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凤图

　　契丹人贵日崇东，每逢朔旦，按例要举行拜日仪式。
　　天刚亮，皇帝便升露台，跪在金丝织成的褥子上，面朝东方，向着太阳叩拜两次，焚香祷告，参与拜日的百官臣僚及殿左右阶的陪位官也都跟着跪拜。接着耶律璟升座，北班臣僚齐行大礼，宰相以下通名数拜，奏圣躬万福，南班臣僚同礼。
　　耶律喜隐跪在前排，随众叩首，脑子里只想着萧猗兰，至于耶律璟和其他人说了什么，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好不容易熬到仪式结束，他匆匆忙忙的便要走，冷不防后面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他的肩膀，回过头去，却是他弟弟耶律宛。
　　“你抓着我干什么？吓人一跳！”
　　耶律宛笑嘻嘻的看着他：“你要去哪里？皇上等下要赏宴，难不成你想偷溜？”
　　耶律喜隐没好气的道：“赏宴便怎的？我不想吃饭，不成吗！”
　　耶律宛更是笑得一脸玩味：“瞧你急忙忙的样儿，不会是去找萧猗兰罢？”
　　“我。。。。。。谁说我要找她！”耶律喜隐道：“这里人多气闷，我骑马出去透透气。”
　　“果然是透透气，也就罢了。若是去找萧猗兰，我劝你还是算了，去了也是跑个空。”
　　耶律喜隐本已经迈出几步，闻言又倏然回身：“怎么？”
　　耶律宛道：“你既不找她，又问什么？”
　　见他作势要走，耶律喜隐连忙敢上前，伸手拦住：“好兄弟，你别逗我了，就说了罢！”
　　耶律宛叹气道：“唉，我若告诉你，只怕你等下真的要吃不下饭了。”
　　“我为什么。。。。。。”
　　耶律喜隐预感到不妙，硬生生咽下半截话，果听他道：“我听得人说，韩德让兄妹一行人今早外出游玩，她也追着过去了。”
　　“他们去哪儿了？”
　　“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耶律宛往他跟前凑了凑，只是嬉皮笑脸的：“大哥，皇上的寿诞快到了，我的礼物还未曾齐备，不如你把上次得的那一对红玛瑙酒壶给了我罢，要你送，你自然是舍不得，该多少，你开个价。。。。。。”
　　耶律喜隐气急败坏，不等说完，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不把你揍得满地找牙，就是我给你的最大好处！快说！”
　　他天生神力，手劲极大，这一抓一提，耶律宛双脚已然离地，他忙道：“哎，哎，有话好说，我可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只知道是往西南方向去了。”
　　话音刚落，耶律喜隐已放下他，往马厩走去，他望着他的背影，大摇其头：“小气，粗鲁。”理了理衣裳，又道：“嘿，真是粗鲁！”

　　从苍翠茂密的树林穿过，眼前便出现一个大湖，湖周三面皆是花树环绕，唯有西端是大片青碧的草地，无穷无尽向远方延伸，与天边的高山峻岭相接。
　　韩德崇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当下把马栓在一棵大树上，回过头来，冲韩德让眨了眨眼，韩德让明白他的意思，便也报之一笑，两人不约而同脱下上衣，一前一后奔向湖边，但听“扑通”、“扑通”两声响，水花溅得老高，湖中随即响起一阵笑声。
　　韩凝香正弯腰清洗头颈，见之大急：“喂！说好带我出来玩，你们怎么这样啊！人家。。。。。。人家又不能像你们一样。”
　　韩德崇从水中冒出头来，笑道：“你先照料好坐骑，然后找个凉快地方把酒食餐具摆好，我们很快上来。”
　　韩凝香双手叉着腰，气鼓鼓的：“把我当丫鬟使吗！下次再叫我，我可不要出来了，宁愿呆家里陪阿娘。”
　　韩德让却道：“七妹，我等下多抓几条鱼，让他烤给你吃。”
　　韩凝香这才转作笑颜：“还是四哥好。”果然去喂了马匹，又在低矮的花丛间拣选了一块柔软的细草，铺上雪白的桌巾，坐垫，然后将酒壶、肉干、烙饼、鲜果等一一摆上，便双手抱膝，坐在岸边欣赏风景。

　　四周万籁俱寂，蓝天曜日，繁花杂树，倒映在清莹莹碧闪闪的水波中，奇丽万状。
　　韩德让和韩德崇顶着太阳赶了半天路，忽然身处这清凉世界，心神俱爽，两人一会儿往不同方向畅游，一会儿来回追逐嬉闹，仿佛又回到了美好的童稚时光。韩凝香看着他们，好生羡慕，心想可惜燕燕又回了燕京，不然有她在旁边，自己也不至于落单，又或者她们再带上侍婢们，另找地方自在游水，岂不是好？
　　韩德崇仰躺着，一双长臂向后不停摆动，问道：“四哥，你这次经过燕京，去看了五哥没有？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韩德让笑道：“个头都快赶上我了，一开口仍是孩子话，我因公出使，岂能擅自离队去看他？军中规矩严，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
　　韩德崇叹道：“唉，我总是怀念咱们兄弟齐聚一起的日子，现在是越来越难得了。”
　　他与韩德让、韩德威年岁相近，情感甚笃，对两位兄长格外依恋，韩德让道：“年龄愈长，离别是常态，相聚愈珍稀，你啊，以后少作这等儿女之态。咱们虽因为职守所在，不能时常在一块，但心始终是在一起的，这便够了。”
　　韩德崇默然不语，韩德让想起自己兄长的身份，正了正脸色：“我呢，是跟着皇上和大皇子的了，五弟最能吃苦，又练得一身硬功夫，将来必能以军功封官授爵，你从会识字起，便对医书典籍感兴趣，因此父亲倾心培育，欲授衣钵。知子莫若父，父亲如此安排，是经过缜密的考量的，韩家好不容易在大辽立稳根基，我们可不能丢祖父的脸，不能辜负父亲的苦心。”
　　一席话听得韩德崇心服口服，当下应道：“知道了。”
　　韩德让又道：“皇上体恤我旅途辛苦，特地恩赐假休，我们且轻松一两日，然后趁着这阵子闲，陪你练习练习角抵和剑术。”
　　韩德崇道：“好哇！你比教习我的那些师父强多了，跟着你练，定要进步神速的。”
　　韩德让笑道：“什么时候也学会拍马屁了？”
　　“哪有？我这可是肺腑之言。。”
　　忽然停下来，笑道：“你瞧。”韩德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韩凝香躺在草地上，竟似已睡着了。
　　韩德崇面露促狭：“我去闹她一闹。”也不等他说话，挥动双臂，迅速向岸边游去，片刻，便听到哗啦啦的一声水响，跟着便是韩德崇的笑声，还有韩凝香的惊叫声。韩德让微笑着摇了摇头，随即一头扎进了水里。
　　韩凝香满头满脸皆是水珠，怒而起身，从地上拣了枯枝碎石，一股脑儿朝韩德崇扔去，恨声不绝：“臭六哥，把我的新衣裳也弄湿了。”又叫道：“四哥，六哥又欺负我，你也不帮我教训教训他！”转头却不见韩德让的身影，怔了一怔，大叫：“四哥，四哥！”美目四下搜寻，忽见湖心荡起一阵涟漪，韩德让湿淋淋的从水中钻出，笑容满脸，双手将一条大鱼高举过顶：“七妹，你瞧！”

　　湖中鱼虾丰富，肥美多脂，韩德让一连抓了好几条鱼抛上岸，等他上来，换好干净的新衣衫，韩凝香已燃起了炭火，在炭火上架上了铁网，韩德崇正将鱼剖肚洗净，他便也上去搭手帮忙。
　　韩德崇除了擅长医术外，烤鱼的本事也是一绝。他烤制的时候，是不要别人插手的，韩德让和韩凝香围坐在侧，只管喝水吃果子。他全神贯注，右手细细慢慢翻动铁网上的鱼，左手拿把小刷子，不停地往上面涂抹各色佐料，几条鱼被烤得滋滋作响，脂香四溢。
　　韩凝香不由自主伸长了脖子，眼睛随着他手中的刷子移动，过得片刻，他将烤好的第一条鱼递给韩凝香，韩凝香笑道：“就当是赔罪了。”等稍稍放凉，迫不及待咬了一口，当真是外焦里嫩，鲜香满口，韩德让早已取出浸泡在湖水中的酒壶，适时倒了一杯糯米酒递过去，她一气饮尽，更是眉开眼笑：“要是燕燕令哥也在这里，不知道有多开心。”
　　韩德让一怔：“你想她了么？”
　　“是啊，我很想她啊。”韩凝香又咬了一大口鱼肉，讲话含含糊糊的：“四哥，现下她阿爹已不是燕京留守了，她应该会很快回来了罢？”
　　“是罢。”
　　韩德让尽量让自己语气显得平静，却见韩德崇看着自己，不怀好意的笑，绷着脸道：“干么？”
　　韩德崇向他身边靠了靠，低笑道：“没什么，四哥，你觉得猗兰令哥和燕燕令哥哪个好？”
　　韩德让皱眉：“你问的这是什么话。”
　　韩凝香睁着一双灵动美眸：“是啊，六哥，你的问题好奇怪，你指的好是什么？模样？性格？还是别的？”
　　“我又不是瞎子，猗兰令哥虽然也不差，但怎及得上燕燕令哥美，人又温柔可爱。”
　　韩凝香白了他一眼：“那你还问！”
　　“我问的是四哥，你别插嘴。我们觉得谁好，不一定就好，四哥心里觉得谁好，那才是真的好呢。”
　　他这几句话一绕，韩凝香更是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呀！怎么我越听越糊涂。”韩德让道：“他说疯话呢，不用理他！”
　　韩德崇又道：“你若两个都没心思，那便罢了。否则的话，可要好好在皇上面前表现表现，那才会有机会，唉，四哥，我可真是替你急着呢。”
　　韩德让瞪他一眼：“我瞧你满嘴胡话，定了刚才被日头晒得神志不清，要再下湖去凉快凉快才好。”
　　韩德崇一笑，这才收口。

　　兄妹几人吃饱喝足，又畅谈了片刻，皆有了困倦之意，韩德崇因多喝了点酒，第一个撑不住，仰天躺下。
　　韩凝香望着天边的悠悠白云，满足地轻叹了口气：“我可太喜欢这个地方了，我们今晚在这里歇宿一宿罢？”
　　韩德崇打了个哈欠，拿了笠帽盖脸上，懒洋洋的道：“咱们大老远的，只是为了过来吃顿饭吗？自然是要过夜的。”
　　韩凝香十分欢喜：“真的吗？”
　　“晚点就把帐篷搭上。”韩德让遥指北面的一处山峰，道：“那山上还有一个浮翠潭，风景绝美，远胜此地，你若是不嫌累，明天一早咱们便往那里赶。”
　　“你既这样说，那定是要去赏玩一番了。”韩凝香满怀憧憬，又道：“我才不怕累呢，只怕到时候连声叫苦的另有其人。”说时侧头去望韩德崇，他却一动不动，恍如未闻，显是已进入梦乡，自己也不觉眼皮沉重起来，勉强又跟韩德让说了几句话，就势在他身边躺下了，正是神思飘忽，昏昏欲睡之际，耳中似听到阵阵蹄声马鸣，初时很模糊，转眼间像是到了近处。她低低唤了一声：“四哥。”然而如论如何睁不开眼睛，忽听到韩德让清润低沉的声音：“有我在，睡罢。”她心中顿觉安心，跟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韩德让数月不见家人，适逢耶律璟高兴，赐假十日，因此特意禀明父亲，携了弟妹出来游山玩水，顺道打猎采药。他们所在的地方，并非皇帝素日行猎区域，距行营又甚远，满以为可以清静几日。是以察觉到异动，韩德让极是诧异，伏地凝神细听，似乎人马甚众，当即安抚好妹妹，自己则弯下身子，穿枝拂叶，循着声音走去。
　　这片树林并不深，但树干粗大，枝叶葳蕤，身在其中，即便是白日，也不易被人察觉。走了不多一会，已接近林子的边缘，跟着便传来一阵争吵声，隐约夹杂自己的名字。韩德让一怔，蹑手蹑脚走进，躲在一株大树后，听得一个女声道：“是！我就是出来找韩德让的，我满心满眼里都是他，他一回来，我便追着他跑，你满意了罢？！”
　　随即便是一个男人暴怒的声音：“你。。。。。。你竟然说这话！”
　　语音均十分清晰，显然便萧猗兰和耶律喜隐两人，韩德让暗暗叫苦：“糟糕！他们怎么也跟过来了！”下意识回过头，入目尽皆草木之浓绿，心中稍觉放心，只暗暗祈祷弟妹依然沉睡，各人坐骑不要发出声音。
　　萧猗兰带着几个侍婢随从，一路寻觅韩德让，不知不觉越走越远，却总是不见他们的身影，这也罢了，耶律喜隐竟然也追踪而来，两人各自窝了一肚子火，一碰面便语不投机，萧猗兰不想理他，纵马如飞，耶律喜隐自是穷追不舍，萧猗兰见始终摆脱不了他，行到此处，气急之下弃马入林，耶律喜隐妒怒交加，也便入内，唯恐两人争吵起来，外人听着不雅，于自己面上更不好看，于是又下令跟随众人林外等候。

　　萧猗兰见耶律喜隐脸红脖子粗，那眼神像是要吃人一般，双眉一扬：“不是你一直追着我问的吗？王爷问话，我哪敢不答！”
　　她行事虽然大胆，但如此肆无忌惮在他面前表露对韩德让的情意，尚属生平第一遭，耶律喜隐怔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憋出几个字来：“不要脸！”
　　“你。。。你说什么！”
　　萧猗兰何曾受过这等言语，气得手都在发抖，忍了又忍，才没给他脸上来一鞭。耶律喜隐也觉自己言语过头，顿了一顿，语气稍见缓和：“你可是尊贵的契丹后族女人，这样上赶着一个汉奴，不怕被人耻笑吗！”
　　萧猗兰大怒：“我就是爱他，你管不着！汉奴又怎么样？在我眼里，样样比你这契丹亲王强！”说着转身便往林中深处走，手中马鞭发泄似的狂抽两旁的枝叶。韩德让吃了一惊，连忙缩了缩身子，耶律喜隐大步上前，两只大手粗鲁地扳过她的肩膀，萧猗兰尚未反应过来，便觉自己嘴唇已被他堵住，不由得惊怒交织，抬脚狠狠朝他脚上踩去，耶律喜隐“啊”的一声，痛得放开了她，她挥动右臂，又是重重一记耳光上脸。
　　“你。。。。。。你无耻！我要去见皇上，告诉他你欺负我！”
　　萧猗兰以手掩面，飞奔着出了林，耶律喜隐见她哭了，方始感觉到一丝悔惧：“猗兰，猗兰！我错了，我一时糊涂。。。。。。你等等我！”
　　萧猗兰仿佛受了天大委屈，哭泣不止，她的侍婢不知道发生何事，上前询问，她理也不理，翻身上了鞍，向来路急驰而去，众人大惊失色，忙催马去追。耶律喜隐的侍从目睹这一切，正是面面相觑之际，自家王爷也已出来，见他沉着脸一语不发，众人也不敢多嘴，纷纷随他上马，一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转眼间都不见了踪影。
　　萧猗兰正值盛怒，不住扬鞭吆喝，那红马一口气直奔出百余里，她面上泪珠不断涌出，又不断被风干，太阳落山之前，已到了行营所在，将坐骑交与他人，果然径直去了皮室大帐，欲找耶律璟告状，谁知才到大禁围的毡帐外，便被侍卫拦下来。
　　她仗着自己母亲的特殊身份，连皇帝身边的卫兵也并没瞧在眼里，只道：“我来见皇上。”
　　领头的护卫向她行了一礼，语气十分客气：“皇上今日不会召见任何人，请猗兰令哥回去罢。”
　　她反问道：“都没人去通禀，你怎知皇上不会见我？”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冷冷的道：“你们平日连皇上的面也难见着，竟然斗胆拦阻我，还不快快放行！”
　　答话的侍卫态度依旧恭谨：“阿不底大人今日病故了，皇上很是伤痛，令尊和诸位大人为此忧心，适才也都来过，大帐传了旨意出来，谁也不见，请猗兰令哥也回去罢。”
　　萧猗兰“啊”的一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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