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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湖公园
30 南湖公园
这不是杨子夏第一次离家出走,杨旗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会跑去哪里。
他赶到南湖公园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公园的大门落了锁,从正门进不去。
街灯落在大门外的公告牌上,映出橘色的光。门口有摄像头,红灯一闪一闪的,像某种秘而不宣的信号。杨旗轻车熟路地绕到一侧的山坡上,翻围栏进了公园。
上次他这么做,还是杨子夏念初三的时候。
那时,杨子夏在学校里跟同学打了架,回来后被妈骂了一顿,要拉他上同学家里道歉。小夏不愿意,一溜烟就跑掉了,活像条泥鳅,抓都抓不住。杨旗在公园里找了一个多小时,着急得背后冒冷汗。杨子夏藏在儿童乐园的滑梯上,蜷坐在二层凉亭下狭小的空间,听见杨旗的呼唤声也没有应答。杨旗把手电筒扫来扫去,照出滑梯上的一重人影,这才找到杨子夏。
兄弟俩回到家后,母亲把杨子夏骂了一通,但第二天早上还是给他做了早饭。吃完饭后,她领着杨子夏去跟他同学道歉。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里,杨子夏都不怎么爱说话,最后是杨旗给他送了张铁娘子的正版CD,杨子夏的心情才好起来。
虽然那事已过去很久,可杨子夏过了这么多年,性格却还是没有变化,仍和孩子似的,容易被激怒,生气了就会想要逃避,而不是去思考解决问题的办法。
杨旗穿过密林,从墙垛上跳下来,独自在黑暗的步道上行走着。
南湖对岸的高楼灯火璀璨,近岸处映出水波纹中的倒影,再往湖心去,光便黯淡下来,只剩一潭广大而深不可测的黑渊。临湖的木栈道上,只有低矮的脚灯还亮着,炮制出一团一团的暖光。
杨旗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扫了一圈,没有发现人影,只好继续往前走。
“小夏!”他呼唤着,“杨子夏!”
夏天已经过去,蝉鸣声不知在什么时候绝迹了。细蚊无声地冲向栈桥的矮灯,如盐粒般依附于上。从湖面吹来的风带着秋寒,杨旗搓了搓胳膊,后悔出来时跑得太急,没能带件外套。
小夏现在应该也很冷吧。他心想。早点找到他,早点回家,谁都别感冒。
“杨子夏!”他对着黑暗喊道,“你快点滚出来!都多大人了还玩这一套!”
在黑夜中,通向公园深处的步道显得十分漫长。指示牌矗立在道路的交叉口。杨旗把手机的手电筒对准脚前,以免被什么给绊倒。
荷花池里传来微弱的蛙鸣,惟有两三只在彼此应和。杨旗在交叉口踌躇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了沿湖的大路。小夏不喜欢爬山,没必要到山上去找他。植物园现在也关门了,他进不去。能休息的地方只有野炊区、儿童乐园的滑梯,湖边的长椅。
杨旗慢慢地走着,手机的手电筒保持照亮脚尖前几厘米的位置。
杨旗还记得,小时候,父亲经常带他和弟弟来公园里玩。那时公园没有今天开发得这么好,游人也不多。有小贩在花坛边摆钓鱼摊——用游泳圈围拢起来的一汪水池,小孩子可以用吸铁石做的钓竿钓假鱼。还有用飞镖或步枪射击气球,奖品从四等奖的小闹钟到一等奖的大玩偶不等。
那时的人们穿着用的确良制成的衣服,裙子是低饱和度的暖色。关于南湖公园的记忆留存在边缘已经泛黄的旧照片里:八岁的杨旗和四岁的杨子夏并排站在花坛的台缘上,另一边是一个他们早已忘记姓名的小女孩。杨旗左手抱着一把鹅黄色的水枪,右手握着弟弟的手;杨子夏愣愣地看着镜头,好像在这后面有什么令他惊奇的事物。在相片背后是用英雄牌蓝黑墨水写的一行字:2004.9.1 南湖公园,是父亲的笔迹。他隐藏在相机背后,照片外的地方,杨旗和杨子夏记忆的暗区。
手电筒的光扫到坐在长椅上的人影。杨旗摁熄手机,朝湖边的栈道走去。
身穿蓝色校服的杨子夏坐在长椅上,盯着湖面发呆。杨旗在他身旁坐下,双手交握,放在两腿间。
湖对面是一块黑暗的凹陷,它两旁是拔地而起的高楼,楼厦遍布光点,像一丛会发光的,有自己生命的树木。
杨子夏抬起手,指向那块低洼的区域,自顾自地说:“那片钉子户好几年了都没搬走,你看它两边的楼都那么高了,可它还是跟以前一样矮,就好像跟彼得潘一样不会长高了。”
杨旗淡淡道:“拆迁赔偿款不够吗?”
杨子夏耸耸肩。“谁知道。”
他们一齐盯着那块棚户区。湖面上停泊着两只渔船,似乎已经与湖床长为了一体。
杨子夏打了个喷嚏。
“你可别感冒啊,不然要传染给我。”杨旗说。
杨子夏揩了揩鼻子,抹在杨旗的T恤上。
“靠!”杨旗挠着他的胳肢窝,杨子夏哈哈大笑起来,一边试图阻挡哥哥的进攻。
他们闹够了,杨子夏的笑声平息下来。
“你说,为什么那群人不想走呢?”他若有所思。
“你游过去问一问。”杨旗说。
“为什么我们不能跟他们一样?”杨子夏说。
“不能一样。”
“为什么?”
“树挪死,人挪活。妈给你找的那学校很不错,至少比华英这种私立的要强。”
“我不想走。”杨子夏弯下腰,胳膊肘支在大腿上。他感到自己的心像一团纸,被揉得皱了起来。他把头埋在臂弯里。“我不想走。”他又说了一遍。
杨旗把手放在弟弟的头上。“你迟早都是要离开这座城市的。”
“不是现在。”
“听话。你留在这,谁来照顾你?家里没人。”
“我自己照顾自己,我可以住校。”
“一直住到高考?那不可能。”
杨旗俯下身,凑在杨子夏耳边说:“你比我聪明,也会比我有出息,妈知道这点,才会坚持要把你带走,转到另一个学校上学。你在那里会更有前途。”
“前途算个屁,我不稀罕。”
杨旗笑了笑。“你这是气话。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我对我的未来没有想法,只是你们一直在我耳边说,要出人头地,要实现理想,我才那么做的。其实我连我自己的理想是什么都不知道。那就是个骗局,最大的骗局。”
“你看这片湖。”杨旗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杨子夏抬起头,望着黑暗中的南湖。光,影,波纹涟漪,寂静得听不见城市的车鸣,对岸离他们很远,像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从一个池塘跳到另一片更大的池塘,从一条小溪跳到更一条更湍急的河流。在这群人里只有极少数幸运儿才能看见海洋。海是无限的,没人知道在海之外还有什么。”
“我不想游进海里。我只要有南湖这么大的池塘就够了。”
“你会后悔的。”
“不会。”
“那只是你现在的想法。”
“以后也不会。”
“等你死的时候会的。”
死。
杨子夏望着黑暗。死就跟这片黑暗一样吗?
“可是我不想走啊,”杨子夏的声音颤抖起来,“我不想离开这里,我的朋友都在这里,你也在。为什么要逼我离开?为什么没有人在意我的想法?你们总是说:你应该干这个,应该干那个,为什么就没有人问过我想不想那么做?”
“有些事情你没法选择,因为你自己做出的选择并不是最好的。”
杨子夏蜷坐起来,将头埋进双膝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害怕到另一个谁都不认识他的地方去,他会变成一个无名小卒,熟悉的一切会被抽离,从零开始。如果他执意要留下,那他就得独自生活,面对空无一人的房间,就像这世界只有他一人存在一样。
他闷声说:“如果我也走了,你的乐队就没人了。”但此时,他脑中浮现的却是雷铭的面容。
杨旗愣了一下,原来小夏想的是这些?“我们可以搞线上排练。”
“线上排练,效果不好。”
“贝斯手的位置给你留着,不给别人。”
“哼,算了吧,”杨子夏语气颓丧,“那新学校抓学习那么紧,我估计也没时间练琴。”
“我去看你。”
“反正下次不会再是被叫家长了。”
杨旗揉了揉弟弟的头。“到了新学校,可别再打架了。”
“不会。”杨子夏的声音有很重的鼻音。
“这个给你,”杨旗把杨子夏的手机还给他,“给妈打个电话吧。”
杨子夏划亮手机屏幕,他的微信有十几条未读消息。
“靠,什么情况……”他嘟哝着,打开了微信。
<天上天下孙猴是我
天上天下孙猴是我:小夏小夏你知道雷铭出事了吗?
天上天下孙猴是我:听说今天打比赛的时候他受伤了!
天上天下孙猴是我:救护车当场就把他给拉走了。
天上天下孙猴是我:我不在现场啊,别人跟我说的。
天上天下孙猴是我:你不是跟他挺熟的吗?你要不给他发个消息吧0 0
羊羊羊:他在哪个医院?
天上天下孙猴是我:不知道啊,你等我问问。
<妈
妈:你在哪里?赶紧回家吧。
妈:我带回来的礼物还没有给你呢。
妈:有什么事,等你回来说,好吗?
<梁上君子
梁上君子:子夏,听说雷铭受伤了?
梁上君子:你知道在哪个医院吗?我们明天去看看他吧。
梁上君子:好歹是一块演出过的朋友。
梁上君子:有消息及时回复我。
“草!”杨子夏立马站了起来。他心跳得飞快,双手抖得握不住手机。
“怎么了?”杨旗见他如此紧张,不由地紧蹙眉头,“出什么事了?”
“是雷铭,”杨子夏声音发抖地说,“他今天打比赛,好像受伤了。”
他从联系人里找到“搞笑艺人”的号码,按下拨打键。等待接听的声音像是从深渊里传来的回响,无比漫长。
“您所拨打的号码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杨子夏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朝来时的路跑去,双手飞快地在微信里输入消息。
<搞笑艺人
羊羊羊:你在哪里???你受伤了???
羊羊羊:看到了回我消息
杨旗跟在他身后,大叫道:“你走慢点,别摔倒了!”
杨子夏在联系人里一个个翻过去,打通孙小虎的电话。
孙小虎那头刚一接,杨子夏就劈头盖脸地问:“雷铭怎么了?他现在在哪个医院?”
孙小虎吓了一跳。“呃,你才知道?我说怎么发你消息你老半天才回呢。”
杨子夏:“他被哪个医院的救护车拉走了?”
孙小虎:“不知道啊,我问别人还没回呢。你那么着急啊?明天说不定就知道了。”
杨子夏挂断了电话,又找到通讯录里的另一个人。他迟疑了几秒,还是按下了拨打键。电话那头过了十几秒才有人接。
“喂?你好?”
杨子夏吐出一口长气,放慢了奔跑的脚步。“何老师好,我是,呼,杨子夏。我听朋友说,雷铭今天打比赛的时候,受伤了是吗?您知道,他现在在哪个医院吗?”
何燕沉默了一会。“是的,我也是刚知道的消息。他现在……在市一医院的骨外科。不过,我希望你暂时先不要告诉别人。”
杨子夏在原地停了下来,一手撑着膝盖,大口地呼吸着,身后是匆匆跟上他的杨旗。
杨子夏咽下口水,声音沙哑地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咳,谢谢何老师,我现在就去医院看他。”
何燕迟疑道:“杨子夏,那边有雷铭的父母在,你现在过去的话……可能不太合适,他还在做手术。”
“手术”以及与这个词相关的一系列痛感在杨子夏的大脑中被激活了。他心尖一阵发痛,胸腔内有股虚空般的感觉。
“他是哪里受的伤,您知道吗?”
“右手手腕,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你别担心,不是很严重的伤。”何燕缓言安慰道。
“可是手腕骨折……那不就意味着,他以后……都打不了篮球了?”杨子夏感到自己的声音是从另一个人口中发出的。
“那就得看医生还有教练怎么说了。”
杨子夏不敢想象这对雷铭来说意味着什么。
“有时间的话,你可以去医院看看他。他手术后还要住一段时间的医院。”
“好,谢谢何老师,我先挂电话了。”
“好,再见。”
杨子夏挂断电话,吐出一口长气。
“怎么说?”杨旗看他终于打完了电话。
杨子夏膝盖发软,只好靠在杨旗身上。他一擦额头,才意识到刚才冒出了冷汗。
“雷铭现在在医院做手术,我得过去一趟。”
“手术?严重吗?”
“不知道。”杨子夏说。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回家陪妈妈吧。我今天晚上可能不回去了。”
“哪个医院?远吗?”
“市一医院,我骑车过去。”杨子夏感到身上恢复了些气力,便直起身来,往公园出口走去。
“骑什么车啊?打个车得了,我把你送到医院门口再回去,你也很着急吧?”
“嗯。”杨子夏大脑一片空白,连自己迈出的脚步也察觉不到了。
杨旗从微信里给杨子夏转了五百块。“钱你收着,雷铭那边需要的话帮衬点。”
杨子夏收下转账,切回微信的主界面,雷铭还是没有回复。他盯着虎鲸的头像,心想:如果有神存在,请保佑雷铭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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