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刀钉在床头。

　　她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僵了三秒钟，捞起幔帐就势一滚，连人带被子闷声摔到床底下。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清。她躺在地板上，屏住呼吸，在黑暗的隐匿中尽力平复心跳。窗户被射穿一道扁平豁口，月光洒进来，刺客明目张胆站在外头。

　　阮峥摸出自己藏好的钢刀。

　　她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提前做过准备。公主树敌颇多，难免有不怕死的。门路摸得如此熟稔，多半是府里人。

　　“把洛公子放出来。”

　　刺客的话音幽幽飘进屋内。

　　阮峥眼皮狂跳，静默两秒钟，猛然意识到那是魏忠的声音。她掀开被子一跃而起，拎着钢刀一把推开窗户，果然看见魏忠幽魂似的站在外头，操着胳膊，盯着她的眼睛，目光冷得没有温度：“我让你把洛公子还给我。”

　　阮峥脑子空白三秒钟，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说什么？”

　　魏忠：“我不想说第三遍。”

　　风吹进来阮峥打了个冷颤。

　　她睡到香甜时被惊醒，身上只穿了件单衣，骨头都冻麻了，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极度的懵逼的状态中，好一会才听明白魏忠在说什么，“你来找洛云桢？”

　　“不然呢？”

　　“他不是回去了吗？”

　　“他要是回去了我会来这吗？”

　　“所以，现在是洛云桢不见了，你以为他在我床上，甩了柄飞刀进来？”阮峥用刀当叉杆卡住窗户，试图搞清楚原委。

　　自从瑞王爷说漏嘴，暴露魏忠是云家人，魏忠就变了个人。整天抱着刀，不是看天就是看地，恢复成冷冰冰的刀客模样。他来公主府本是为了守着洛云桢，等伤养好之后带人回姑苏，现在洛云桢回不去。他装也懒得装了。

　　前后反差太大以至于像个精神分裂症。

　　阮峥敬他是条汉子。

　　然而现在她望着这条汉子理所当然的表情，很想敲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装了多少水。她指甲抠进窗户里，按捺住当场捅死他的冲动：“你有病吧！且不说洛云桢不在。万一他在，你打算让我们两个一起脑浆开花吗？”

　　魏忠一脸坦然：“我算过距离，不会扎到。”

　　“那你这算是警告？”

　　“是提醒，”魏忠盯着她的眼睛，道：“我想提醒殿下，在长安，公主府并非一手遮天，只要云家没倒，殿下想要动洛公子，便得再仔细掂量掂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殿下敢做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

　　好一个初一十五。

　　好一个忠心耿耿的下属。

　　阮峥看了看天，呼出一口气，感受到了肺被气炸的滋味。她单手翻过窗，一把揪住魏忠的领子，压低声音怒骂道：“我告诉你，别说我什么都没做，就是做了，云家也拿公主府一点办法没有。你想找死我给你捐副棺材，连累洛云桢我把你全家剁碎喂狗。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要有下次我刨了你家十八代祖坟！”

　　牙缝里挤出字眼，压着火气，劈头盖脸砸向魏忠。后者对上她阴鸷狠厉的眼神，沉默一会，意识到自己可能搞错了：“他真的不再你这里……”

　　阮峥手背青筋毕现：“你说呢。”

　　魏忠皱眉：“那他去哪了？”

　　阮峥：“我他妈怎么知道他去哪了。”

　　魏忠半信半疑。阮峥暗骂真是蠢到家了，松开他领子，退却半步。好端端睡着觉，差点被一刀扎死，魂都吓出窍。

　　她掐着太阳穴，心脏惊悸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窝火至极，却又不得不想办法冷静下来。这事不能声张，凭魏忠刚刚的举动，洛云桢死一万次都不够。刺杀公主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洛家刚死绝，再判罪下来也是侮辱人的。

　　大晚上的洛云桢到底去哪了？

　　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失踪。府门落了锁，外头有宵禁，他要走肯定得提前做好准备，不至于连魏忠都瞒着。人肯定还在府里。阮峥来不及细想，回屋披了件袍子，穿了鞋，抽一根带子把头发绑起来，准备亲自去找人。

　　“该找的地方已经找过了。”魏忠说。

　　两人没打灯笼，就着月光看路。

　　阮峥出了卧房的小院，直奔小厅，沿吃饭的地方出发，一路大步流星找到池塘边。月明星稀，蝈蝈都不叫了，池子边白雾缭绕，冷得鬼出门都要打摆子。她裙摆鞋袜被露水打湿，顾不上整理，膝盖骨冻得一阵一阵抽痛，心里头发怵：“别是掉水里了。”

　　魏忠：“公子在水乡长大，熟识水性。”

　　阮峥四下环顾：“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魏忠看她冻得嘴唇发白，道：“既然殿下不知公子去处，便回去歇着，我自己去找，万一惊动了其他人就不好了。”

　　“现在知道惊动其他人不好了，早干嘛去了？”按道理阮峥该问候他大爷。但情况紧急，最重要的是赶紧找到人。她没工夫跟魏忠计较：“他喝了一杯酒，也许是醉了，当时看起来很正常，我没注意到。也许倒在哪个草窝里睡觉。”

　　“有人。”魏忠忽然停住脚。

　　阮峥扭过头，扫向一片芦苇丛。

　　丛中依稀透着个人影。

　　拂开长长的茎条，她一愣，三步并作两步，率先猫腰钻进去，抬起头，果然看到洛云桢盘腿坐在那，正对池塘，木雕泥塑一般，不知道是在干什么。她怕吓到他，示意魏忠在后面接应，蹑手蹑脚爬过去，伸手揽住洛云桢的腰。

　　按道理来说，后面突然出现个人，一般人都会受到惊吓。

　　拦住腰有利于重心平衡。

　　她考虑周全，只是忽略了一点，大半夜坐在池塘边发呆的人，行为举止本不符合常理，不能用正常思维来对待。她一下子箍紧，洛云桢却没挣动，只是回过头望向她，不惊讶，也不意外。

　　救人举动一下子变成了耍流氓。

　　阮峥的脸擦过他肩侧，做出环抱姿态，像是特意凑过去耳鬓厮磨。洛云桢回过头，两人的脸差一点就碰上。月色将他的轮廓晕染出白色光芒，人脸的细节是模糊的，像是一大团迷雾，越凑近，看得越不清楚。

　　魏忠：“洛公子怎么样了？”

　　阮峥听到身后的询问，赶紧收回脖子，化解了一场尴尬，手顺势上移架住洛云桢一条胳膊，同他一起把人架回西南院。

　　体质不同醉酒的反应不同。

　　有发酒疯的，有蒙头大睡的，也就有这种梦游的。

　　一路扶进屋坐下，洛云桢还没有清醒。魏忠去打热水，阮峥点亮灯，给他倒了杯水。洛云桢让坐下便坐下，不吵也不闹，目光自始至终随着她移动，或许是在搜寻某个锚点。他的思维不太清晰，无法理解眼下局面。

　　水递过来，他思考了一会才接。

　　茶杯掉在地上。

　　阮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那滩水。

　　酒喝醉了，连哪只手受伤都忘记了？她颇为诧异，只能再去倒一杯，洛云桢仍然下意识伸右手。她索性递到他唇边，喂他喝。洛云桢安分喝完了，临了时，咬住杯口。阮峥手移不动，觉得有些滑稽：“想喝我再倒，咬着杯子做什么？”

　　洛云桢没松，也不说话，自下而上抬眸看她。

　　阮峥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心说这眼神谁顶得住。

　　洛云桢目光深深：“你是谁？”

　　趁他说开口说话的空当，杯子松开了。阮峥当机立断拿开，抖着手去桌边重新倒水。另外给自己倒了一杯，走半天路她也渴了。看来酒不是个好东西，一杯下肚，醉成这样，大晚上不睡觉出去乱逛，人都不认识了。

　　洛云桢轻声道：“你和永宁公主长得很像。”

　　阮峥递来第二杯水：“你和洛云桢也长得很像。”

　　洛云桢皱起眉：“我本就是洛云桢。”

　　可喜可贺，自己是谁还记得。

　　阮峥想给他鼓个掌，如果有手机她还想给他录下来，这种珍贵的黑历史不是人人都能见识到的，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下一回。

　　她拖了把椅子在对面坐下，好整以暇展开询问：“好的洛云桢公子，我问你，你刚刚坐在池塘边干什么？”

　　洛云桢：“看落日。”

　　得，完全醉傻了。大半夜看落日。

　　阮峥抹了把脸，没话说了，她其实有点生气。但看洛云桢这个样子又发不出火来，无可奈何：“你说你非敬那杯酒干嘛？不能喝就别喝，我记性又不好，万一人家给你安的酒精过敏的设定，出事怎么办？”

　　洛云桢只听懂了前半句话：“殿下对我恩重如山，敬一杯酒是应该的。”

　　阮峥：“报恩方法多得是，何必选这个？”

　　“我不知道殿下要什么。”

　　“……”

　　“你知道殿下想要什么吗？”洛云桢认真问她，眸光聚敛起来。

　　“我也不知道。”阮峥头发蹭进眼睛里。她撩开额发，顺手把头上歪歪扭扭的带子薅了下来。出门太急，没留意，这会一看，才发现自己抽的是根腰带。难怪这么滑，绑都绑不稳。她盯着这根海棠红的腰带发呆，想到自己现在本应该在睡觉。

　　灯如红豆，烛影摇红。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其中一个人还喝醉了。每个关键词串起来都像是要出事的样子。但魏忠还没回来，她不能走，得看住洛云桢，他再跑出去麻烦就大了。她伸头张望门外，门外空无一人，只有漆黑的夜色。

　　魏忠还没回来。

　　阮峥百无聊赖地想，他之前不是怕自己把洛云桢怎么样，放狠话来着。这会两人大半夜同处一室，他又不担心了，出去半天不回来。

　　打个热水要这么久吗？

　　她手指胡乱勾着带子，想了想，起身把椅子挪了个方位，对着门外，不再去看洛云桢的脸。定力这玩意靠不住，还是从源头上永绝后患，眼不见心不乱。穿堂风冷飕飕吹得人打喷嚏，她裹紧袍子勉强打起精神，下巴搁在胳膊上。等魏忠一回来接班她就回去睡觉。

　　洛云桢留意到她反常的举动，不明白她为什么对着门吹冷风。

　　“你不冷吗？”

　　阮峥说：“不冷。”

　　她背对着他，眼睛半睁不闭，一头凌乱黑发散落，裹住削瘦的肩头。无意将雪白后颈暴露在烛火下。身上衣袍单薄，裤腿裙摆被弄脏了，鞋子趿拉着穿进去半只，脚踝若隐若现，被冻得通红。

　　洛云桢视线停留一瞬，转去内间，取了件干净的外袍罩在她身上。

　　阮峥懒得说话，任由他罩上。她盯着门外，眼珠子一动不动，脑海里只维持一丝念头，等魏忠回来。精神头消耗到极点，没有动的力气。她不知道洛云桢怎么这么有精力，喝醉了跑外头坐半天，现在回来了，还没有犯困的征兆。

　　这都快四更天了。

　　一时间，没人说话，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洛云桢看了她一会，又出声：“你困吗？”

　　阮峥毫无感情地回答：“不困。”

　　洛云桢：“你眼睛闭上了。”

　　阮峥：“没有。”

　　洛云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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