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

　　勇敢的灵魂定将安然到达彼岸。穆西郑重在灵前躬身，烛火明灭，灰色的单薄身影就那样立在空无一人的灵堂中，面上神情似乎也柔和几分。

　　张老将军一生正直，身为军人，他并不似传言中那样冷漠无情。

　　听说张老将军在离去时，嘴里念叨的却是他结发妻子的闺名，阿薇，阿薇……

　　少年时曾一起在岚山上求学，继而相知、相伴，及冠后缔结门当户对的婚姻，他是世家之子，她亦出身书香门第，对那对年轻的贵族男女来说，一切都是如此完美。

　　他们曾是京城中最幸福的一对夫妻，婚后一年，长女张豫出生，又一年，张氏一族期盼已久的嫡子也来到世上，时间若能停留在承惠七年的那个春天，这家人必将永远生活在和煦温暖的阳光下。

　　然而好景不长，张夫人难产而死，母子皆亡。那是承惠十二年，张豫六岁，小名叫作阿纪的小男孩，不过五岁。

　　因为有着一双可爱的儿女，失去爱妻的将军并未被痛苦击倒。在明确表达了自己已有嫡子，不再续弦的观点之后，他并未按照常例把两个失去母亲的孩子送去魏幽山庄接受既定的教育，这时他对张豫姐弟表现出超乎寻常的耐心。从行为举止到经史子集，他对张豫阿纪的教育严格而全面。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五个月后。

　　张夫人的离去只是一个开始，然后，阿纪夭折。

　　没人关心这位一年之中失去两位至亲的将军将如何从悲痛中走出，更多人却开始讨论如何再为家主寻找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

　　毕竟，阿纪与夫人都不在了。

　　出身于京中门阀之家，谁都知道一个子嗣是多么的重要，更何况，他还是一家之主，于是族中的许多人，都开始为他不远的婚事忙碌起来。

　　然而这时，从悲痛中恢复过来的父亲却将自己所有的爱都送给了亡妻留下的唯一血脉，他甚至不再严厉，那位铁血军人在一夜之间变身慈父，为了那时还年幼的女儿，他甚至改变了雷打不动的作息时间。

　　这是令人震惊的转变，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让年轻的家主娶亲是多么不现实的想法，在家人的张罗下，他亦有几房姬妾，然而全都无所出。

　　所以在最初，张豫这个名字在还未因魏幽山庄而为众人所知时，她在京中世族的名声，主要来自父亲毫无原则的溺爱。

　　一晃眼，三年过去，张将军俨然成为痴情者的代表，就连天家也有所耳闻，恰好此时姚家宗室有一位合适的郡主，他们准备赐婚。

　　就在张豫已经做好迎接一位出身比自己母亲还要高贵的继母时，张老将军却在一片揣度声中带着女儿离开京城，搬往军队所在的钟城。

　　这几乎是抗旨了，好在皇帝并未追究。

　　张老将军是位儒将，在父亲毫无保留的教授下，小小年纪，张豫的才名就从遥远的边疆传回京城，年岁渐长，正当人们纷纷猜测谁才能将定国将军的掌上明珠娶回家时，那对特立独行的父女，却选择继续留在钟城。

　　再次归来，就是以魏幽山庄教习的身份出现了，而那时，她已过了婚龄。

　　张豫不曾婚配，那年她将穆西从岚山带回来，老将军就将女儿的关门弟子当作亲孙女来痛爱。给当时还只是女童模样的穆西置办衣物首饰，闲时陪那孩子玩耍游乐，年岁渐老，少年时的锐气与肃杀渐渐被平和慈祥替代，曾失去最爱，他更知道怎样让一个远离家乡的孤苦灵魂得到些许安慰。

　　或许真是上天眷顾，突然以祖父姿态出现的老人确实在最初的那段日子给了穆西不少安慰与帮助。事实上，后世史书对张老将军的评价也是极高。

　　这些年穆西看在眼中，一方军阀，或拥兵自重，妄图与朝廷分庭抗礼，或骄纵无比，不将旁人放在眼中，只张家家教严谨，即使是在光永大捷立下赫赫战功之后也无人越雷池一步。这与一家之主的态度实在分不开。

　　在这一点上，定国将军的确让人敬佩。

　　然而想到明天可能发生的事情，穆西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金家，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通过牺牲别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如果他们只是以自身为祭，她或许还会在旁边帮衬一把，毕竟……

　　她蹙眉，缓缓从灵堂中退出来，面色凝重，也不知道他们家供奉着的那位神一般的存在，到底是什么东西，以血与生命为代价所实现的愿望本来就是虚无缥缈的，如果连这都不知道，又有什么将自己凌驾于“凡人”之上？

　　或许，她真的应该会一会那躲在幕后的人。

　　因为穆西提出要单独拜祭死者的要求，张涛恭敬站在了门外，听见愈近的脚步声，他在心中叹了口气，那位小姐果然还是……不肯对任何人屈膝。

　　“颜小姐。”

　　“嗯。”穆西心不在焉道，“有事吗？”

　　“您还未发下城北大营的名单。”张涛俯首，即便低着头他也能感觉到那道刺人的视线，不知何时，总是淡然的人也带上几分凌厉，他想起从前老爷说的此女绝非池中物的断言，一个女子，难道还能翻天不成。

　　何况京中重地，在权势的漩涡中又有谁能十年如一日的保持着所谓的骄傲与高贵。

　　数次死里逃生，势力日益膨胀。甚至……走到了原本不应来的位置，若说是运气，未免太过牵强。

　　两年前，有人在军中发现受穆西差遣的军官，那多是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中立下战功的人。如果说涉足一般买卖只是她偶起玩心，那么后面接近军政大权难道也能用那个幼稚而可笑的借口来解释？

　　在人们还未来得及施足够的注意力前，她就已经炫耀一般的将实力铺陈在阳光之下。

　　张家得到的情报向来精准，张涛甚至清楚地知道朝中有许多帮穆西说话的人，而真正被她收为己用的，从来都是隐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起初，张涛也只以为她不过是受到外人别有用心的指使。

　　作为管家，他自然知道府中诸事有多难处理，然而几天下来，她却将一切置办妥当，内外事宜，近乎完美。

　　老爷生前果然没有看错人，张涛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为什么不是本家人的遗憾，但是这些毕竟不能说出来，想到这几天面临的事情，他上前两步躬身道，“大小姐走前说过，若是您想安插自己人……”

　　“是吗？”穆西微笑，她一向都尽量避免与姚室的正面冲突，又没要造反，就算把人安插在北营也没什么用途，“管家放心，我的事决不会牵连他人。”

　　没想到这样轻易就能得到她的承诺，张涛默默地点了点头。

　　“其实这几年，师傅与老将军已经帮了我很多。”穆西开口，面上一派宁和，她看已然被这个消息吓得变了脸色的张涛，“从始至终，我都未曾做过有损张家利益的事情，这点，你大可放心。”

　　庭院中铺天盖地的白色绫缎遮住了苍翠的松柏，廊上一圈半人高的素净立灯，院中灯火通明，犹如白昼，穆西自顾自的走了出去。

　　张府的夜晚太亮，她的眼睛有些不舒服，好在，这是最后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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