒桌大吼出只有君亲师上级长辈能唤的全名,算什么?
算侮辱人啊——
朱元元察觉到众人诧异的目光,再被史可法一双凤目瞪视,这才反应过来她鲁莽了。
但情有可原啊——
他可是耳熟能详的抗清名将,清军攻扬州时,誓死不降,最后殉国。
朱元元万万没想到,今天出来完全是偶然之举——因为她已经忘了皇后省亲的事情——竟然还能遇到这样一位著名的英雄人物。虽然英雄看他的神色颇有些不善的意味,但不妨碍她仰慕之情犹如滔滔江水。
但眼前要紧之事,是即刻扭转英雄对自己的认识啊。
于是朱元元急忙端起酒杯,上前几步来到史可法面前道,“实在是得罪了,从前便知晓兄台名声,一直未曾得见。方才听闻兄台名号,过于激动,一时没能忍住,还请见谅。我自罚一杯酒……”
说到此处,将酒一饮而尽。还要继续说下去时,衣袖被人扯住。
回头一看,竟然是高起潜跪在地上,“主子——”
这位可是万岁爷啊,如何能给一介白身赔罪。他宁愿自己去给那人磕三个响头,也万万不愿万岁爷爷降低了身份。
史可法在面对这少年赔罪时,察觉到他态度诚恳,便已经接受了对方的说法。这时又见对方仆从下跪,哪怕是冒犯之举,也要打断这少年向自己的赔罪。心下了然,想必这少年身份非富即贵。
“惭愧,我哪有什么名声,不过是仰仗老师看中。”他的老师左光斗历任左佥都御史、大理寺左寺丞。天启五年时被魏忠贤构陷,于牢中遇害。此时魏党已倒,新帝下令着手清算。想必这少年所听的,应该是自己老师的事迹吧。
他回头看向那赵姓的举人,暗道这少年虽然略为莽撞,但误打误撞之下解除了自己与赵举人的口舌纠缠,同座众人纵然有支持自己的,但抵不过利字当头,人心变化。此时便该是他离去之时。
况且少年所言名声之事,既是为自己,也是为老师固名。换言之,便是在刚刚与赵学子的争论中支持自己。这样说来,他还该向人家道谢才是。
“这位小友,”他见这少年穿着的曳撒及身上所配饰物均用料不凡,身边仆从孔武有力,不同于普通仆役。莫不是勋贵之家出身?正犹豫间,对方亮晶晶的双眼猛然撞进他视线内,显然是期待对方的回应。
“此处我已事了,可愿一道出去?”
愿意啊愿意啊,朱元元连连点头。
“宪之,且等等我。”
正要离开时,先前那褐色澜衫男子唤住他,“我喝多了,随你一道醒酒去。”
朱元元听得他的话,顿觉好笑。此人从开始似乎就不怎么待见那一桌人,一直用醒酒的借口不和他们亲近,这时还用同样的借口离开,看样子是以后都不打算来往了。
几人便一道下楼离开了集贤楼。
方才要走的时候爽快,却一时没了去处。那褐色澜衫男子提议,就去他们在京中租住的院子说话。
朱元元有心结交,自然无不可。唯有高起潜心中大呼倒霉,有意要劝皇爷回宫,又碍于方才自作主张恐怕已经遭皇爷厌弃。最终还是认命跟在几人后面,心中祈求这一路顺顺当当切莫再生是非。
京城物价高,为了安心准备科考而提前在周边租住的读书人不在少数。那褐色澜衫男子名叫管绍宁,字幼承。他和史可法都一样囊中羞涩,所住地方偏僻且狭小。
原本以为这公子哥一样的少年会嫌弃这里,不料见对方面上一丝异色也无,似乎对这样的简陋环境毫不在意,觉得终究与这少年不是一路人的管绍宁和史可法二人俱都改观,更起了结交之心。
至于唯一操心的高起潜作何想——他已经破罐子破摔,啥也不想了。
朱元元自然是不能说出自己真实身份的,便将朱元元倒过来,化名为袁珠与二人认识。
脑中历经“我竟然见到了活的史可法”的冲击后,六千两重新占回制高点。朱元元忍不住感慨,“没想到作一首歌,竟然能有这样的报酬。”
“莫非袁公子也会被区区金银迷了眼去?”史可法回望朱元元,半是玩笑半是试探。
“哎——”朱元元摆手,“我自然不会被区区金银眯眼。”她加重了区区二字的发音。
要是很多很多金银就可以啦。
开玩笑,辽东的饷银、陕西的赈灾银,岂是“区区”六千两能解决的?至少得达到百万之资。
“六千两嘛,我家里两个月不到就吃完了。”她还谦虚了一下。
不想这让史可法和管绍宁更加震惊。六千两不到两个月就给吃完了?这得是什么样的富贵人家?要知道六千两能在京城买下极好地段的一处三进宅院了。
二人苦笑着对视一眼,均觉荒诞。
“不过我觉得,写作诗歌和获得报酬不矛盾啊。”
史可法看着朱元元,认定她家中富贵,不知世道艰难,且年纪尚幼,未能明辨是非。既然自己已经愿意与他相交,那么将宦官专权之恶果告诉这少年,才是应当做的,而非苛责。
于是难得耐心解释,“当初大奸贼魏忠贤得势,就是因为他能讨得帝王欢心,谗言献媚。如今只因为圣人想要训练净军,便四处寻找军歌,就是为了讨好圣人。这六千两的报酬必不是宦官自己掏出,而是有商贾不惜耗费巨银花销,只为买到一首能得上意的军歌,由此能和宦官勾连在一处,好获得皇商资格。现在花出去的钱,终有一日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恩恩,明白,这些操作手段,她听得懂。
“魏贼时期,阉党横行,公正廉明心怀朝廷之官员,大多受到排挤迫害。而阉党之所以要害死许多人,就是为了敛财。便如我的老师,正是挡了他们的路,才下诏狱残害而死。还要以收受贿赂为名污蔑!”
听到这里,朱元元才知道为什么管绍宁在席间提到史可法老师时,众人全部静默不语。在魏忠贤时期下诏狱被害死的官员,基本上都是史书上留有姓名的名臣。如今魏党清算开始,这些人极有可能平反,恢复身后名誉。
史可法说到此处,想起那时他想法子进了诏狱,见到老师受刑后的惨状,心中激愤不已,继续道,“不仅如此,在老师身故后,还继续以捏造的罪名,向老师家人无休止地索要钱财。好在今上圣明,捉拿魏贼之后,那些余孽才消了胆子。”
等等,朱元元反应过来,原来不止熊廷弼啊,还有很多其他被冤枉下诏狱的官员亲眷一直被骚扰。她回宫之后可得好生派人解决此事。
“正是因为今上乃明君,才不能遭受小人蒙蔽啊。若是为了六千两,就下笔写诗词作曲,进而助那些宦官讨圣人的欢心,恐怕又要造出刘瑾、魏忠贤之流。
“史兄,管兄,你们二人不写,总有人要写的。”比如说我。“以你们如今的力量,想要阻止这件事,便如螳臂当车。依我之见,你们不仅不需要加以制止,反而更要参与,而且还要写得好才行。这样当你们的诗作传到皇帝耳中,还能留个好印象。”
史可法和管绍宁二人目瞪口呆。
“这……这与奸佞之流合异?都是媚上之举!”管绍宁拂袖不悦道。
看管绍宁似乎脾气也上来了,史可法也神情冷淡,朱元元解释道,“二位兄长都是要走科举的路子,日后通过科举到皇帝身边。有了你们先前的诗作打底,皇帝从而更喜欢你们,更愿意倾听和接受你们的政见,这难道不好吗?肯定比单方面拒绝写作一首军歌合适啊。”
“袁公子,你想的简单了。”史可法道,“若有幸通过殿试入朝为官,身为臣子必不可事事顺着皇帝的心意而为,总要有劝谏皇帝的时候。除非做到那些内廷宦官一样的事情,对皇帝任何举动都不加以劝阻,才可能长久地获得圣心。”
“再者,京中并非无兵无军,启用一群宦官建立净军,还要煞费苦心地寻找军歌。岂非儿戏?”管绍宁补充道。
啊哈,原来你们就是这么看待我的举动。朱元元苦笑摇头,都以为是儿戏吗?
这是我的变革之始啊!
话到了这里,朱元元对于史可法抗清英雄的光环也微微褪去了些。
既然这么多人都不看好,她愈发觉得自己定要练好这支净军才是。
从这二人的话中,她也算听出来了。似乎口口声声喊着皇帝为圣人的臣子们、读书人们,对年轻的、刚即位的皇帝并不十分的信任。不相信皇帝的举动是出于国家着想;不相信这个年纪的皇帝根本无心游玩,每天只想着国事;不相信她这个皇帝日夜忧思,为得是王朝的未来,为得是面前如史可法一样的人物,未来不要有以身殉国的那一天。
所以他们才怀疑,才担心,才害怕。
怕皇帝周围的宦官们怀揣着和魏忠贤一样的阴暗心思,将皇帝引入歧途;怕这些宦官为了得到皇帝的宠信,对皇帝不应有的举动不仅不劝阻,反而暗自鼓动。
所以盘桓在皇帝和许多文臣之间成为障碍的,还有那脆弱的信任。
朱元元原本以为只有崇祯皇帝对臣子的不信任,原来还很可能出现臣子对皇帝隐含的不信任啊。
唉,回去再想这个问题吧。
史可法和管绍宁,既是出于好心,还有旁的缘故——被原来的天启皇帝伤得太深了些。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她能做到什么地步,总是需要时间来证明。证明她不像天启皇帝,也不像明朝曾经的任意一任帝王。
当下却不想和二人失去方才一路颇为融洽的关系,于是她自退一步道,“二位兄长说得十分有道理,袁珠受教了。”
她固然不喜欢史可法管绍宁所言,可如果因为二人对她的误解就此疏远,岂不正是一个不辩是非的人?至少他们这样的人,在穷得连件好衣服都穿不上时,依旧坚守信念,不愿为巨款改变,还真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活着。
将来,你们可得相信我才是啊。
朱元元看着二人缓和了的面容,心中这样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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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至下的解决问题,可能有时候比从下至上解决还要难。
管绍宁在崇祯元年的时候四十五岁,这里把年纪算小了些,好让他和史可法成为朋友。从历史来看,二人性格有共同之处——清军入关,管绍宁不愿剃头,全家遇难。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史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