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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纸钞
宝钞局,乃大晟钱币制造厂,天下钱币,皆由此局出。
杨庭侦给太子行礼后,太子道:“你的折子我看了,写的不错,当世流通之巨为通宝,通宝所铸需大量铜,铜如今量少,那便将含量降一降,钱币数量不变,此举可行!”
“谢殿下。”
“我今天叫你来呢,也是你这折子给了我一些启示,杨大人,当世货币流通,有哪几种形式?”
“回殿下,当世所用之钱币共三种,一种为‘中运通宝’,即圆形方孔钱币;其次是银锭,为官方纹银与民间散银;最后是大晟宝钞,为官方发行纸质钱币。三种钱币之中,通宝流通最广,其次为银锭,最末乃大晟宝钞。”
“钱币铸造,必然有损耗,杨大人,您是内行,这三种钱币,哪种损耗最大?哪种最小?”
杨庭侦低着头瓮声瓮气道:“自然是前两种钱币损耗大,宝钞损耗小。”
太子赞许地点点头,“那既然如此,不如宝钞局大量生产纸钞,替代铜钱与银锭。”
杨庭侦听完竟是“噗通”一声跪下了。
“太子殿下!万万不可!铜钱与银锭铸造虽繁琐,但流通过程不易损耗,购买可信更高!纸钞不用昂贵材料,制作简便但也易于复制!若是有刁民仿着作相同的出来!真假混合!后果不堪设想!”
“够了!”太子怒吼道,“这些都是你的恣妄之词,纸钞也不是本朝特有之物,怎么就使不得了?”
杨庭侦跪在地上,急道:“朝廷每年铸造钱币的数量,是根据当年财政状况来定,皆是有量可循,为的是保证大晟民生!若是使用纸钞,加印无限量,百姓们的生活将是灭顶之灾!”
太子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为什么每次他想做点事都这么难?
国库里现如今已经没有多少钱了,这样下去,整个国家都步履维艰,没有国家,哪儿来的百姓?
“孤加印纸钞之意已决,你不用再多说。”
太子叹了口气,他又是何尝不知这纸钞带来的弊处,但他没办法,这些事不是老六和那群言官们要考虑的,这事是他要考虑的,他必须要让这个国家继续走下去。
“殿下请三思!”
“杨大人跪安吧。”
太子说完,不等杨庭侦告别,就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宫殿。
大晟宝钞加印之事在整个朝堂都引起了轩然大波。
钱币流通,背后靠着的乃是国家的信誉,纸钞看似划算,但纸钞后续所引起的一连串连锁反应,实在是教人不敢多想。
这天,又是上朝之日。
一大早,十八王爷的轿子刚到了光华门,就听得外面一阵喧哗。
段暄下了轿子,见着光华门外围了一圈人,而这群人之中心,是李玄甫李翰林。
今日上朝,李翰林并未穿朝服戴朝冠,而是骇人的一身白。
他竟将丧服穿了过来!
见着十八王爷过来了,所有官员都自动地让开了一条道。
“李大人,这是唱的哪出?”
见段王爷发话,宫人赶紧道:“李大人,你赶紧回去吧!您这样的!小人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放您进去啊!”
“下官今儿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李玄甫笑笑,“纸钞加印,民间必潦草!到时候各地揭竿而起!作为臣子不还是一死!”
这狂言说的实在是放肆,周围的大臣们都纷纷摇脑袋倒吸凉气。
这又是个不怕死的海瑞!
段暄冷道:“李大人说话注意点,这里是光华门,走过去,穿过二间殿,便是泰和殿,天子的地方。”
“我就是要穿着这一身去泰和殿!下官死都不怕还怕活着走过去吗?为人子尽孝,为人臣尽忠,若是明知有大问题而不进谏,实乃不忠!倒不如死去了的好!”
众人皆是摇头叹息。
“好一个为人子尽孝,为人臣尽忠。”
忽然,一个浑厚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十三王爷来了。
自打上次在朝里顶撞太子,为毕家说话,十三爷就一直称病呆在府里,这是他病后第一次过来上朝。
昨天胡言吾又去拜访十三爷了,胡言吾吃豆子吃上了瘾,这次拜访十三带的礼物是豆子与托盘。
不知胡言吾与十三又说了什么,今天十三便过来上朝了。
段暄用眼角乜斜了一下十三,然后进去了光华门。
十八爷走了,那主事的便成了十三爷。
“都堵在门口成何体统?”十三爷声音不大,却是威严无比。
十三爷素有‘神佛难耐’之名,全身透着一股杀气,不怒自威。
见他发话,宫人赶紧道:“爷,您看这……”
光华门下,李玄甫一身丧服,昂首挺胸,视死如归。
这文人,倒是个汉子。
十三冷笑,“既然他也说了,今天没打算活着回去,那便让他进去吧。”
“这……”
“出什么事有本王担着!”
说完十三爷也不理这宫人,一脚踏进了光华门。
此言既出,宫人也不再拦他,一群大臣拥着这李海瑞向泰和殿走去。
朝堂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此前一个个的上折子,说是头疼脑热要死要活,折子里说的都快死了,但今天,一个个像约好了似的,全都过来了,各个神气活现。
往日里互撕不要命的大臣今日竟然格外团结,这团结倒是让太子有些招架不住。
六爷不在,六爷的言官集团也不在。
太子睇着这群暗压压的大臣,忽然眉头一拧。
万红丛中一点白,那白,是丧服的白。
再定睛一瞧,此人正是被他赶回翰林院的李玄甫。
竟然把丧服穿来了!太子恨恨地想,这他妈是咒自己这个监国太子吗?
太子虽气,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他假装没看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一些:
“诸位今日来的倒是整齐,看来,京里有位了不得的华佗。”
众大臣立于堂下,一片沉寂。
太子略觉尴尬,但还是继续道:“折子里不是挺能说么?怎么今天一个个都哑巴了?”太子扫视了一下众大臣,“礼部尚书赵明德何在?”
“臣在,”赵明德出列。
“身体可好些了?”
“回殿下,已是无碍。”
太子点头,“无碍就好,赵大人,前些天,你在折子里说:货币乃国本,切不可随意更改,孤有些困惑,你今日来了,你便与孤、与众大臣一道说说。”
赵明德:“钱币为国家流通之度量,钱币铸造乃为国本,纸钞加印,不可随便。”
“纸钞加印,不可随便,那铸铜、铸银便可了吗?”
“亦不可,钱币铸造有例法可依,只不过,相较纸钞,铜钱,银两等物更加稳定。”
“国库内存铜量告急!新的铸铜法也稀释了铜料,何来稳定一说?”
“铜料稀释,但铜钱的度量本质却没有稀释,货币以国家信用发行,作为民间流通必须物,必须要用一坚实之物,纸钞加印引起市价混乱不说,若是被有心者拿去仿制,真假流通,该如何是好?”
这句话说的是毫不留情面,太子脸上有些愠色,然后他笑了一下,笑得令人不寒而栗。
“赵大人,孤听闻,令尊一个月前,病故了。”
“是。”
“父亲病故,儿子理当丁忧,依孤看,赵大人这堂也是不必上了,回乡丁忧去吧。”
赵明德将冠子摘下,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谢太子陛下!”
说完,赵大人又是恭敬地起身,慢慢退了出去。
赵大人走了,全身而退,剩下来的人五味杂陈。
有的人羡慕,有的人气愤,有的人无所谓。
太子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户部尚书胡梅若可在?”
“臣在!”胡老爹出列。
“胡大人,你是户部尚书,掌管钱币铸造的宝钞局就在你门下,胡大人对此事可有意见?”
“这……”胡老爹犹豫了会,然后道:“臣不知。”
胡老爹虽然人傻,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拎得清,户部虽是太子的势力,但在这事上胡老爹还算是个有骨气的。
作为太子的大本营,户部都不赞成这印钞制法,更何况是别的部?
朝堂下暗哑一片。
“哼!”太子从鼻孔里哼出一句,“今日都哑了?平日一个个的参这个参那个!争的厉害!真有点儿大事却一个个作缩头乌龟!”
朝堂下依旧暗哑。
此时,听一个浑厚之声在这大殿内响起。
“纸钞加印弊大于利,诸臣工言辞恳切,还望太子莫一意孤行。”
说话的人是毓秀王爷淳于翤。
太子笑笑, “哟,十三弟,今儿身体好些了?”
十三:“臣身子不适,居府中静养,本不愿管这些事,但是听闻太子欲行纸钞加印之法,臣便不得不站出来说一句。”
“那看样子,十三弟也是持反对意见的了。”
“正是。”
朝臣们各个眼观鼻鼻观心。
此事荒唐,但执着此事的人是太子,这事还是让淳于家的人来劝比较好。
“此事不必再议了!”太子强打起精神来,“事出有因,纸钞必须加印!”
“慢——!”
忽然,朝堂之上响起了一道响亮的声音。
“臣有话要说!”
好似隆冬里的一声雷。
所有人都朝着那雷声望去,说这话的是去年刚中了探花、来京不到半年的李玄甫李大人!
那身着丧服的李玄甫抬起头,目光灼然,“太子爷!臣不赞同纸钞加印之法!”
太子眼里一片阴鸷,死死地盯着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李玄甫。
李玄甫倒也不怕,昂头对上太子的眼神,道:
“各位大人们已经将纸钞加印的弊端一一陈述,我多说也是无益,我就来谈谈这纸钞加印的后果!钱币以国家公信力为支撑,大量加印必然会引起物价暴涨!若是再有□□横行,钱币的度量作用直接消失!国家的公信力将不复存在!各地势必揭竿而起!国将不国!”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放肆!”太子怒极,“简直是大逆不道!”
看着他身着一身丧服,目光凛然,丝毫不惧,太子握紧了拳头,“你今日说这话!穿这衣服!便是过来求一死吗?”
李玄甫冷笑,“食君俸禄!分天下忧!天下都快不在了!我还要这条命做什么?有这样的君主,乃是万民之悲!国家之悲!我也是不必再伺候了!太子若是要杀,便杀了吧!好过日后被万民唾骂!遗臭万年!”
朝堂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大殿里静地连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
活久见……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钱塘后生!竟敢指着当权者的鼻子,豪不讲究情面!大骂特骂!
只能让人道一句后生可畏!
段暄看着这昔日的教书匠朋友,一向冷漠的他竟然也是起了钦佩之心。
这才是经世之臣。
纸钞加印之事让朝堂上的所有大臣忘了党争,空前团结,一致对外,但又有几个敢像李玄甫这样,赤|裸裸地说出真相,一针见血?
没人可以做到,段暄、淳于翤都做不到。
这样的人才配的上一句,国士无双!
被这么一骂,太子也是动了肝火,额头青筋暴起,高声怒道:
“你们这些文人,动不动就要以死相逼!骂国君为桀为纣!孤告诉你,孤不怕你骂!孤问心无愧!你以为撑起这个国家的是你吗?是孤!出了问题要负责的也是孤!”
历史上不乏有骂皇帝的大臣,史官们叫他们诤臣,诤臣们每日上朝都拜祭一下先祖,每次进宫都是带着必死的觉悟,去向皇帝进言。
诤臣很多,但留名的诤臣几乎没有。
道理谁都会说,可问题需要解决,需要有落地的法子,这些不是靠骂人就能解决的。
国库年连亏空,国家财政困难,地方流民乱窜,西北军事边防,东南海盗作乱……哪儿都要钱,各地的安置费用都拨不出。
“若不用这法子,大晟如何支撑的下去!”
“这法子无疑是饮鸩止渴!”李玄甫道,“国库亏空,那便盘查,解决亏空!加印纸币只是隔靴止痒!未有用处!”
太子摇头,百无一用是书生,纸上谈兵还是书生!
这人,是不必再留了。
“来人,将李玄甫拉出午门,即刻斩了。”
众臣皆是一惊,纷纷抬起头来,“太子爷请三思!”
“哼!”李玄甫轻蔑一笑,倒是不怕,“臣今日就没打算活着离开!大晟有你这样的君主是大晟的不幸!是百姓的不幸!为这样的君主做事是臣之耻!臣现在就去死!”
说完,一个箭步!冲向了泰和殿的大柱!
不好!段暄立马冲过去,打算拉住他,但晚了一步,只来得及扯下他半截衣袖。
眼看着就要上演一出“血溅泰和殿”,在众人的尖叫声中,一不速之客一掌将那愣头青扇开。
那一掌力道之大,扇的李玄甫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
不速之客是个宫人。
是皇帝身边的一等宫人,冯保儿。
冯保儿也不多作解释,缓缓对着泰和殿的大门下跪。
泰和殿外,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在众臣的目光中,皇帝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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