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走吧，小阿离。”阎罗拍了拍重离的肩。

　　重离一口气憋在心头，怒道：“夫子，尊上怎么这样啊。”

　　“他一直都是这个样。”阎罗道，“习惯就好。”

　　重离瞥到一个挂着腐肉的骷髅架子，一阵恶寒：“我不习惯！你说你在星月天待得好好的，为何非要来这种地方任职？”

　　“你不懂，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跑得远寿比南山。”阎罗意味深长地摸了摸胡子。

　　“……的确不懂。”重离道。

　　“不懂便罢。走，本君带你四川转转。”阎罗向前走去。

　　忘川旁，墨柳凝烟，桂花低垂，骷髅船家泛舟川上。有人舟上闻笛，婉转断肠。

　　冥府之中，四处都有如此诡异而凄切的生机。

　　鬼魂容貌虽然略有些惊世骇俗，吓的人心肝直跳，但还算守秩序，并无奇志怪谈中所言的神出鬼没，张牙舞爪。

　　不过重离发现这些鬼怪见了他就像见了什么天外奇人似的，有躲墙角看的，有从河底爬上来看的，还有倒吊在树上偷窥的。

　　“夫子，他们在看什么啊？”重离躲在阎罗后面低声问。

　　“鬼界极少有其他人来，新奇而已。”阎罗解释。

　　“哦，我以为是我裤子掉了。”重离道。

　　“在此处赤身裸体的都大有人在，裤子掉了算什么。”阎罗往他下半身瞟了一眼，“况且你这么瘦，也没什么好看的。”

　　“夫子！”重离无语，往四周看时还真看到两个抱一块儿裸奔的，竟也没有人在意。

　　这到底是个什么奇葩地方。

　　这要是在仙界，早就被以耍流氓的罪名逮起来捆天牢里了。

　　阎罗教他仙界律法的时候，整整抱了一人高的法条过来，其中小部分是自天璇仙尊时期流传下来的，大部分则是傅云疏亲自编写的，事无巨细，且严苛得有些不近人情。

　　小偷小摸要上四十九颗贯骨钉，聚众斗殴不论缘由皆要抽筋断骨，更别提杀人放火，那是直接碾碎元神，万劫不复的罪过。

　　阎罗说，这是因为仙魔之争后，魔族虽灭，仙界也遭受重创，一片混乱之中拉帮结派试图挖墙脚的人不在少数，若不以严刑峻法而治，仙界有不攻自破的危险。

　　重离不是很懂治天下的道理，只知道如今仙界的肃穆和不紊，大多是因为傅云疏凶残的统治风格。

　　不过因为长生天是傅云疏的私人地盘，没什么人敢来打搅他清静，重离也没有亲眼所见他如何凶残，但云殿之中的侍从，以及小桃叶都是这么说的。

　　重离暂时没觉得他哪里凶残，只是觉得他这个人大概是没有感情，不会在乎别人的感受，有时候办的事儿让人简直想掐死他。

　　比如说今天把自己丢鬼界的事。

　　怪不得千八百年傅云疏都是孤家寡人一个，哪里会有女子喜欢这样冷得像块石头一样的人。

　　“那是奈何桥。”阎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奈何桥上全是攒动的人头，桥头是位给转生之人登记造册的鬼君，桥尾则是一座小房子，房前是个卖汤的小摊。

　　摊子上有一口大锅，汤冒着咕嘟咕嘟的泡，血红一片，里面有些看不出模样的东西在翻腾，整个忘川河面上都弥漫着一股那汤的腥味。

　　喝汤的人看上去极其痛苦，有不少刚喝进去就要吐的，被孟婆捏着下巴硬给灌了下去。

　　“那是孟婆？”重离诧异地指着摊前的人，那哪里是个垂垂老矣的老婆婆，分明是位芙蓉花面的窈窕美人，“这不是她孙女吧？”

　　阎罗道：“仙族爱给自己幻化个好看的壳子，她也非得老来俏，弄个早春三月的脸。”

　　“我倒觉得其他鬼也可以试试。”重离道。

　　“没那个必要。”阎罗道，“你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套个他人的壳子一时，也不能一世。”

　　重离从他的话里品出了一点意味深长。阎罗看了他一眼，笑道：“想去尝尝那汤么？”

　　“我喝了岂不又成白痴了。”重离道，“不喝不喝。”

　　阎罗走上了桥：“此汤只对凡人有用，来尝尝吧，不同的人品出来的味道不同，有人说好喝。”

　　重离倒是没觉得那腥得跟臭鱼发酵了似的汤会好喝，不过的确是有那么几个转世的喝了没任何反应。

　　“你喝过吗？”重离问。

　　“喝过一次，有点咸，盐或许多了。”阎罗道。

　　孟婆正在大锅里搅和着，抬起头来说道：“老身从不搁盐，尝出咸是指你心性软懦，难受重压。”

　　“放你的罗圈屁。”阎罗骂道，“本君一界之主，何谓不能受压？”

　　孟婆不恼，冷笑道：“那可能是你太闲得慌，故而喝汤也咸。”

　　“嘿你个老东西……”

　　阎罗话没说完，孟婆已舀了碗汤搁手上，对重离扬了扬：“这位小仙君，你到底喝不喝，喝就过来拿，不喝一边儿待着去，后面人还等着呢。”

　　重离莫名其妙地接过汤，被转生的队伍挤到了一边去。

　　“夫子，鬼界之人都是这样讲话的么。”重离讶异道。

　　阎罗没所谓地挥挥手：“这儿规矩没那么多，有什么便可说什么。”

　　重离想了想，长生天上的人见了傅云疏都像老鼠见了猫，生怕有一丝不敬。如果有人这么敢跟傅云疏讲话，估计场面就会变得非常难看。

　　“喝吧。”阎罗道。

　　“嗯。”重离看了看碗里的东西，汤很稠，漂浮着一些肉块之类的东西，只是在阴暗的光线下看不清楚。细细闻的时候，腥味反而没那么重了，反而有些高汤的香气。

　　重离喝了一口，嚼了嚼里面的肉，很是鲜甜，比想象中好吃得多，是从没吃过的美味。

　　“什么味道？”阎罗问。

　　“很鲜，好喝。”重离实话实说，又喝了一口汤。

　　孟婆笑道：“小仙君很识货，来老身这里试喝的仙人不少，你还是头一个夸好喝的。”

　　“是么？”重离笑了笑，“除了我没人喜欢吗？”

　　孟婆道：“自然有，十八层地狱里放出来的恶鬼喜欢。”

　　“哦。”重离对自己跟恶鬼有共同口味很意外，又拿起快骨头啃了啃，“这是什么肉，我怎么没吃出来？”

　　“人肉。”孟婆道。

　　重离一口汤喷到了地上：“什什什什什么？”

　　“腐尸。”孟婆重复道，“越陈腐，熬出来的汤越浓，效用也就越……”

　　孟婆话只说到一半，重离就奔到桥边扶着柱子吐得飞流直下三千尺。

　　阎罗赶紧过来拍着他的背：“怎么了？”

　　重离吐完开始咳，咳得肠子都打出个蝴蝶结来，把还剩一半汤的碗递给阎罗：“拿、拿走……”

　　阎罗拿着碗：“至于么，你刚刚不是还说好喝么。”

　　重离扶着柱子缓了好一会儿才抽进去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的舌头指定是有点毛病，否则不能把人肉给吃出好吃来。

　　“不喝了？”阎罗道。

　　重离看着那汤产生了一种又想喝又想吐的纠结情绪，使劲摇了摇头：“快拿走，我又要吐了。”

　　“娇气。”阎罗自己把汤喝掉，把碗还回去，“老东西，你的汤齁死人了。”

　　孟婆白了他一眼，继续熬着已经成了粥的汤。

　　从奈何桥上跑下来，直到再也闻不见那股腥味后重离才停下来，扶着一株垂柳深呼吸了好久。

　　外面的世界好生危险，他竟然开始有点怀念起长生天上清静的白雪，和不染纤尘的云殿。

　　这种情绪在看到十八层地狱的门楣时达到了顶峰。

　　他和阎罗站在油锅地狱外面，甚至不用进去就能听见震耳欲聋的嘶吼声。

　　为了不显示自己太怂包，他咬着牙去看了看牛坑地狱，几百头铁牛把人踩得跟肉酱似的，过一会儿好不容易拼出个人样来，再踩一圈成肉酱，如此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他们…犯了什么错，要被这样折腾。”重离感觉自己的声音都虚了。

　　“肆意虐杀牲畜，死后便入牛坑地狱，这里的许多人都曾是屠夫。”阎罗道，“再往下走走便要到无间地狱了，想去看看么？”

　　“夫子。”重离拉住他的袖子，“我能不去吗？”

　　阎罗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怎么，你又不是没去过。”

　　“就是因为去过，我就不去了。”重离说。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身为泛仙却会出现在无间地狱中，但这个答案连傅云疏都没有回答过他。

　　他不喜欢那里。

　　阎罗沉默了好一阵，笑着摇了摇头：“你竟然怕鬼，怎会如此。”

　　“我不怕鬼！”重离纠正他，“我就是觉得有点恶心。”

　　“多看一看就不恶心了。”阎罗拉着他就要往里走。

　　重离不明白阎罗为什么执着于把自己拖进十八层地狱里面参观，分明又不是赏心悦目的地方。在看到一只铁牛把一串恶鬼顶破肚肠穿到角上的时候，他受不了了，甩开阎罗转身跑了出去。

　　“你去哪？”阎罗在后面喊。

　　“透透气！”重离说。

　　他根本不打算在鬼界透气，这里只能让人窒息。鬼界之外最近的地方，是海族妖怪的无相海，无相海深处有一座浮星阶，连接着仙界断情天。

　　比起待在鬼界，他宁可在长生天上圈养。

　　不过以他现在的修为要回仙界，往上飞半路就得摔下来，只能从浮星阶上爬回去。

　　出师不利，刚跑出来一天就想回去，估计会被桃叶嘲笑。

　　嘲笑就嘲笑吧，那也比在鬼界恶心死来的强。

　　他向无相海深处飞去。很快，浮星阶映入眼帘。那是一道宽百丈，不知多高的，由各色璀璨的星辰搭建而起的阶梯，高耸入云。

　　重离站在海面上，面前是不知多高的危楼。他觉得从这里爬上断情天，自己的腿大概是要报废了。

　　但无相海也不是个可以久留的好地方，海里据说有很多妖怪。

　　比如说龙。

　　傅云疏就是真龙之身，重离见过他以原身泡在天梦泽里修养。龙族，少说也有几十上百条后裔。他有点无法想象，一百个傅云疏出现在他面前的样子。

　　他打了个寒战，跳上了浮星阶。

　　刚上去时还能连跳多级，御风飞个几里地。但没多久灵力就不够用了，只能一格一格向上爬。

　　可不论怎么爬，这梯子好似永远看不到尽头。比起身体上的累，这种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结束的折磨才更令人绝望。

　　然俗话说的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出了狼坑又掉虎窝。刚爬到云层里，重离就被一只妖神境路过的蛊雕抓走了。

　　他被那只头生怪角的蛊雕拽飞起来的时候忽然想到，书中曾说妖喜爱捕食幼年仙灵，仙灵元神可大补妖族修为。

　　断情天下设有结界，妖族无法突破结界进入断情天，为的也就是保护那些修为尚低的散仙地仙不被妖怪抓走，放地下黑市里卖了。

　　修为不高的也尚有自知之明，不会闲得没事跑到无相海来自投罗网。

　　重离就是那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他忘了妖界和鬼界不同，并不在傅云疏的管辖范围之内。

　　糟，糕。

　　妖神境里四处是栖息在树上可怖的妖怪，看到重离几乎都要掉口水。蛊雕揪着他的后脖领子，走入深林。

　　“大仙，你放过我吧，我这么瘦，是没有肉的。”重离试图跟他讲讲道理。

　　蛊雕根本没搭理他，反手还给他来了招禁言术。走进一片桦林，蛊雕摊开手，撒了一把粉在地上。瞬间，乾坤倒转，阡陌逐开，桦林中出现了一条小路，小路尽头挂着一盏昏昏的红灯笼。

　　走进小路便是另一番天地，黑漆漆的地下城挂满了飘摇的红灯笼，路两旁摆满小摊。有卖灵兽骨头的，有卖珍稀花草的，还有卖人类死婴的。挂着的招牌不是宣传能大补，就是宣传能美容养颜。

　　蛊雕有个铺面，里面摆着各种虫草酒、骨头酒。门口一样挂着红灯笼，只不过没有点亮。

　　蛊雕将重离五花大绑扔在店门口，吹出一只火焰点亮灯笼。隔壁的一只虎妖探出头来，看了重离一眼，笑着说：“蛊雕兄，这是个泛仙吧，今日发财了啊。”

　　“一个小毛头罢了，卖不了多少钱。”蛊雕将重离扔进一只破旧肮脏的铁笼中，里面有一床毯子，“裹上，现在天冷，别没卖出去先冻死了。”

　　那床褥子又臭又腥，不知道沾了什么东西。蛊雕将一个牌子挂在笼子上，上写“三百珠，谢绝还价”。

　　完蛋。

　　傅云疏家里有堆成山的珍珠，平时都没地儿花。自己就值三百珠，铁定要被人哄抢，然后五马分尸。

　　重离觉得如果日后还能有命出门，一定要翻老黄历。

　　招牌打出去不久，有不少人来问价。还有个九头蛇把头都怼他脸上观察的，顺带喷了他一脸口水。但看见“谢绝还价”四个字，又退缩了。

　　普通妖怪比不上仙族财大气粗，三百珠有那么点趁火打劫的意思。

　　重离坐在角落中，想要离那团腥臭的被子远一些。但天气极寒，铁笼又寒冰刺骨，加之腥臭不散，爬楼梯的过度损耗，没过多久便眼前迷蒙，神情恍惚了。

　　“三百珠？”恍惚间，重离似乎听见有人问价。

　　“是，全款还送一瓶穷奇掌酒。”蛊雕说。

　　“酒不必了，把他给我。”

　　“好嘞。”

　　重离知道，这是来了个不讲价的大款，这下彻底要玩完。

　　蛊雕把他抓出来扔给了买家，重离闭着眼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寒梅沁香。

　　重离猛地睁开眼，看到面前的人激动得差点要掉眼泪。

　　“尊上！”

　　傅云疏抱着他，没有带面纱，眼睛也和素日不同，成了一双深蓝如玻璃般的龙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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