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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孩子仍在梦里,水波随小舟前行而浮泛涟漪,婉转吟唱着摇篮曲。
曼图赫特普已爬上河滩,像淋雨的狗一样甩着湿头发。
纪斯卡多躺在旁边,没有知觉。
不远的前方,骚乱跳跃到尾声,声响被夜风滤净,空留了汨公主惊喊的余音:“返宫~~~~~”
不远的后方,喧哗渐起,六神无主的毕布勒城,自顾不暇。
这世界并不只剩了他俩,德卡回过脸,只望着她。
月光火光水光的汇映中,他的眼中闪烁出她从未见过的光彩,这光彩灵动得像是在水中燃烧,她的脸倒影在他的瞳中,盈盈波动,分不清究竟是谁泪眼朦胧?
很久以前,她曾为了逃离他,放火烧了他的地牢。
而今,她带了他与她的孩子,又一次纵火而逃,为了逃回他的身边。
法老终于找到了一点点真实感。
“可纶……”他低声说,语声仍是那般怪异的压抑,“谢谢你……”
她说对不起,他说谢谢你。
倘若有足够的时间,道歉与道谢皆能兑出彼此欲诉还休的千言万语。
杂乱的跑动声向这边过来,曼图赫特普开始推搡侍卫官的身体。
水浅处,她抱起孩子,水流轻晃,德卡护住了她。
奔跑声近了,侍卫官发出模糊的呻吟。
谁都没有躲,汨公主的身形已近得隐然可辨,她近乎绝望地嘶哑着美妙的嗓音:“快!回宫保护父王!”
她的身后,追着无数埃及士兵。
怀里的婴儿似要梦呓,张嘴却“哇”地一声,骤然大哭。
这一声哭将周遭的人都吓了一跳,惊到了汨公主,她突兀地掉转方向,闻声望来。
对峙,持续了一光年。
直到地上的纪斯卡多猛地弹起,“唰”地拔出刀来,横在汨公主与法老之间。
刀光惊得汨公主倒吸口气,意识到自己的寡不敌众,她呼哨一声,抢先扎进水里,霎时就没了踪影。
迎着侍卫官请示的目光,法老极轻微地摇了下头。
汨公主的那些随从,却被法老留下了。
婴儿在恼怒地哭喊,可纶在低柔地哄劝。
“可——可纶纶——小小——姐——”纪斯卡多俯身,结巴着冲她行礼。
可纶冲侍卫官点了下头,笑笑,复又低头专心致志地哄着孩子,法老含着微笑,专心致志地瞅着她。
曼图赫特普咧开嘴巴,佯装天真。
“他准是饿啦!”他不怀好意地提醒,“要喂奶了——我去找个奶妈好吗?”
法老立刻醒转:“纪斯卡多!带曼图赫特普殿下去换身干衣服!河道口加派人手守卫,除了巡夜人等,其他都各归各位,休息去吧!——可纶,你跟我进来!”
众目睽睽之下,孩子哭闹不休,可纶急得有点上火,涨红了脸,她湿嗒嗒的发绺因她匆促的步伐不慎荡到肩前,水滴在孩子的脸蛋上,孩子哭得更大声了。
德卡为她掀起帷幕,法老的营帐,如法老的双瞳,漆黑幽深,残灯灭尽。
进去才发觉有帐外营火烁烁映入,士兵们走动的身形似影画戏般掠过帐幕。
可纶试图给孩子喂奶,可他根本不理会,兀自愤怒地“哇哇”哭喊,仿佛憋了一肚的怨气。
这时法老伸出手,说:“让我来吧!”
她将孩子给他,站在幽暗的光线里,凝视着他犹如剪影般模糊的身形,努力着想要看清,却怎么也分辨不出他哄着孩子的表情。。
低沉柔和的吟颂声从剪影里飘过来,只属于德卡的低柔语声:
“……东方……西方……南方和北方……四方神……都来赞美你……你定得以永生……众神将因你而存在……当大地即将淹没之际……你诵念咒语拯救它……你在大地还没有产生前已居住在天堂……”
她怦然心动,鼻尖发酸,泪水复又盈盈波动。
神俯在耳畔轻问:
“也许他会在你白发苍苍时将你抛弃,也许他将为了埃及牺牲你,也许他会冤枉你误解你辜负你的心意,在你凄惶无助时弃你而去,即便如此,你仍愿意以余生为赌,守护他直到你无力睁开双眼的那一天吗?”
“我愿意!”她答,“我愿意爱他胜于爱我自己!”
这意味着,你的爱将变成你的负担,付出——无尽的付出是你的责任,回报——如果会有回报,也只是你不能期待的偶然,你将因为他的不幸而不幸,更可能因为他的欢乐而不幸,你的爱将把你带离自我自由的世界,你的爱将把你推向妒忌与争权夺利的战场,你将为此心力交瘁,你将为此伤害别人,你将为此而惹来他的不快甚或怨恨,你将要把你的人生托付在爱上,托付在易变的人心上,而这是你懂事以来就始终唾弃的!当爱到了土崩瓦解的那天,他可能连与你培养平淡感情的耐心都没有,而你更不可能全身而退,你必须带着你与他的孩子,忍耐地宽容地接受他的新欢,陪了笑脸苟延残喘,为了孩子的将来而勾心斗角,连真心也要弃如蔽履。这些还不算是最坏的结果,最坏的结果以你的年纪还想象不到,这些只是可能会发生的结果,发生的概率比不发生的概率要大得多,你明知道不能自欺欺人地心存侥幸,即使这样,你还要坚持爱他胜于爱你自己吗?
“我愿意!”她答,“我愿意相信他!”
那么,你可以嫁给他了,你们会有波折,但若你是真的愿意,神保佑你们厮守终老。
今后,在你任性冲动无法忍耐时,请记得你此时的回答,请记得你说过“我愿意!”
她深吸一口气,咽下眼泪,孩子的哭闹渐渐偃旗息鼓。
“现在你喂他吧……”德卡低声道,将孩子递过来。
孩子已经睡着了,可纶抱在怀里。法老走到帐篷的另一边,取了他的盾牌,翻转过来,垫上软麻织物,“让他睡在这里面可以吗?”他征询地问道,“如果不行的话……”如果不行的话,他只能去毕布勒抢一个摇篮来了。
幸好可纶说:“这很好。”然后就把襁褓轻轻放入盾牌软垫里,让孩子继续酣睡。
片刻,两人都小心倾听着孩子低微的呼吸,谁都没说话。
隔了一会,法老说:“先把头发弄干吧……”
她才想到自己连身干衣服都没换,长发更是湿得滴下水来。
他扔了块干布过来,正罩在她头上,她感到他的手穿梭在她的发间。
“是抱着孩子放的火?”他问,揉着她满头湿发。
“嗯——”她下意识地答道,“我没办法——下午起就被软禁了——他们不让我出房间——你别骂我,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怎么逃的?”他继续问。
“就是这么逃的呗……”她说,“孩子在另一个房间——我把灯推倒在床上——趁卫兵冲进来的时候溜出去——抱了孩子就往水道那边逃——”
事实上,孩子和她在一个房间,可她不想让德卡认为她是个会拿孩子性命冒险的坏母亲。她也没有办法。自汨公主发现了她的绿眼睛后,就派了卫兵守在她的卧房门口,将她与孩子软禁起来。偏偏曼图赫特普又不知所踪,无法找他商量对策。她明显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是束手待毙还是先发制人?当然不能坐着等死啦!
“和曼图赫特普约好的?”
“不是——”
她并不知道法老实际上已下了封死水路的命令,不知道汨公主设计谴开埃及卫兵欲经由水路偷袭,也不知道曼图赫特普跟踪了汨公主去给法老通风报信,更不可能知道法老会因一个风筝一个暗示一个符号乘着夜色从水路来找她。她只是从《指环王》里寻来的灵感:坚不可催的圣盔谷,唯有通水口是弱点,类似的电影还有很多。
“没人追你?”
“他们以为我抱了孩子去逃难吧!有孩子的女人总是比较让人理解和同情的。”
汨公主优待她的时间太长,软禁她的时间太短,以至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她是要逃离。
“水闸的守卫你是怎么打发的?”
“告诉他们快去救火,那里离王宫挺远的,远水救不得近火,我想没人会去那里打水的……”
“你想?”
她从他平静的语气里感到兆头不对,赶紧幽怨地叹了口气,细声细气地说:“唉……我想……我不会活得很长……而且会死得很痛苦……”
他没答腔,开始梳理她长长的头发。
“唉……”她再叹口气,“我妈妈曾经告诉我,女人生完孩子,必须精心疗养很长一段时间,不能碰生水,不能生气,不能受委屈,而我呢?昨晚!昨晚才刚刚生下了孩子,又被关起来,又要花心思想着逃跑,还要冒险纵火,想法缝补牛皮筏子,费心劳神哄孩子,全身上下在生水里泡了又泡,好容易以为脱险了,还要在这里被你审问!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唉——唉——唉!”
她连叹三声,叹得他扔掉了象牙梳子,腾出手来抱住她,堵她的怨艾。
“这是最后一次!”他的嘴唇贴在她的耳朵上,慢慢地柔柔地一字一句地吹动她的鼓膜,“最后一次‘你想’!从今以后,我的想法就是你的想法,你要完全信任我,完全听从我,即使身在险境也不许你擅自策划拿性命开玩笑!从今以后,我会救你,会保护你,会替你把一切都想好!你只要把自己交给我,跟着我,相信我!”
他把她抱得那么紧,以至于她觉得自己胸腔里跳动着他的心。
“德卡……”她的声音哽咽着,不是装的,“你真以为我离开了?”
他点头,与她耳鬓厮磨。
“你想我了么?”
他沉默了数秒种,她的心悬到喉咙口。
然后,光与影交错掠过的帐篷里,响起了他的回答:
“请从心箧之屋赐予我心灵,
只要心灵在我身上,
我宁愿不食花之湖东岸奥西里斯赐予的糕饼,
宁愿不乘顺江而下之船,
宁愿无可乘之船!”
眼泪扑簌簌滑过脸颊,他轻轻吻掉了她的泪,轻轻吻住了她的唇。
请从三千年逆流中赐予我心之归属,只要德卡在我身边,花之湖东岸奥西里斯赐予的糕饼,顺江而下之船,可乘之船,我宁愿不要!宁愿不要!
……所以……你要原谅我……德卡……原谅我的任性……原谅我曾不可理喻地固执……原谅我曾决绝地伤害你也伤害我自己……哪有种子不萌芽就开出了花?……哪有飞鸟不破壳就能伸展翅膀?……所你必须原谅我……德卡……
帐篷外传来曼图赫特普的歌声,她听不懂少年在唱些什么,德卡却忽然笑了。
“可纶,”他略略松开手,声音里含着笑意,“我们出去坐一会吧!头发若不干得透彻,头会疼的……别担心,曼图赫特普殿下表示他很乐意看护孩子!”
“他是这么唱的吗?”
“‘宝宝又香又嫩的手,我多想亲一口;宝宝甜甜的睡脸,我多想守着你直到你睁开眼睛冲我哭恼不休……’”法老微笑道,“我猜他不好意思让别人都听见,才会用大绿海的语言唱给我听!”
她挽住他的手臂,随他走出营帐,曼图赫特普笑嘻嘻地站着,已换了身埃及兵的衣服,很有些新鲜的帅气。
“我会目不转睛地守着他的,放心吧!”少年信誓旦旦地保证。
“有劳殿下了!”法老颔首道。
待少年进入帐篷后,他们在最近的一丛营火边坐下。
走到外边来方才感觉到夜凉如水的寒气,凉意自头顶心倾泻至发梢,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德卡在火边,手肘支在膝上,手支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的头发比她的还要长还要黑,凌乱不羁地散着。
现在她终于能心无旁骛地坦然望着他了。
差不多一年没有见面,会起变化是当然的,在这个年龄的人,每一个细胞都是活跃的,只要外界有一丁点刺激,它们马上就会发生化学反应。变化虽然微小,却根深蒂固,永远都不能够还原。德卡,已经长成为真正的法老王了!强悍,冷静,出类拔萃!人间的阴谋诡计固然骗不过他,来自神明的为难也不能叫他气馁。原本俊秀但略显孩子气的脸庞已被时光完全磨去了少年模样,每一句话语都经过了深思熟虑,每一个眼神都透出识破机心的锐利。
她心醉地凝眸注视,甚至没有去想她在他眼中是什么模样。
他挑挑眉毛,并没说话,不过她立刻明白了,莞尔一笑,靠进他怀里,他顺势搂住了她,一股暖流涌住了她。
我会习惯的,习惯在你怀里依靠着你,虽然现在还有点生疏,但幸福是很容易习惯的。
“可纶!”他轻轻问,“你还会离开我吗?”
“嗯……”她微笑着想了好一会,忽道,“咦?你的心跳声怎么没了?你是不是紧张得休克了?”
他重重哼了一声,正要说话。她已飞快地转身搂住他的脖子,飞快地——但无比坚定地——说:“我爱你!德卡!”
他的心跳好象真的没了。
“我爱你!德卡!”她再说,一迭声地说下去,“我爱你!德卡!所以我不想离开你!我想永远陪着你!让你听得见我对你说‘我爱你’!直到我蒙神感召的那天,直到你决定不要我的那天,我才会离开你!我爱你,德卡!”
他的心跳现在回来了,贴着她的心,“砰砰”跳动,宛然在说:“我绝不会不要你的!永远也不会!”
他笑了起来,那春风满面的样子真是好看。
“所以,你要忘掉以前的那个我!你要彻底地原谅过去的那个我,好吗?”她说,“现在,你要耐心地听我说,我会说很久很长,然后我不会再提起我的过去。如果你曾经怪过我,请你因为我的话而原谅我,好吗?”
他让她靠住他的胸膛,“你说吧!”他答,“我会听你说的……”
她的头发已被夜风彻底吹干了,营帐里没有动静,大约曼图赫特普也和孩子一样入梦了——或者他也和德卡一样,全神贯注等着听她说她的过去,她的那一个世界的往事。
“我,”她费力地从记忆深处翻检出过去的自己,“你知道的,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可能我说的并非它的全貌,但我所认识的那个世界,缺乏信仰,虚荣泛滥,金钱成了情感的替代品,爱情被以科学方法计算出了存在的确切时间。人前光鲜,人后龌龊,都为别人而活。可奇怪的是,现实越是这样,书籍就越要宣扬自我与自由的可贵,因为大家都被光速生活迷惑得找不到自我,将放纵当成了自由。我相信真实善良纯真美好的情感是存在的,只是它稍纵即逝,来不及留下痕迹就被得失算计掩去了光芒。婚姻里充斥着不必兑现的承诺,不负责任的誓言,不懂得容忍体谅的自我,彼此倾轧计较短长的口角,难以携手共老的浮躁,男男女女因为寂寞而结合,当然还有更糟的为利益而结合,然后因为更加寂寞而各奔东西,而更糟的则是为了孩子而延续无望的婚姻,所以我无法相信婚姻,爱情以及人心。所以你要原谅我,哪有种子不萌芽就开出了花?哪有飞鸟不破壳就能伸展翅膀?我是一个人来埃及的,我的家离埃及万里迢迢,一个人该有多么不怕寂寞才会独自到陌生的国度旅行?一个人该有多么寂寞才会独自旅行?”
“我的爸爸妈妈在我十几岁时将我送到另一座城市生活,我们隔得并不遥远却很少联系,他们总是那么忙碌。说来也奇怪,联络方式那么多那么方便,他们竟没有时间利用它,只任由我一个人寂寞地成长。他们令我衣食无忧,却又让我感觉自己活得像个孤儿。苦恼郁闷时,没有人安慰我;任性胡为时,没有人管教我;伤心落泪时,他们不会看见,即使看见,也永远猜不到我为什么难过,因为他们不了解我,他们不曾参与我的长大,也就越来越猜不透我在想什么。我知道他们非常爱我,只是这巨大的隔阂让他们不知道除了给我钱还能用什么别的方式给我爱。他们问起我时,不外乎三句话——‘吃了什么?’、‘注意身体’、‘努力吧!’,至于我的心,好象没人在意。在我意识到自己的寂寞以前,我已开始用书抵御它的侵袭。可能是我找错了书,所有的书都教导我该如何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该如何勇敢地释放出自我,却没告诉我该如何培养出一个健全健康的自我。我只好花全部的心思用来在乎自己,在乎自己每一个任性的念头,自以为是内心想要实现的梦想。这样的我不可能有真正的朋友,也不可能接受别人的爱情。书看的多,与朋友间可谈的话题少得可怜,到了无法交流的地步。有男孩说喜欢我,那个任性的自我马上会告诉我没有时间,我还没玩够呢,那来时间谈恋爱?我连爱自己都不够,哪有多余的时间去爱别人?。”
“一点都不怕寂寞,战胜了孤独,不需要别人的爱也不想费神去爱别人,习惯被父母供养却任性自由的我,就是你遇见的那个我。每个人都有他的来龙去脉,每颗心都有它的前世今生,你明白了我么?你还有信心让我跟着你么?你能完全地相信我么?”
德卡的下巴抵着她的发心,他的声音听起来飘渺如烟。
“……任性是很累人的……可纶……好好睡一觉吧……把不甘心扔掉吧……谁都有他的前世今生,可纶,某天,我会告诉你……我的……睡吧……”
她本是想抱住他狠狠哭一场的,可他不让她哭,却低低地哄着她入睡,一如方才哄着他们的孩子。
“……东方……西方……南方和北方……四方神……都来赞美你……你定得以永生……众神将因你而存在……当大地即将淹没之际……你诵念咒语拯救它……你在大地还没有产生前已居住在天堂……请从心箧之屋赐予我心灵……只要心灵在我身上……我宁愿不食花之湖东岸奥西里斯赐予的糕饼……宁愿不乘顺江而下之船……宁愿无可乘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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