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笔

　　今天的院子里似乎格外安静。阴沉沉的白光透过狭窄的窗照进来，姜祁睁开眼，幕布重归黯淡。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是幻觉。

　　但他不相信那是幻觉。以往的经历中，幻境所呈现的或是和世界本身的故事线有关，或是和每个人过去的经历有关。那些恐惧的、担忧的都会在幻境中被无限放大。那些重要的人或事也会出现在幻境中，或濒临危险，或用以迷惑，让你无法选择忽视。

　　但为什么他的幻境里会出现喻星麟？即便他承认自己对喻星麟的确有几分好感，但也仅限于有好感。他并不认为喻星麟在他心中的分量要比从小一起长大的陆恒更重，至少眼下他是这样认为的。

　　但在幻境中，他却清楚的看到了喻星麟的过去，那段他轻描淡写的惨痛的童年经历。他会为他心疼。

　　一个对自己来说没那么重要的人乍然出现在他的幻境中，还是自己舍了命都要护着的人。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透着诡异。

　　还有婴儿皮和他说的话……

　　不知想到什么，姜祁突然掏出手机打开照相功能，然后反手将摄像头对着后脖颈盲拍了几张照片。照片上他麦色肌肤健康光滑，没有一点痕迹。

　　他本应该松一口气的。但不知为什么，这样的结果反而让他的心情更沉重了。

　　已经醒来有一会儿的喻星麟将姜祁的动作都看在眼里，这个角度他刚好可以看到姜祁杂牌手机上显示的照片，上面是他光滑无痕的后脖颈。但事实上，姜祁脖颈上的那条红线依然存在，刺得人眼睛生疼。

　　“咣”的一声响，喻星麟慌乱的闭上眼睛，紧跟着就听陆恒骂了句什么。他嗓子有些哑，问姜祁：“祁哥，我怎么睡这儿了？”

　　喻星麟假意被吵醒，缓着睁开眼，发现刚才的声音是陆恒从椅子上摔下来了。这会儿他刚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老腰直叫唤。

　　姜祁道：“后半夜没什么事儿了，我见你们在幕布后头睡着窝囊，就把你搬过来了。”

　　陆恒摘了眼镜捋了把脸：“谢了祁哥。”

　　喻星麟也坐起身，冲姜祁淡淡点了点头，他醒来半天了，昨夜的事情也都回忆起来了，当中有些不对劲的地方都搁在心里。只是一时心绪杂乱，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干脆就不说话了。

　　刚好姜祁也没打算在这个时候探究什么，便转了话题，问陆恒：“昨晚你怎么了？要不是我打晕了你，你就要冲出去了。”

　　“啊？”陆恒挠着脑袋迷蒙了一下，关于昨晚的记忆也霎时间涌现出来，脸色顿时惨白如纸。

　　“我，我我被人拐了！”

　　喻星麟骤然抬眸，和姜祁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有些不自在的移了移眼神，巧的是姜祁也将视线默默移开，两人都有志一同的将目光落在陆恒身上。

　　陆恒压根儿没察觉到那俩人的眉眼官司，他还沉浸在昨夜的幻觉里。

　　“……就在我和喻哥白天去过的村户家里，我被关在棚子里，脖子上拴着铁圈，就跟牲口似的。那家人不给我东西吃，就打我。他们打我，我也打他们。但他们人多，我倒不开手，没办法我就咬人。然后那些人就拿钳子把我牙都给拔了……”

　　说到这里，陆恒下意识的舔了下牙齿，发现那些可爱的小白牙都还健在，这才长长的吐了口气，心有余悸道：“可吓死我了……祁哥喻哥，你们也是这样么？”

　　姜祁含糊道：“差不多。”

　　喻星麟一听也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嗯。”

　　姜祁就看了他一眼，巧的是喻星麟又在这时候抬头了，又和姜祁撞了视线。他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鼻子，道：“天都亮了，没听着外头有什么动静，我们先去看看吧。”

　　他站起身，将身上盖着的军大衣还给姜祁，道了谢。

　　陆恒就觉得自己浑身冷飕飕的，他有些幽怨的看了眼姜祁，也不知道给他好兄弟盖件衣服呢！

　　他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道：“好像感冒了呢。”
　　姜祁：……

　　宴席厅里的菜还原封不动的摆在桌子上，只不过闻起来已经没什么味道了。陆恒伸手去摸了摸，好好的菜瞬间化成一缕灰。

　　姜祁不太在意的说：“给死人吃的东西，少碰，晦气。”

　　陆恒狠劲儿的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嫌弃道：“咱们进来这鬼地方就够晦气的了。”

　　三人脚前脚后出了宴席厅，径直往隔壁院子走。不出意外，院门口的芭蕉树又大了一圈，亭亭如盖，隐隐有遮天蔽日之势。还不等走近，便随风刮来一阵透骨阴凉。

　　“冯四死了。”

　　喻星麟的目光落在新长出的一片芭蕉叶上，那上面印着冯四的脸。他眼神一如既往的闪躲着，瑟缩着，不敢直视别人，微微耷拉的嘴角透着几分苦相。就连叶片也不似旁的那样鲜嫩，更像是城市施工的街区里落满水泥灰的混沌树叶，灰蒙蒙的。

　　“厄运专挑苦命人啊。”陆恒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吱呀”一声，厢房门被推开了，露出楚美仁那颗小脑袋。
　　“喻哥祁哥陆哥，你们醒了？”

　　他回头招呼了一声同屋的马浩和温尔，三人从房间里走出来。楚美仁道：“今天还挺安静的。”

　　喻星麟问他：“你们昨天夜里也没听到什么动静么？”

　　楚美仁摇了摇头：“许是晕过去了没注意到吧。”
　　喻星麟：……他竟有点羡慕，每次都能晕过去大概也是一种运气吧，可惜他没有。
　　他问楚美仁：“昨夜发生了什么？”

　　楚美仁小脸一白，当即拉着喻星麟一顿抱屈：“哎呀我去喻哥，昨天晚上我差点儿就坚持不住了。我，我给人拐了！！！还拿那铁链条给拴起来了，还挨揍了。揍了一宿啊，那我都不敢跑！”
　　他撇了下嘴，有点委屈，又有点小骄傲。

　　陆恒上下审视着他那细高的小身板，一言难尽道：“……那你可挺抗揍。”

　　楚美仁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喻哥说了，猪不能跑！打就打呗，我都晕过去了，疼不疼我也不知道。”

　　陆恒点头表示赞同，昨天要不是祁哥给他拉回来了，恐怕这会儿他就挂芭蕉树上了。

　　倒是温尔一脸惊恐，抱着肩膀瑟缩着躲在马浩身后，颤着声音道：“我也给拐了，可那些人，那些人他们……”

　　她一整句话都说不出清楚，牙齿打着颤，眼泪汹涌，满眼都是恨意：“他们要强/奸我！我挣脱不过就咬他们，他们拔了我的牙，把我吊起来打，我就跑……”

　　她一边说一边哭：“我，我不想呆在这里，那梦太可怕了，救救我，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她声音愈发尖锐起来，浑身止不住的颤抖。马浩想去安慰她，温尔大叫着躲开了：“别碰我！”

　　马浩讪讪的收回手，对喻星麟他们说道：“她吓到了，情绪不怎么稳定。”

　　正好刘姨从厨房出来，将温尔拉到一旁不知说了些什么，温尔终于安静了下来。

　　喻星麟看了眼刘姨，总觉得她的状态不对。但他想去看看冯四，便按下心中疑虑，没再探究什么。

　　猪圈的门是从里面插上的，喻星麟用力拽了两下也没拽开。姜祁笑了一声，拍了拍他肩膀道：“我来。”

　　接着就见这人长腿一抬，猛地往前踹了一脚，木栅拦腰折断。
　　喻星麟：……

　　他歪了下头沉思一瞬，然后一本正经道：“损坏曲老三家的猪圈门，万一猪跑了……”

　　姜祁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快闭嘴吧，回头我修！”

　　喻星麟拿开他的手，道：“已经死了，这里不会有‘猪’了。”说完，转身进了猪圈。

　　冯四趴在地上，脖子上套着铁圈。他上身赤/裸着，身体软趴趴的，浑身的骨头都被打断了。背上皮开肉绽，流着脓血。从昨夜到现在也才几个小时而已，尸体上便已生了蛆虫，足有成年人食指一般大小，在翻开的血肉里涌动着肥硕的身躯，不时发出“噗呲噗呲”的声音。

　　他双手手指弯曲，指尖几乎嵌入泥土里。头部侧躺，双眼正对喻星麟，眼球外凸，嘴巴大张。口腔里是一片空洞，他被拔光了牙齿。

　　联合陆恒和楚美仁、温尔等人昨夜的幻觉，喻星麟大概明白了。昨晚发生在大家身上的，是被关在这里的女人们曾遭受过的虐待。他的幻境和其他人不同，但有一点却是相似的，他也被人拐了。虽然那是曾发生在他身上真实的事件，但结合起来看，这算是一个共通点。

　　姜祁费了些力气才将冯四的双手从结实的泥土里拔出来，指尖血淋淋的，指甲盖外翻，光是看着都觉得钻心的疼。

　　他不由叹了口气：“在生死面前，人即便再渺小，也能迸发出无限的求生意志。冯四当时一定在想，只要他不跑出去就会有生的希望。熬过这黑夜里的噩梦，他依旧能看到第二天的天光。”

　　喻星麟起身走出猪圈，吐出一口浊气，淡淡说道：“有希望的死去总比绝望着等待死亡的降临更幸福。”

　　“姜祁，黑暗虽然可以吞噬一切，但那仅仅是因为高浓度的黑色无法穿透，他将原本存在的东西阻隔于视野之外，可这并不代表那些东西就彻底于黑暗中消逝了。”

　　他顿住脚步，扭头看着身后的姜祁，道：“我看到了，昨夜那个巨型黑影并不是因为时间到了才消失的，而是因为你。它，惧怕你。”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