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空白邀请函

　　第三次坐在姚婷儿家熟悉的沙发上，捧着那杯仿佛永远也喝不完的热茶，艾米感觉自己灵魂的某一部分已经彻底麻木了。

　　前两次循环的记忆，如同两道深刻的烙印，一道是黑作坊里冰冷的尸体和鲜血，一道是废弃楼顶下扭曲的残骸，交替在她脑海中闪现，带来一种近乎生理性的反胃和眩晕。

　　小姨和小姨夫的恳求声，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模糊而不真切。

　　艾米看着他们，眼神里没有了前两次的急切或决绝，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悯的无奈。

　　她知道他们爱女儿，但她更知道，有些路，旁人似乎无论如何也无法替她避开。

　　这一次，她还能做什么？

　　激烈的阻止，换来的是更快的逃离和另一种死亡。

　　温和的劝说，早已被证明是对牛弹琴。

　　或许……只剩下最后一种方法了。

　　一种最直接，也最冒险的方法——说出“真相”。那血淋淋的、来自未来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

　　她需要找到一个和姚婷儿单独相处的机会。

　　这一次，她没有急于表态，而是先安抚了小姨和小姨夫，表示会尽力，然后像第一次一样，住进了姚家，扮演着温和表姐的角色。

　　姚婷儿对她的戒备依旧很深，但或许是因为艾米这次没有立刻表现出强烈的干预意图，她的抵触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至少愿意和艾米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了。

　　机会在一个下午来临，小姨和小姨夫有事外出，家里只剩下艾米和正在自己房间里听音乐的姚婷儿。

　　艾米走到姚婷儿房门口，门没有锁，她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去。

　　姚婷儿戴着耳机，看到她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没说话，继续跟着节奏轻轻晃动着身体。

　　艾米关掉她的音乐。

　　“喂！你干嘛？”姚婷儿不满地摘下耳机。

　　“婷婷，”艾米拉过椅子，坐在她对面，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那平静之下，是翻涌的惊涛骇浪，“我想跟你讲两个故事。或者说，是两种……可能发生的未来。”

　　姚婷儿皱起眉头，脸上写满了“你又来了”的不耐烦。

　　艾米没有理会她的表情，开始用最平铺直叙，却也最详尽的语气，讲述起来。

　　她没有掺杂任何个人情绪，只是像一个旁观者，复述着那两个循环里的每一个细节。

　　她讲述了姚婷儿和方伽如何离家，如何很快花光钱，如何被“高薪工作”诱骗，如何被关进那个黑暗、肮脏的黑作坊，如何失去自由，遭受殴打和饥饿。

　　她描述了姚婷儿如何用藏起来的破手机，在极度的恐惧中向她发出那条模糊的求救信息。

　　“然后呢？”姚婷儿嗤笑一声，眼神里充满了嘲讽，“编得还挺像那么回事。接下来是不是警察来救我们，英雄登场了？”

　　艾米摇了摇头，眼神里是她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沉重和悲伤：“警察来了，但是，因为看守察觉，发生了冲突。在混乱中……你和方伽，被……灭口了。我听到的消息，是两具冰冷的尸体。”

　　姚婷儿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看着艾米，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除了不耐烦和愤怒之外的东西——一丝惊疑不定，但更多的是觉得荒谬。

　　“第二个故事呢？”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第二个故事里，”艾米继续平静地叙述，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我用了更激烈的方法阻止你们。我把你锁在家里，甚至……用了些手段限制你的自由。”

　　姚婷儿的脸色微微发白，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预感。

　　“方伽找上门，发生了冲突。你妈妈心软，放你出来了。你们还是走了。我知道你们要去哪里，会遭遇什么。我急了，报警说方伽拐骗你，提供了那个黑作坊的区域。”艾米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警察在半路搜寻你们。你们发现了警察，非常害怕，为了躲避追捕，跑进了一片待拆迁的废弃楼区……然后，在惊慌中，从楼顶……坠亡。”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姚婷儿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艾米，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开玩笑的痕迹。但她只看到了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无法伪装的、深刻的疲惫与悲伤。

　　几秒钟后，姚婷儿猛地站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和一种莫名的恐惧而变得尖利：

　　“荒谬！可笑！艾米，你是不是疯了？！为了不让我走，你居然编出这种恶毒的诅咒？！什么黑作坊？什么灭口？什么坠楼？！你电视剧看多了吧？！你以为我会信这种鬼话吗？！”

　　“这不是诅咒，婷婷。”艾米依旧坐着，仰头看着她，声音轻得像叹息，“这是……已经发生过两次的事实。我只是……不想它发生第三次。”

　　“事实？哈哈哈哈！”姚婷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几乎喘不过气，但笑声里没有一丝欢愉，只有被冒犯的愤怒和彻底的排斥，“我看你是精神分裂了！出现幻觉了！爸妈！你们快回来！听听艾米在说什么！她疯了！她真的疯了！”

　　就在这时，小姨和小姨夫恰好回来了。听到姚婷儿的尖叫和“疯了”的字眼，他们慌忙冲进房间。

　　“怎么了？婷婷？艾米？又吵什么？”小姨急切地问。

　　“妈！爸！你们知道艾米跟我说什么吗？”姚婷儿指着艾米，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她说我和方伽会被人骗去打黑工，会被杀掉！还说我们会被警察追得跳楼摔死！她说这已经发生过两次了！她不是来帮我的，她是个疯子！她有精神病！”

　　小姨和小姨夫听完，脸色都变了。他们看向艾米，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困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艾米刚才那番话，在他们听来，确实太过离奇和惊悚，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思维范畴。

　　“艾米……你……你没事吧？”小姨试探着问，语气里带着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想要确认什么的急切。

　　“小姨，小姨夫，我说的是真的。”艾米试图解释，但她知道，这种解释在正常人看来是多么苍白无力，“我无法向你们证明，但我恳求你们，相信我一次，看好婷婷，绝对不能让她跟方伽走！”

　　她的恳切，在姚婷儿那番“疯子”的指控和那过于匪夷所思的“预言”面前，显得如此怪异和不可信。

　　小姨夫沉着脸，打量了艾米许久，最终缓缓开口，语气沉重：“艾米，你是不是……最近学习压力太大了？或者，是不是因为太担心婷婷，产生了……一些不好的幻想？”

　　“我没有幻想！”艾米感到一阵绝望的无力，“那是……”

　　“够了！”姚婷儿尖叫着打断她，“我不想再听这个疯子胡说八道了！让她走！让她离开我们家！”

　　接下来的几天，艾米在姚家的处境急转直下。

　　姚婷儿彻底将她视为危险分子和精神病患者，避之唯恐不及。

　　小姨和小姨夫虽然依旧客气，但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忧虑，他们开始私下商量，觉得艾米的精神状态可能真的出了问题，需要“帮助”。

　　终于，在一次艾米再次试图向小姨夫强调危险性的谈话后，小姨夫下定了决心。

　　他联系了一位相熟的心理医生，并以“带艾米出去散散心，咨询一下备考压力”为由，半劝半强制地将艾米带离了姚家，直接送往了市里一家以管理严格著称的精神卫生中心。

　　“小姨夫！你们要干什么？我没有病！我说的是真的！”艾米在车里挣扎，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荒谬。她竟然要被自己试图拯救的对象的家人，送进精神病院？

　　“艾米，别怕，只是做个检查，让医生看看，没事我们就回家。”小姨夫语气温和，但动作却不容置疑。

　　在精神病院里，艾米面对医生的询问，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解释那两次循环，都只会被当作典型的妄想症状记录下来。

　　她试图冷静，试图配合，但那种被整个世界否定的孤独感和绝望感，几乎要将她吞噬。她被要求留院“观察治疗”。

　　那段时间，是艾米经历过的最诡异的“囚禁”。

　　白色的墙壁，规律到刻板的作息，温和却带着审视目光的医护人员，还有那些真正被各种精神疾病困扰的病友……她像一个异类，被困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牢笼里，眼睁睁地看着时间流逝，却无能为力。

　　她知道，外面的姚婷儿，大概率已经再次踏上了那条不归路。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治疗”，医生认为艾米的“急性应激障碍”和“妄想症状”有所缓解，在确认她不再有“伤害他人或自己的风险”后，允许她出院了。

　　出院那天，天空是灰蒙蒙的。

　　小姨和小姨夫来接她，眼神里带着愧疚和复杂，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他们没有再提姚婷儿，艾米也没有问。仿佛那段激烈的冲突和那个关于“预言”的插曲，从未发生过。

　　艾米回到了自己原本的生活轨迹，上学，备考。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沉静和疏离，灵魂仿佛被那几次失败的循环和精神病院的经历磨去了一层鲜活的色彩。

　　她不再试图去干预什么，只是沉默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内心却像一个经历了大风大浪的老人，充满了疲惫。

　　场景一下子切换了，一晃眼，几年过去了。

　　艾米顺利考上了大学，过着平静的校园生活，她几乎快要将姚婷儿和那段混乱的记忆深埋心底。

　　直到一个普通的周末下午，她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小姨的号码。

　　艾米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她接起电话。

　　“艾米……”电话那头，小姨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哽咽，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你……你能回来一趟吗？婷婷……婷婷她……回来了……”

　　艾米沉默了。

　　她没有问“她还好吗”，从小姨的声音里，她已经听到了答案。

　　她请了假，坐上了返回的列车。一路上，她的心情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早已预知的、冰冷的悲凉。

　　再次踏进姚家，屋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小姨夫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微微耸动。

　　小姨的眼睛又红又肿，看到艾米，未语泪先流。

　　然后，艾米看到了姚婷儿。

　　她就蜷缩在客厅角落的椅子上，像一只受惊过度、失去了所有光彩的麻雀。

　　曾经青春洋溢的脸庞，如今写满了憔悴和风霜，皮肤粗糙暗沉，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她穿着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最刺眼的，是她身边那两个孩子。

　　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女孩，头发枯黄，怯生生地抓着姚婷儿的衣角，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和恐惧。另一个更小，还在襁褓之中，被姚婷儿机械地抱在怀里，小脸也是瘦瘦的。

　　两个孩子都穿着不合时宜的、甚至有些破旧的衣物，与这个虽然不算奢华但至少整洁温暖的家，格格不入。

　　姚婷儿看到艾米，身体明显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

　　小姨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她……她今天早上突然回来的……就带着这两个孩子……什么行李都没有……像逃难一样……”

　　艾米走到姚婷儿面前，静静地站着，没有说话。

　　长时间的沉默后，姚婷儿终于抬起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浑浊的眼睛里滚落。她看着艾米，嘴唇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发出破碎的声音：

　　“表姐……我……我们……确实走了……”

　　她开始讲述，声音嘶哑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浸满了苦水。

　　他们确实去了南方，最初靠着方伽打点零工和从家里带出来的那点钱，租了个破旧的小房子，确实有过一段以为摆脱了束缚的、短暂的“自由”时光。

　　但很快，现实的重压便扑面而来。

　　方伽学历低，吃不了苦，又眼高手低，工作换了一份又一份，收入极其不稳定。

　　他们年纪少，没安全意识，姚婷儿很快就怀孕了，怀孕后没钱做流产，干脆就把孩子生下来了。

　　结果，生活的琐碎、经济的拮据、育儿的艰辛，迅速消磨掉了所谓的“爱情”。

　　方伽开始变得暴躁易怒，埋怨姚婷儿是拖累，埋怨生活的不公。

　　他重新沉迷于网络和酒精，有时甚至会对姚婷儿动手。

　　“后来……后来他在网上认识了别的女人……就跟人跑了……”姚婷儿的眼泪流得更凶，声音里充满了被抛弃的绝望和屈辱，“他把家里仅剩的一点钱都拿走了……电话也换了……我找不到他……”

　　她一个人，拖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在那个举目无亲的城市里，挣扎求生。

　　她做过最脏最累的活，捡过垃圾，住过桥洞，受尽了白眼和欺凌。

　　“我实在……实在活不下去了……孩子……孩子不能跟着我饿死……”她搂紧怀里的婴儿，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我只能……只能回来……我没脸……可我没有办法了……”

　　她抬起泪眼，望向艾米，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倔强和叛逆，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痛苦，像一把钝刀子，割在艾米的心上。

　　“表姐……”她哽咽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如果……如果当初……我听你的……就好了……”

　　这句话，如同最终审判的钟声，在艾米耳边轰然回荡。

　　她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彻底摧垮的姚婷儿，看着她身边那两个注定要背负沉重出身的孩子，仿佛看到了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如果当初那个雨夜，没有邀请函将她拉回，或者她自己成功离家后，可能面临的、另一种形式的、缓慢而绝望的……人生结局。

　　没有血腥的死亡，却有着同样彻骨的冰冷和无望。

　　艾米站在那里，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将这一幕，连同前两次循环的血色记忆，一起深深地、深深地刻进了自己的灵魂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